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語文、文學,這三個話題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又有千頭萬緒的差異。3月20日,思南讀書會的兩場講座都與此相關。從文學教育到文學批評,從高中語文教育到大學中文教學,幾位學者、作家展開了精彩對談。
(左起)羅崗、倪文尖、毛尖展開了一場語文《學本》三人談。
語文是可教、可學的嗎?
語文應該怎么教,怎么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的《新課標語文學本》試圖回答這個問題。主編倪文尖及華師大教授羅崗、毛尖展開了一場語文《新課標語文學本》三人談。
羅崗介紹了倪文尖《新課標語文學本》編寫的緣起。“1990年代末,我們這代人讀的是人教社的統(tǒng)編教材?!绷_崗來自江西,毛尖來自寧波,倪文尖來自南通。但不管來自哪里,教材是相同的,進入大學,在中學語文課本中讀到過什么,老師教了什么,他們有許多共通的經(jīng)驗可以分享。也正是那個時候,社會上產(chǎn)生了一場語文教育大反思,認為當時的語文統(tǒng)編教材有很大問題,例如批評為什么語文教材要選那么多政論文章,要多選審美性、藝術性文章;甚至講到語文不需要教,應該取消語文;認為這套統(tǒng)編教材下的語文教育和考試制度結合在一起,都是壓抑學生的天性的,讓學生自由發(fā)揮就好。
在這樣的背景下,各省都開始編寫自己的教材,選文趨向于審美、藝術的路子,也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教法,由此產(chǎn)生的主要論調是:語文不可教。
“如果把語文僅僅等同于創(chuàng)造性思維、文學想象力甚至語言表達能力、文章表達能力,其實是很難教的,不是一會兒就教得出來?!绷_崗認為,從這個角度而言,的確可以說“語文不可教”。
但語文不止有“不可教”的一面,倪文尖在《新課標語文學本》開篇就言簡意賅地提出他的觀點:“語文是可以教的,學校語文教育責無旁貸。”
“在那樣的背景下,大家都不敢講語文知識,不敢講語文除了有人文和創(chuàng)造性,還是有可教、可學的一面,需要頂層設計者去殫精竭慮、集思廣益地研究?!蹦呶募庹f自己最初做《新課標語文學本》的動力“不在語文而在教育”,“這也是我們這代人的理想主義和情懷?!?/p>
他在學本中提出了語文素養(yǎng)“五棵樹”的概念,認為文化傳承、精神修養(yǎng)、現(xiàn)代思維、社會應用以及語文才能五大方面的語文素養(yǎng)應該“齊頭并進,不可偏廢”。其中,放在最后的“語文才能”是倪文尖認為最重要的一棵樹。
“我說語文才能是基礎,中文里面‘基礎’這個詞很有意思,可以理解為要在基礎上提高,但是另外一方面,如果基礎都沒有,萬丈高樓怎么起?”倪文尖所說的“語文才能”其實就是“語文技能”,他認為,“以聽說讀寫能力為核心的各種語文基本素養(yǎng),語文學習的許多事實概念、原理、技能、策略、態(tài)度甚至是習慣,是可以教也好學的,是能夠訓練學得、浸潤習得的。綜合、靈活和創(chuàng)造性的語文實踐與應用,即便就學校語文教育而言,不怎么可教,不大好學,也是可以在長期的語文生活中不斷提高其水平的。”
語文學習要具體,也要“立乎其大”
《新課標語文學本》中大量采用了旁批、圈劃、提點等方式,達到“輔讀助學”的效果。一本書里既有波浪線,又有直線、圓點,為什么在一本書中采用這么多復雜的方式評點?
羅崗笑言倪文尖是希望將自己的思維過程展現(xiàn)出來,”老倪講話為什么手舞足蹈?我們說話要一句話講完下一句話才能講出來,但他腦子里可能同時出現(xiàn)五個念頭,為了把五個念頭表達出來,他嘴巴在講,眼睛和手都要動。而書是靜態(tài)的,要在書里表達思維的過程,他就發(fā)明了各種各樣的記號、符號。不能機械地理解這些符號,他是希望讀者能接受這樣一種動態(tài)的思維過程?!?/p>
作為倪文尖多年的朋友,毛尖能理解倪文尖“圈劃”背后的深意,“老倪是我們中對語言最敏感的,副詞是老倪最早注意到的,評點魯迅的文章的時候他上來就說為什么這里有個‘也’字?這和魯迅的心理狀態(tài)相關。說實在的,一般的語文老師不太會抓住這么細節(jié)的東西,他從‘也’字能抓到教育的線索,這是老倪特別牛的地方?!?/p>
同為高校教育工作者,毛尖能感受到倪文尖在《新課標語文學本》中耗費的巨大心力,“看起來圈畫只是劃了幾條線和幾個點,但是每篇文章都花了無數(shù)的心血。老倪有些文章旁邊做了非常詳細的批注,可能加起來只有一兩千字,但是比人家寫兩萬字的論文工作量還大。但在當前大學的機制中又并不計入學術成果,這樣不計成本的付出讓人心生敬意?!?/p>
“課堂是動態(tài)的,而書畢竟是靜態(tài)的?!蹦呶募獬姓J希望通過“圈劃”在靜態(tài)的書中展現(xiàn)自己的思維過程,“簡單地說,如果你認真地看,你大概可以還原出某種程度的動態(tài)感,這是我追求的?!?/p>
在重視圈劃評點的同時,倪文尖同樣重視選文,他并非簡單將文章編在一起,而是通過編者的處理,在《學本》中成為整體結構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希望通過選文和輔讀,真正提高學生的語文水平,不論是應試能力,還是語文修養(yǎng)。
如今高中語文、歷史課最為追求的依然是分數(shù),羅崗認為這樣的定位太低了,“如果不是大學選擇讀文史哲,實際上我們人文的修養(yǎng)的奠定主要是靠高中的語文和歷史課,我們的高中沒有哲學課,可以說你一生的修養(yǎng)是由高中教育奠定基礎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一方面語文學習是非常具體的,另一方面又要立乎其大?!缎抡n標語文學本》有難度,既要有考試的難度,也要有精神高度。高中語文應該告訴你怎樣做一個中國人,你對中國的文化、文學的認同是什么?!?/p>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湯擁華(左二)、作家小白(右一)與另外兩位華東師范大學教授金雯(右二)、黃平(左一)就湯擁華的《文學批評入門》展開四人談。澎湃新聞記者 羅昕 圖
懂文學,我們有標準嗎?
當天,另一場思南讀書會之“文學教授懂文學嗎”也帶來許多干貨,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湯擁華、作家小白與另外兩位華東師范大學教授金雯、黃平就湯擁華的著作《文學批評入門》展開精彩的四人談。
金雯提到,文學始終給人一種“沒什么標準”的感覺,似乎好壞全憑批評家一桿筆,但文學其實是有標準的,就是杜甫說的“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所謂‘得失寸心知’,指的不是一顆心靈,而是說一類有洞見的心靈。你能從作品中讀出一般讀者沒有讀出的意義,并通過解釋讓人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從你的想法中看到他們自己想法的影子。但在你沒有說出來之前,這些影子是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想法的。最具有美感的觀念是說出了所有人想說但是說不出的東西,我想這就是文學批評最大的責任?!?/p>
而對作家而言,金雯認為批評家在延續(xù)作家的闡釋游戲,用自己的方式闡釋出作家在文本中埋伏的種種細節(jié),并由此指出各種可能性,帶來有創(chuàng)造性的理解,又永遠留有一扇窗戶,讓自己的理解有被其他理解松動的可能?!斑@也是為什么最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永遠不會枯竭,即使過了幾百年,永遠不會枯竭?!?/p>
在黃平看來,任何一種對于文學的理解一定是高度個人化的東西,我們經(jīng)常說的“你不懂文學”,背后真正的意思是“你不懂我”。
“一種個人化的東西參與到普遍性的博弈中,努力地由具體性上升為普遍性。這種博弈也不僅僅是在狹義的文學內部的,而是一定要向所處的時代和社會場域開放。”他舉例過去幾年在國內大受歡迎的《人間失格》,“你說太宰治懂文學嗎?當然懂,但并不是說太宰治懂文學,所以我看《人間失格》。這個關系是相反的。是首先我內心需要太宰治以這樣的方式寫作,以此填補我在這個‘喪文化時代’的匱乏與期待,所以我才說太宰治懂文學,《人間失格》是好小說?!?/p>
與其說懂文學,不如說文學在提供理解
從作家的立場出發(fā),小白坦言文學確實包含著“懂”的問題?!白髡邉?chuàng)作一部作品,他希望大家懂他,作品本身能喚起某種同理心或者共情。但另一方面,他不想讓大家都懂,這是現(xiàn)代文學的兩面性,實際上構成了某種文學的政治。當然本質上,作品永遠在追求讓更多人懂,只是現(xiàn)代文學有時候通過使用種種修辭和敘事技巧來設置閱讀門檻,它讓一部分人率先進入,然后逐漸產(chǎn)生更大范圍的影響力,形成某種語境,最后讓更多人慢慢懂得。進入20世紀后,現(xiàn)代文學更多是這種方式,從超現(xiàn)實主義到左翼文學,通過設置閱讀門檻來把一部分讀者團聚起來形成影響力。懂和不懂確實成了現(xiàn)代文學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p>
小白說,作品一旦發(fā)表,就會被無數(shù)意見包圍,讀寫之間看起來好像形成了一個對話空間,一個劇場,但實際上今天的作者和讀者卻越來越有一種割裂的趨勢。在他看來,《文學批評入門》最好的地方在于提供了一個對話機制,告訴讀者我們可以以不同的方式、角度讀作品,有批評、結構主義、敘事學、女權主義、階級分析等各種各樣的方式,“作者和讀者之間得以溝通的對話機制,非常重要。”
在華師大中文系本學期的第一堂文學批評課上,湯擁華就和同學們說這門文學課既不是純粹的文學研究,也不是文學鑒賞,它是一種創(chuàng)意寫作,意思是:“我讀了你這篇作品后,我感覺到你在嘗試解決一種和他人溝通的困難。”
“與其說我們在懂文學,不如說文學一直在提供著種種理解,提供著關于‘什么是懂’的解釋、描述或者見證?!睖珦砣A認為,“也許當我們說‘懂’的時候,有時候就是這樣一個問題——你該怎么做?你該與對方即那個作品,與剛開始讀這個作品的你自己,與同時在讀的其他人建立起一種怎樣的關系?”
換言之,或許沒有誰一定比誰更懂文學,但人們能通過文學更懂得彼此?!捌綍r我們和人爭執(zhí),習慣于在現(xiàn)成的觀點和立場之中做出選擇,但我們在文學中會發(fā)現(xiàn)一些原本沒有想到的可能性,會發(fā)現(xiàn)很多事不是簡單的‘他錯還是她錯?’文學始終都在創(chuàng)造著這樣一種可能性。”湯擁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