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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婚變的背后:阿基坦的埃莉諾與歐洲中世紀的政治和文化

很少有哪位中世紀女性像阿基坦的埃莉諾(Alinor dAquitaine)那樣,在現(xiàn)代西方的學術研究和大眾文化中受到如此多的關注。

很少有哪位中世紀女性像阿基坦的埃莉諾(Aliénor d'Aquitaine)那樣,在現(xiàn)代西方的學術研究和大眾文化中受到如此多的關注。她的婚姻,她的品行,她與兩位國王丈夫和十來個兒女的關系,以及她在中世紀政治和文化史上留下的痕跡,已經被無數(shù)次地再現(xiàn)過。很多情況下,我們很難判斷這些再現(xiàn)是否反映了歷史真實,或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實的。在有關埃莉諾的各種說法中,有些是相對積極的,如有人認為她在1160年代頒布了奧萊龍文書(R?les d'Olérons),這份文件后來成為英國海商法的重要源頭;20世紀初的學者提出,12世紀的文學藝術成就都得益于她的贊助和支持。但這個看法嚴重夸大了她對騎士文學的影響。不過,后世討論最多的是埃莉諾的婚姻、家庭和私生活,而這一切又與中世紀盛期西方的政治和文化生活糾結在一起。

歐洲的祖母

埃莉諾一生結過兩次婚,這一點在12世紀的上層貴族婦女中并非絕無僅有。但她的兩任丈夫分別是法國國王路易七世和英格蘭國王亨利二世,而且她罕見地活到了八十歲(生于1124年或1122年,死于1204年),生了十個孩子(可能還有幾次流產),其中九個活到了成年,三個兒子先后加冕為英格蘭國王,第四個兒子是布列塔尼公爵,五個女兒嫁給了法蘭西和德意志的大諸侯,以及納瓦爾和西西里的國王;在她的兒女的兒女中,有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奧托四世,以及圣路易的母親卡斯蒂爾的布朗什(Blanche de Castille)……她像19世紀的英國女王維多利亞一樣,堪稱“歐洲的祖母”,到13世紀初,歐洲很多王室和諸侯的宮廷中,都可見到埃莉諾的后代。

這首先是因為埃莉諾本人就出身于顯赫的諸侯世家。她是阿基坦公爵紀堯姆十世的女兒,阿基坦是當時法國幅員最遼闊的領地諸侯國(principauté territoriale)。在11-12世紀,阿基坦和安茹與周邊的一些領地逐漸聚合成大阿基坦和大安茹,這與諾曼底—英格蘭聯(lián)合體的構建幾乎同時發(fā)生。在埃莉諾出生時,阿基坦公爵的領地已不局限于波爾多周邊的阿基坦本部,還領有更南方的加斯科尼和北方的普瓦圖伯爵領,埃莉諾就出生在普瓦圖的中心城市普瓦提埃。她的母親Aénor是地方貴族沙特勒盧子爵的女兒,因此她是一種典型的中世紀貴族聯(lián)姻的結晶。埃莉諾的名字由拉丁語alia和Aénor縮合而成,意思是另一個Aénor。過去有種看法,認為埃莉諾的名字與希臘(Hellen)有關,但情況并非如此。作為人名的埃莉諾是隨她一起出現(xiàn)的,此前并不存在,法語稱這種語言現(xiàn)象為hapax。她的祖父紀堯姆九世在中世紀文化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被認為是中世紀第一個行吟詩人,埃莉諾出生時祖父還在,這在當時也是比較罕見的。她接受過較好的教育,可以閱讀拉丁語??傮w而言,當時貴族婦女的文化修養(yǎng)可能要比男性更好,因為貴族男子的主要職責是戰(zhàn)斗。

普瓦提埃地處法國北方和南方過渡地帶,今天它自詡為“羅曼藝術之都”。在很長的時間內,它實際上相當于阿基坦公爵領的首都。在紀堯姆九世和十世時期,他們的宮廷吸引了一批行吟詩人,甚至有來自英吉利海峽對岸的歌手來到普瓦提埃。在埃莉諾出生之前,阿基坦的貴族當中就有人叫亞瑟、珀西瓦爾、蘭斯洛,這表明亞瑟傳奇的主題此時已經在歐洲大陸傳播。

普瓦提埃城

普瓦提埃城

1137年,紀堯姆十世在前往西班牙圣孔波斯特拉朝圣途中死去,只留下兩個女兒,埃莉諾是長女,按照教會法的規(guī)定她已經成年,因而繼任為阿基坦公爵。這個年輕的女繼承人很快就成為歐洲貴族們垂涎的獵物。此時阿基坦公爵的封君、法國國王路易六世利用他法理上的優(yōu)勢捷足先登,讓他的兒子、未來的路易七世迎娶埃莉諾?;槎Y于紀堯姆死去幾周后在波爾多舉行,隨后兩位年齡相仿的夫婦前往巴黎,但老國王在途中暴死,于是他們到達巴黎后立刻舉行加冕禮,埃莉諾第一次被敷上象征最高權力的圣油。這次婚姻表面上極大地壯大了卡佩王室的聲望,而且新國王看來接受了歷代阿基坦公爵的一項重要政策,就是染指南方的圖盧茲伯爵領,而此前一個多世紀中,法國國王對盧瓦爾河以南地區(qū)幾乎沒有任何奢望。從這個角度看,埃莉諾不是一個甘于在政治上退居幕后的王后,這可能也是導致她與母后、路易六世的遺孀阿德萊德(Adela?de)產生齟齬的重要原因。

中世紀的文字記載表明,埃莉諾對路易七世有一定的影響力。12世紀的兩位作者,牛堡的威廉(William of Newburgh)和索爾茲伯里的約翰(John of Salisbury),都說路易七世對埃莉諾的感情“過于狂熱”,不過我們應該注意這類說法的語境,尤其是在他們評述第二次十字軍期間國王夫婦的爭吵時。這兩位作者是12世紀文藝復興的文化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教會知識分子,習慣于從道德角度評判世俗事務的成敗。

第二次十字軍和埃莉諾的離婚

1147年,埃莉諾隨同丈夫前往圣地,參加第二次十字軍,隨行的還有另一些貴族婦女。第二年1月,法國十字軍在卡德摩斯山戰(zhàn)敗,國王率殘部逃往安條克。安條克的基督教諸侯普瓦提埃的雷蒙(Raymond de Poitiers)是埃莉諾的叔叔。在逗留安條克期間,國王夫婦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相傳埃莉諾與雷蒙有不正當關系,而且她就在這個時候提出離婚。這時國王堅持帶埃莉諾離開安條克前往耶路撒冷。1148年7月,十字軍圍攻大馬士革失利,退回耶路撒冷。第二年4月,國王夫婦啟程返回歐洲,據(jù)說兩人乘坐的是不同的船只。途經羅馬時,教皇尤金三世試圖調和兩人的關系,并且親自關照他們的起居,甚至連床褥這樣的事情他都親自過問。教皇的勸導可能有一定的效果,因為有人推算,國王夫婦的第二個女兒艾麗克斯(Alix)就是在羅馬時懷上。

路易七世與埃莉諾及十字軍之行

路易七世與埃莉諾及十字軍之行

但他們還是在四年后離婚了。1152年3月21日,法國北方的主教們在博讓西聚會,宣布宣布路易七世與埃莉諾存在四到五代的血緣關系,他們的婚姻無效(婚姻無效教會的說法,離婚更像是個現(xiàn)代法學概念)。兩個月后,埃莉諾在普瓦提埃與法國的另一位大諸侯、安茹伯爵美男子若弗瓦(Geoffroy)的兒子亨利結婚。這次婚變是中世紀歐洲的一個重大事件,它對隨后法國和英國的王權都產生了很大影響,后世史家對此有很多評說。路易七世與埃莉諾的聯(lián)姻讓卡佩王室可以與阿基坦這個大諸侯國保持良好關系,即便還不能合并它的話。但埃莉諾再婚后不久,安茹家(又稱金雀花家族)的亨利就成為英格蘭國王,同時兼任安茹的伯爵和諾曼底的公爵,后來他還向威爾士和愛爾蘭擴張。到1170年左右,這對夫婦統(tǒng)治著從蘇格蘭到比利牛斯山、從愛爾蘭島到法國中部奧弗涅的遼闊地域,人們有時把這個“大西洋之弧”稱作“金雀花帝國”,相比之下,諾曼-英格蘭的老對手卡佩的逼仄領地簡直不值一提了。19世紀的法國史學家認為,這次婚變嚴重阻礙了法蘭西民族國家的成長,他們很自然地遷怒于埃莉諾,米什萊(Michelet)對她的評論就充滿了敵意。

1170年前后法蘭西王國各大諸侯國

1170年前后法蘭西王國各大諸侯國

但今天的學者已經有了頗為不同的看法。首先應理解路易七世和埃莉諾為什么要離婚。當然應該看到夫婦倆性格上的差異。路易七世是老國王的次子,他本來是準備成為神職人員的,并在圣丹尼修道院學習了很長時間,跟蘇熱(Suger)院長很熟識。他之所以成為國王,是因為他哥哥、原來的儲君菲利普(Philippe)意外亡故。但圣丹尼的經歷培養(yǎng)了他對宗教的熱忱,傳說埃莉諾曾抱怨,她是跟一個僧侶生活在一起,不論記載者出于何種意圖——或許是在稱頌這位國王的虔誠——這個說法大概是有一點歷史依據(jù)的。離婚的直接依據(jù),是博讓西會議上提出的血親關系。索爾茲伯里的約翰在1161年撰寫的《教皇史》中記載說,埃莉諾在安條克期間曾以血親關系為由提出離婚:

王后說她與國王有血親關系,要他認識到他們的夫妻關系是非法的,因為兩人之間存在四代或五代的親緣關系。在他們啟程赴東方之前,拉昂的主教就在法國說起過此事,此人推算過兩人的血緣關系,但當時人們還不確信。這時國王非常不安,雖然他以一種幾乎毫無節(jié)制的情感愛著王后,但如果他的顧問和法國的大貴族們同意,他愿意離開她。

按12世紀教會法的規(guī)定,夫婦雙方存在七代之內的血親關系即不合法。不過上面這段記載有失實之處。埃莉諾和路易七世存在4-5代的血親關系,早在1143年已經為人所知,而且指出這種關系的不是旁人,而是當時西方教會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教皇尤金三世的老師克萊沃的伯納德(Bernard de Clairvaux)。另外,對于卡佩王室和阿基坦公爵這樣的家族,對自己的譜系應該十分清晰。但那時并沒有人質疑婚姻的有效性。因此,即使索爾茲伯里的約翰的說法是真的,還應從其他方面尋找離婚的原因?,F(xiàn)代學者的看法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埃莉諾在婚后的十多年里只生了兩個女兒,國王為延續(xù)香火而急于擺脫這樁婚姻。誠然,當時并沒有明確的法律規(guī)定女性不得繼承法國王位——這是14世紀發(fā)明的傳統(tǒng)——但卡佩家族一個多世紀來有一個習慣做法,就是老國王在世時就將自己的兒子加冕為王(prince associé)。但路易七世還沒有兒子做儲君。不過國王也有顧慮,因為他的老師、圣丹尼的蘇熱院長不贊同離婚,但蘇熱于1151年死去,形勢就變得明朗了。

于是血親關系就成為國王解除婚姻的合法理由。這個案例以獨特的方式闡明了中世紀盛期血親婚姻禁令在貴族上層導致的離奇效應。封建時代的諸侯貴族總是把婚姻視為一種權力工具,彼此間頻繁聯(lián)姻的情形十分常見,這就導致各貴族世家之間很容易出現(xiàn)血親聯(lián)系。在這種情形下,當時教會法的七代禁令經常被違反,因為實踐中很難執(zhí)行下去。但是,這個禁令又經常被貴族們當作解除婚姻的借口,每當他們可以締結更為有利可圖的婚姻時,就會以違反亂倫禁令為借口提出離婚,而這樣的借口很容易找到。所以,對貴族而言,教會的亂倫禁令只是在很有限的范圍內被遵守,頻繁再婚的現(xiàn)象很常見。例如,安茹伯爵富爾克·雷山(Foulque Réchin, 1068-1109)結過五次婚,幾乎與埃莉諾同時代的圖盧茲伯爵雷蒙五世也結了五次婚。路易七世在離婚后也兩次續(xù)弦,直到他的兒子、“天賜者”(Dieudonné)菲利普·奧古斯都出生,卡佩的香火得以延續(xù)。

教會很早就意識到亂倫禁令被貴族濫用。教皇亞歷山大二世在1063年下令,以血緣關系為由提請離婚應由主教會議來裁定是否正當,沙特爾的伊夫(Yves de Chartres)主教于11世紀末將這一規(guī)定寫入教會法。但上述例子表明,亂倫禁令直到12世紀還是經常被世俗諸侯用作政治工具。從這個角度看,七代血緣的規(guī)定實則為貴族利用這個規(guī)則提供了方便。在1215年拉特蘭第四次大公會議上,這個禁令從七代降為四代。

因此這次離婚的主要原因應該是政治方面的。另外,今天的學者也不再認為路易七世的決定是個嚴重錯誤。埃莉諾的再婚固然使得阿基坦脫離了卡佩的影響,但應該看到,這個諸侯國是個具有高度自治傾向的地區(qū),地方貴族的叛亂此起彼伏。亨利二世和埃莉諾的兒子獅心理查年輕時在平定阿基坦貴族的叛亂中揚名,但后來也戰(zhàn)死在這片土地上。在因她的再婚而締造的安茹帝國中,英格蘭-諾曼底是統(tǒng)治的核心,阿基坦是很不樂意王權插手其地方事務的邊緣地帶。如果亨利二世和獅心理查都不能綏靖阿基坦,我們沒有理由相信資源要少得多的卡佩王朝能有效地治理這個諸侯國。路易七世最后娶了香檳家的阿黛爾(Adele de Champagne)為妻,這是個有戰(zhàn)略意義的聯(lián)姻。阿黛爾是查理曼的后代,因此這樁婚姻是卡佩與加洛林的結合,這在意識形態(tài)上增強了卡佩的正統(tǒng)地位,尤其是在面對東邊的日耳曼王國時。菲利普二世就是兩個王朝聯(lián)合的結晶,從此卡佩家族就與整個法蘭克國王的世系接續(xù)了起來:從13世紀開始,王朝記憶圍繞“王國重歸查理曼之根”(reditus regni ad stirpem Karoli Magni)組織了起來。在更為實際的層面上,與香檳家族的聯(lián)合極大地改善了卡佩在法國北方的處境,從而為12世紀末同金雀花帝國的關鍵性纏斗積蓄力量。

金雀花帝國和封建秩序

離婚后的埃莉諾聲名不佳,她不得不返回普瓦提埃。在這段路途中,她兩次差點被地方貴族劫持。像她這樣有權勢的單身貴族婦女,自然是那些一心想建功立業(yè)的騎士們垂涎的對象。但她還是逃脫了。1152年5月,埃莉諾同安茹家的亨利在普瓦提埃再次結婚。這距離他們第一次相見只有八個月。亨利比埃莉諾小十來歲,他的母親瑪?shù)贍栠_(Matilda)是英格蘭國王亨利一世的女兒,因而他有諾曼底-英格蘭家族的血統(tǒng)?,?shù)贍栠_原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帝亨利五世的皇后,皇帝死后她嫁給了安茹家的若弗瓦。英王亨利一世死后,英格蘭-諾曼底發(fā)生內戰(zhàn),若弗瓦占據(jù)了諾曼底。安茹伯爵父子于1151年9月前往巴黎,為領有這兩個諸侯采邑而向封君,也就是法蘭西的王路易七世行臣從禮。所以亨利是以封臣的身份第一次見到埃莉諾的。

這次會面大約三十年后,出身威爾士的史家杰拉德(法語寫作Giraud de Barri或Giraud le Cambrien)和沃爾特·馬普(法語寫作Gautier Map)記載說,亨利在巴黎逗留期間與埃莉諾發(fā)生了肉體關系,但她也和亨利的父親若弗瓦有過肉體關系。這是有關埃莉諾第二段“黑色傳說”。不過,在這個傳說之外,1151年安茹伯爵父子的巴黎之行具有很獨特的意義,簡言之,它是卡佩王朝在法律和外交上的一次重大勝利。在這之前,法國各大諸侯與卡佩王室的關系是多樣的。安茹家族樂于接受法王封臣的地位,在12世紀末的家族傳奇中,安茹伯爵的祖先被塑造成卡佩王室的侍衛(wèi)官(dapiféra)。但諾曼底公爵試圖避免這種公開的臣從地位。在安茹家的亨利前往巴黎行禮之前十余年,羅伯特·德·托里尼(Robert de Torigni)在編寫歷代諾曼底公爵的歷史時強調,諾曼底公爵持有的是自由地(alleu),而不是從國王那里領受的采邑(fief),公爵與國王的關系更像是平等人之間的約定,不是封建臣從效忠關系。而且,此前諾曼底公爵與國王的會面是在邊境地帶(marche)、而不是在國王領地的中心進行的,在當時某些作者的理解中,選擇邊境為會面地點本身便意味著雙方地位的對等。但1151年的臣從禮改變了這種傳統(tǒng),諾曼底的臣從地位加重了,安茹家族的習慣做法占了上風。

若弗瓦父子之所以這樣做,當然還有其他方面的考慮,但此舉的象征意義將賦予卡佩王朝很大的主動權,它不僅坐實了此前蘇熱一直在努力構建的封建金字塔理論——首先是王國各大諸侯都應臣從于國王——而且為菲利普二世提供了一件打擊金雀花帝國的法律武器,他在與無地約翰的斗爭中很好地利用了這件武器。金雀花帝國的三位國王,亨利二世、獅心理查和無地約翰,都曾向法王行過臣從禮。由于這個家族內部紛爭不斷,亨利二世的兒孫們經常向卡佩王室求助,他們向法國國王行臣從禮不下十次。這無疑增強了卡佩王朝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地位。

無論是在法蘭西王國還是在金雀花帝國,阿基坦都是一塊具有強烈獨立傾向的諸侯領地,埃莉諾與亨利二世結婚后,她并沒有忘記自己是阿基坦的公爵,甚至樂于強調這個身份。阿基坦有自己的地方政治傳統(tǒng),有一套繁復的公爵登基儀式,1172年她兒子獅心理查的登基禮就體現(xiàn)了這一點:儀式在阿基坦境內的重要城市普瓦提埃、利摩日和波爾多舉行,由當?shù)刂鹘讨鞒?,公爵還要戴上當?shù)厥ネ酵呷R麗留下的戒指。亨利二世在帝國境內推行的早期集權化措施,在阿基坦收效甚微。這個政策很可能是導致1173年埃莉諾反叛亨利二世的重要原因。1166年,埃莉諾生下最后一個孩子無地約翰,當時她丈夫已經與另一位貴族女子同居,埃莉諾可能很不滿,此后她長時間在自己的諸侯國逗留,與獅心理查在一起。1173年,埃莉諾聯(lián)絡前夫路易七世,與兒子們聯(lián)合發(fā)起了一場針對亨利二世的大叛亂,很多貴族參加這次行動。但叛軍出師不利,埃莉諾也在年底被亨利二世的軍隊俘獲。國王原諒了三個叛亂的兒子,但對王后十分嚴厲,她一直被監(jiān)禁到1189年亨利二世死去之時。亨利甚至想離婚,但得不到教廷的支持。

在法國希農附近圣拉德貢德隱修院的墻上,有一幅著名的壁畫,畫上有五個衣著華麗的騎馬者,其中兩個頭戴王冠。專家們一致認為,他們是12世紀末或13世紀初安茹王朝的成員。但對這幅作品的解釋卻很不一樣。有一種解釋認為,這是被丈夫帶去監(jiān)禁埃莉諾同兒子小亨利和獅心理查道別。對于這次叛亂的原因,中世紀的教士作者喜歡采取道德主義的角度,認為埃莉諾扮演很惡劣的角色,他們還拿她的名字做文字游戲:埃莉諾(Aliénor)“離間了”(alienavit)國王父子。她不僅是個插足政治的異邦女性,更為嚴重的是,她的第二次婚姻既是重婚,也是亂倫和背叛,因為亨利二世娶了自己封君的妻子,而且這對夫妻之間仍然存在血親關系。她還與國王的父親若弗瓦還有亂倫關系。

拉德貢德修道院壁畫

拉德貢德修道院壁畫

黑色傳說

在阿基坦的埃莉諾留給后世的傳說中,最負面的是她與叔父普瓦提埃的雷蒙和亨利二世父子的兩次亂倫了。直至今日,像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這樣杰出的學者也不免受傳說的影響,認為埃莉諾生性放蕩。但馬丁·奧萊爾(Martin Aurell)等年輕一代的研究者已經提出不同的看法,他們認為這兩種傳說可信度很低,同時分析了傳說產生的語境條件。路易七世和埃莉諾在安條克的爭吵,原因可能主要是十字軍的行動方向問題。埃莉諾支持雷蒙的見解,主張十字軍應該向北進攻阿勒頗,但國王堅持攻打大馬士革。雷蒙在近東多年,了解當?shù)鼐謩?,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也證明他的看法是對的。

最早暗示埃莉諾和雷蒙之間亂倫關系的,是索爾茲伯里的約翰在國王夫婦的東方之行過去十幾年后,也就是前引《教皇史》中的那段文字。不過約翰是借一個閹人之口暗示這種不倫關系的,但閹人在當時并不受人待見。綜合這段文字的時代背景和上下文,奧萊爾認為約翰的記載主要是為了道德教化。在12世紀文藝復興的精神氛圍中,這些出身教會的知識分子弘揚古代斯多嘎主義的節(jié)制美德,這與教會的禁欲主張很是合拍。約翰認為路易七世對埃莉諾的感情“毫無節(jié)制”,指出他因埃莉諾與雷蒙的親密關系而心生嫉妒,最后還導致閹人進讒言。而約翰突出國王夫婦爭吵之激烈,可能是為了突出教皇后來的調解之功。

對第二次十字軍失敗的解釋也帶上這種泛道德主義的色彩。在教會人士的理解中,十字軍是贖罪之旅,十字軍戰(zhàn)士應該絕對禁欲。第一次十字軍已有婦女參加,但第二次十字軍中中女眷更多,而且以法國國王為首的騎士們公然帶著妻子隨行,這注定要使他們遭受失敗。12世紀后期,牛堡的威廉在指責路易七世和他手下的騎士們時說:“軍營在拉丁語中是castra,因為它們要斷絕色欲(castratio)。然而,我們的這些人不都是貞潔的(casta)……由于可悲的放縱,每個毛孔中滲出淫蕩的汗水。”基督教戰(zhàn)士正因為放蕩才被穆斯林打得大敗。

有關埃莉諾的第二個亂倫傳說也應置于這類語境中理解。在亨利二世的金雀花家族內部,父子之間、兄弟之間、夫妻之間的爭吵和公開的戰(zhàn)爭連綿不絕。當時的作者在討論這個話題時,沿用了一種傳統(tǒng)的道德主義視角。昂熱的圣歐班修道院編纂的11世紀安茹家族歷史,就將亂倫視為家族內部仇怨的根源,這個家族正是亨利二世的父系祖先。關于他的母親瑪?shù)贍栠_,兩位教會作者馬普和杰拉德,也曾指責她犯下了重婚罪,而且皇帝亨利五世并沒有死去。征服者威廉就是個私生子,其家族后代的放蕩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據(jù)現(xiàn)代學者研究,瑪?shù)贍栠_的父親亨利一世至少有19個私生子——所以亨利二世是通奸之后生下的孽種。

因此,針對埃莉諾的亂倫指控不是孤立的,它反映的是教會作者們一種普遍的焦慮:貴族上層的婚姻行為和性道德,離教會宣揚的純潔婚姻距離太大;他們還將家族的混亂乃至社會動蕩,都歸咎于婚姻的不道德。最早記載埃莉諾和亨利二世父子倫亂的馬普和杰拉德強調,這種所謂“第二類亂倫”違反了最嚴格的禁忌:

亨利,瑪?shù)贍栠_的兒子,成為她的繼承人。法蘭克人的王后,至為虔誠的路易的妻子,就把她亂倫的目光投向了他;她挑唆一場不公的離婚案.人們私下里知道,除了路易之外,她還和亨利的父親若弗瓦上過床,但她竟嫁給了亨利……他們登基后所生的孩子都沒有合法身份。

另一段文字說:

安茹伯爵若弗瓦當時是法國的宮廷總管,他與王后埃莉諾有不正當關系。據(jù)說他曾幾次告誡兒子亨利絕不要碰她,因為她是封君的妻子,因為他自己,亨利的父親,已經與她有過關系。但是,國王亨利讓事情的嚴重性達到了頂點,有傳言說,他以通奸行徑玷污了這位所謂的法國王后。所以他從自己封君那里奪走了她……這樣的婚姻怎能產生幸運的后代呢?

孩子沒有合法身份、不能產生幸運的后代:這些都意在解釋金雀花的家族沖突。但提及路易七世的虔誠、安茹伯爵的封臣身份,還應該放在金雀花與卡佩的競爭氛圍中來理解,這種對比既表明了作者的道德立場,也暗含著對金雀花何以會失敗的解釋:亂倫和對封君的反叛。但這些文字可能還包含著他們的私人怨憤。亨利二世的宮廷中有一大批知識分子,馬普和杰拉德也曾廁身其間,期待以學識博得一個顯赫的教會職務,但都以失望收場,而且國王總想把高級教會職務當作自己的政治籌碼。這些教士知識分子自認為有教化君主之職責,堅持宗教對世俗權力的優(yōu)越地位,但1170年,捍衛(wèi)教會自由的大主教托馬斯·貝克特被國王的手下刺殺,引起他們極大的震動,這似乎更凸顯了教會理想與現(xiàn)實政治的沖突,而在這場沖突中,埃莉諾是支持丈夫反對那位圣徒大主教的。綜上所述,兩位作者對埃莉諾的指控應從多個角度來解讀:教會的道德理念、對封建秩序的理解、宮廷生涯的挫折導致對國王夫婦的怨恨、政教之爭的影響,等等。

作為中世紀西歐最知名的貴族婦女之一,阿基坦的埃莉諾早已進入西歐尤其是法國的大眾文化和集體記憶中。19世紀的歷史學家習慣于從民族國家的視角去評判她的婚變,以及她參與締造的金雀花帝國。但無論是法國還是英國的史家,都不怎么待見這個跨國政治實體,在他們眼中,民族國家在其現(xiàn)代疆域內的形成是歷史的必然,任何偏離這個正常軌道的歷史現(xiàn)象,都是反常的。這種政治立場自然影響了他們對埃莉諾及其所處時代的理解。今天研究者的角度要豐富得多,包括近年來的跨國史和帝國史方法。但在筆者看來,對于這個課題的考察首先應基于地方主義的視角。埃莉諾是成熟封建時代的諸侯國首領,但這時候的諸侯國面對著正在強化的封建王權的影響。不過這里說的封建并不意味著權力的碎化和解體,亨利二世和路易七世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強化國王對于諸侯的地位,甚至當時的文化復興也服務于這個趨勢。埃莉諾的一些重要行為和時人對她的評說,都應置于這種歷史條件之下來理解。

1204年3月31日到4月1日夜,埃莉諾在普瓦提埃死去。就在這個時候,法國國王菲利普二世攻取魯昂,進入諾曼底和大安茹,金雀花帝國走向解體。晚年的埃莉諾長期住在盧瓦爾河谷的豐特弗羅修道院,她丈夫亨利二世和兒子獅心理查都葬在那里。理查臨死前,埃莉諾曾前往利穆贊,聽到了他最后的遺言。她與兒女們的關系,可能不像人們以為的那樣冷漠?,F(xiàn)在她該為自己準備后事了。今天,豐特弗羅空曠的修道院教堂中有四尊臥像,分別是亨利二世夫婦和獅心理查夫婦。亨利和理查都是持佩劍和權杖,而埃莉諾手捧一本書在閱讀,據(jù)說這個雕像姿勢是她自己挑選的,這也是中世紀第一次展現(xiàn)讀書姿態(tài)的雕像。奧萊爾猜測說,她手中的書很可能是當時貴族婦女常讀的時辰書或圣詩集。由于埃莉諾沒有留下文字,這是她能展現(xiàn)給后人的唯一姿態(tài),可能也是她最想展現(xiàn)的面貌:一個虔誠的信徒。這大概是對有關她的黑色傳說的一種無聲的辯駁。

豐特弗羅修道院的臥像

豐特弗羅修道院的臥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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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mpire des plantagenêts, 1154-1224, Perrin, 2003 ;

Aux origines de la légende noire d'Aliénor d’Aquitaine, in Royautés imaginaires, XIIe-XVIe siècles, Brepols, 2005, pp. 89-102 ;

Yves Sassier, Louis VII, Fayard, 19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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