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面塑又叫江米人，俗稱“捏面人”，早在漢代就已有文字記載。清末，上海民間流行起了用面粉捏成色彩鮮艷的物品作為供果，具有海派風格的上海面塑最初就是從這種手捏花色糕點“面花”演化而來，已有百余年歷史。
面塑藝術(shù)家趙闊明（1900年——1980年）是中國面塑藝術(shù)的代表人物，也是非遺海派面塑的創(chuàng)始人，他結(jié)合了南北面塑的特點，將傳統(tǒng)的面塑發(fā)展成了具有雕和塑共性的海派民間藝術(shù)。
趙闊明最年輕的弟子陳瑜如今也已經(jīng)73歲了，是最后兩位堅守在面塑制作和教學一線的二代傳承人之一。在近日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她回憶了老師趙闊明，也談及了年味里的面塑技藝及當下技藝傳承的迫切性。
趙闊明出生貧苦，在北方學藝，后又舉家搬遷到上海，在走街串巷和城隍廟擺攤的過程中，逐漸融合了南北面塑的特點，將傳統(tǒng)的面塑發(fā)展成了具有雕和塑共性的海派民間藝術(shù)。
趙闊明
趙闊明面塑作品《二進宮》
他擅長表現(xiàn)戲曲人物、少數(shù)民族和民間傳說的面塑題材，所捏人物神形兼?zhèn)洌鷦觽魃?。他留在上海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的面塑作品不多了，有《二進宮》、《林沖》、《壽星童子》 等。他喜愛京劇，曾經(jīng)跑京劇龍?zhí)椎慕?jīng)歷和帶著面粉團材料邊看戲邊捏的勤奮給他打下扎實的造型基礎。
趙闊明一生帶過7個徒弟，其中年齡最大的已經(jīng)80多歲，年齡最小的也有73歲，作為非遺海派面塑第二代傳承人還在研究所從事面塑制作和教學工作的僅2位。陳瑜便是其中之一。
趙闊明給學生演示捏面人
澎湃新聞記者在上海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見到這位73歲的海派面塑傳承人。她滿頭銀發(fā)，嬌小的身姿，皮膚白皙，講起話來慢條斯理，一看便是典型的南方老太太。陳瑜老師擅長民間人物，是她第一個創(chuàng)制出懸空飛舞的飛天面塑形象，而她手中的面塑楊柳青年畫人物也是個個嬌俏可愛，仿佛年畫中走出的小人兒，呈現(xiàn)出一派喜慶祥和的氛圍。
73歲已經(jīng)是當下最年輕的二代傳承人，陳瑜也意識到這項技藝傳承的迫切性，她說她現(xiàn)在的目標是帶好學生，留下些作品。
海派面塑第二代傳人陳瑜（中）
陳瑜面塑作品《穆桂英》
80后海派面塑第三代傳人——上海工藝美術(shù)師湯健正是陳瑜的學生。她在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從事面塑已經(jīng)9年。她是美術(shù)科班出身，不僅很好繼承了海派面塑傳統(tǒng)，而且拓寬面塑的表現(xiàn)題材和風格，為這項傳統(tǒng)技藝注入革新的活力。比如她對名人畫作的再創(chuàng)作，以中國唐代名畫《搗練圖》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面塑《搗練圖》，以名畫為靈感創(chuàng)作《唐風人俑》，也在面塑中融入了她對當代城市文化生活的思考，創(chuàng)作了《花與夢系列》以及一些卡通人物形象。
海派面塑第三代傳人湯健
湯健面塑作品《搗練圖》
談及這項傳統(tǒng)手工藝當下的發(fā)展現(xiàn)狀，陳瑜老師憂心忡忡。人們對面塑藝術(shù)的了解停留在街頭藝術(shù)層面，認為其難登大雅之堂的偏見一直存在，年輕人也大多不愿意從事這項技藝，使得傳統(tǒng)技藝也出現(xiàn)斷層等問題。
“我希望這一歷經(jīng)了一千七百年之久的民間藝術(shù)后繼有人，不能在我們這一代或下一代手中消亡。”陳瑜說。
以下為澎湃新聞對海派面塑第二代市級傳承人陳瑜的專訪
他“生為面人，死為面人”
澎湃新聞：能否介紹下你的老師趙闊明的學藝經(jīng)歷？
陳瑜：我的老師趙闊明是滿族，北京人。他的出身非?？?，父母過世比較早。他非常喜歡“捏面人”，千方百計去找老師學習，后來他終于找到了一個老師，可惜學了沒多久，老師就病故了。安頓好老師的后事，他轉(zhuǎn)而又到天津去學藝。 第二位教他的老師是天津很有名氣的面塑師傅，他看中我老師的樸實，就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因為這樣的淵源，老師學藝更專心奮發(fā)了。他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面塑”藝術(shù)。
出師后老師又回到北京，在北京捏了很長一段時間面人后，就舉家搬遷來上海了。剛到上海，他住在新閘路，每天挑著面人擔子走街串巷，后來就在城隍廟固定下來，在那里捏面人。 那時剛解放不久，老師遇到一個機會，上海國際婦嬰保健院的老院長找老師做一套無痛分娩的模型，院長教給他用什么防腐劑，老師通過這個機會，自己鉆研，后來創(chuàng)制了不裂、不霉、不蛀的面塑，他也終于可以稱自己的面人為第一個“化學面人”。
趙闊明演示捏面人
所以他的根底是一點一點填扎實的，最后做到在全國都有一定的影響力。他的面人神形兼?zhèn)?，沒人能學得下，因為他不單單捏出形，更主要是神似。我們做了40多年，都做不到老師的那種神似。
澎湃新聞：趙老師尤其擅長戲曲人物，他并非藝術(shù)科班出身，他的造型功底來源于哪里？
陳瑜：老師的藝術(shù)造型功底來源于他的生活，源于他的愛好。他喜歡唱京劇，還跑過京劇龍?zhí)?。他那時候生活很艱苦，在天橋擺攤子，正好有京劇劇場，但是要買票，他就在外面看看，售票的人熟悉他了，開場后就放他進去坐在后面看，日子久了，他也去跑龍?zhí)住Ｋ淳﹦』蚺荦執(zhí)椎臅r候，就把面粉團這些材料帶進去，邊看著邊捏，像畫速寫一樣。所以他的面塑越來越精是出于他的勤奮，這些東西是我們模仿不了的。
老師完全是根據(jù)他對戲曲人物的理解來塑造作品。他的作品看上去是北方的粗獷，但你仔細看又會發(fā)現(xiàn)有著南方的細膩，他在城隍廟擺攤的過程當中，就已經(jīng)在融合南北方的這種技藝了。
面塑在古代最初是插在壽桃糕上，是“扦插”式的，是以“花饃”形式出現(xiàn)的。是我老師第一個將這種形式改變成了可供“案設”站立的藝術(shù)品了。創(chuàng)制了更復雜、場面更大的面塑，把面塑藝術(shù)升華了。
趙闊明面塑作品《林沖夜奔》
澎湃新聞：趙老師后來是怎么進入工藝美術(shù)館研究所的？
陳瑜：1956年，上海市政府把街頭最出色的藝人匯聚在一起，由上海市人民政府撥款成立了上海市工藝美術(shù)研究室，老師擔任了上海市工藝美術(shù)研究室的副主任。當時他除了150元的月薪，還擔任過二屆人民代表，加入了農(nóng)工民主黨的領導班子。所以他真的是全心全意待在這里。
趙老師進入研究所之后，主要的任務是把面塑技藝保存、研究和傳承下來。他帶了好幾個學生，包括他的大女兒、小女兒，他在這里一共帶了5個學生，我和小容（容淑芝 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海派面塑項目市級傳承人，師承趙闊明）是后來加進來的，他總共就帶了7個學生。
我們一直有一個感慨，他真的是“生為面人，死為面人”。老師是個懂感恩的人，在研究所從1956年一直工作到1980年，因病住院的當天還在創(chuàng)作。他為面塑事業(yè)的傳承和發(fā)展貢獻了一生。
“開創(chuàng)了面塑人物懸空飛舞的表現(xiàn)形式”
澎湃新聞：你是怎么開始跟趙老師學面塑的？
陳瑜：1956年上海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成立時，趙老師已經(jīng)是副主任，被邀請去少年宮上課。我跟小榮是從初一到高一，跟著趙老師在少年宮學了三年，然后“文革”開始了，我們插隊落戶出去了，我1969年到云南插隊落戶，1979年等我再回到上海的時候，已經(jīng)30多歲了，我的老師1980年就過世了。
我跟趙老師學習最多三年半，但是基礎的技法老師當時是認認真真教了，我們也認認真真學了。以后的發(fā)展就靠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愛這門技藝。
海派面塑第二代傳人陳瑜
澎湃新聞：你還記得趙老師當時上課的細節(jié)么，對老師哪些話你印象特別深刻。
陳瑜：他給我們上的第一堂課就是苦與甜。 告訴我們他窮苦的過去和黨的恩情。他給我們講過一句話，我真的記一輩子，老師跟我說他做面人，是愛出來的，因為喜歡，也是餓出來的，為了生存。那時候聽了我們很震撼，因為我們當時才12、13歲，生活各方面條件都比較好。
他對我們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要求很嚴格，一個步驟學不好，他就不給你做，要求你重新來。我們做的不好，他會說，“閨女啊”，然后一句話、一個動作，我們就明白了。還有眉毛、鼻子比例，他會說給我們聽，他說得很形象，我們馬上就記得了。比如講一個小孩的臉，上面一半做眉毛，眼睛，下面一半做鼻子，再一半做嘴。他把自己的理解，用通俗的語言全部教給你，沒什么大道理。
澎湃新聞：你對面塑技藝的喜歡源自于什么？
陳瑜：我跟小容兩個人在讀書的時候就喜歡畫畫，星期天休息，我們兩個人經(jīng)常會從靜安寺一直步行到友誼商店，趙老師在那里演示，一個星期去一次，要有僑匯券的人才能進去。 后來聽說少年宮有教面塑，我們就去報名了。這其中還有一個緣源，那時候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的老師，對我非常好，時常領我去看他們的畫師，讓他們指點我什么地方畫的不對。他說過一句話，“女孩子還是搞工藝美術(shù)好”，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工藝美術(shù)”這個詞，自此以后就一直跟工藝美術(shù)結(jié)緣，說句老實話，我最初的理想是想當個醫(yī)生，所以一直想考大學。但是因上山下鄉(xiāng)，我無緣考大學，最后沒想到老師教我的這一手本領決定了后來的人生。
《反彈琵琶飛天》陳瑜
澎湃新聞：你是非遺海派面塑項目第二代市級傳承人，你創(chuàng)作哪些作品？你的飛天開創(chuàng)了面塑人物懸空飛舞的表現(xiàn)形式，能具體講講怎么會想到創(chuàng)作飛天題材么？
陳瑜：我比較擅長戲劇人物的創(chuàng)作，在卡通人物、民俗人物的創(chuàng)作方面也有一些新意，創(chuàng)制了飛天面塑人物懸空飛舞的表現(xiàn)形式和露珠、立體花卉的表現(xiàn)技法。
我的面塑作品有《穆桂英》、《白蛇》、《楊柳青年畫人物》、《清凈》、《天女散花》、《和合》、《霸王別姬》、《鬼子母神》、《采蓮圖》、《笙樂飛天》、《反彈琵琶飛天》等。其中《穆桂英》得過工藝美術(shù)全國展覽會的銀獎，《笙樂飛天》和《清凈》獲得工藝美術(shù)全國展覽會銅獎。
陳瑜面塑作品《霸王別姬》
陳瑜面塑作品《白蛇》
飛天形象很難做，一般做一個飛天需要一個多月，之前基本上沒有人直接用面粉成功做出飛天的形象。因為一根棍子是直的，它無法支撐懸天飛舞的飛天形象，做《笙樂飛天》時我想出來，用一根棍子做一部分，旁邊再插一根棍子，做一半，接下來再插一個棍子，用三根棍子彎成U字型支撐一個飛天。等飛天人物的內(nèi)膽做好后，再一點點給它裝飾，添加衣服、配飾。
陳瑜面塑作品《笙樂飛天》
陳瑜面塑作品《清凈》
大家總是記牢我的楊柳青年畫人物，因為我喜歡楊柳青年畫，就以“連年有余”、“福壽三多”、“鳳凰來儀”、“花開富貴”、“蓮生貴子”等傳統(tǒng)題材創(chuàng)作了《楊柳青年畫人物》，表達自古以來中國普通百姓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陳瑜面塑作品，楊柳青年畫人物
澎湃新聞：面塑的基本步驟有哪些？
陳瑜：第一個就是開像，做臉；然后做內(nèi)膽形體，用本色先把它的形體、動勢刻畫出來，然后給它一層層添衣服，添配飾。
面人最關鍵的是一定要以面粉做原料，純手工制作，不然不算面人。衣服上的配飾、花紋全部要用面粉一點點往上粘，不能畫。
陳瑜面塑作品《鬼子母神》
“不能讓這項技藝在我們這一代手中消亡”
澎湃新聞：海派面塑在發(fā)展過程中有遇到什么困境么？
陳瑜：在改革開放后，我們曾走過一些彎路，那時候為了出口創(chuàng)匯，我們一度變成簡單的生產(chǎn)工具，那10余年間，我們拼命的做，為了銷售，沒有沉下心來搞創(chuàng)作，自己的技藝就有一點停滯了。到2003年薩斯以后銷售就不大好了。2007年以后，我們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來了新所長，他要求我們做精品，要把好的東西留下來，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又開始步入正規(guī)，因為你要做精品，必須要動腦筋，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
澎湃新聞：海派面塑現(xiàn)在的發(fā)展和傳承狀況怎么樣？
陳瑜：海派面塑市級第二代傳承人有5位，年紀最大的80多歲，退休了，剩下我們兩個最年輕的也73歲了。現(xiàn)在在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從事海派面塑的一共就4個人，其中第二代市級非遺傳承人2位，都已經(jīng)70多歲了，我們又帶了3個徒弟，第三代市級傳承人現(xiàn)在還沒有宣布，因為有一個原則，要從事這項技藝10年以上。
張敏珠面塑作品《牧童》
澎湃新聞：對于這項技藝將來的發(fā)展，您有什么建議么？
陳瑜：我現(xiàn)在的任務，一是帶好學生，還有是留一些作品下來。對面塑技藝這個行業(yè)來講，我也是盡了我的力，教了兩個學生，其中一個是湯健，她已經(jīng)在這里工作了8年，其中有3年是跟我學習的。她是上海大學美術(shù)學院碩士畢業(yè)，專業(yè)方向是花鳥。因為她是美術(shù)專業(yè)科班出身，繪畫基礎比較好，學起來就比較容易。還有個小徒弟，我對她要求很嚴，我對她說“趕快學，我的時間不多了，多學一點是一點。你今后也要擔起傳承的擔子的，任重道遠??！”
湯健面塑作品《喜迎春》
散文家秦牧在他的《藝海拾貝》這本書中說“捏面人的、耍猴戲的，走江湖的??一直以來人們對面塑藝術(shù)的了解都停留在街頭藝術(shù)層面，認為它難登大雅之堂，年輕人也大多不愿意從事這項技藝，也出現(xiàn)傳承斷層等問題。
就像我的一位日本藝術(shù)家朋友說的，面塑藝術(shù)扎根于中國文化的沃土中，它是來自于民間的藝術(shù)。它是中國人精神的像征、思想的表現(xiàn)，它是可以代表民族的。我認為越是有民族性，越有它的世界性。我希望這一歷經(jīng)了一千七百年之久的民間藝術(shù)后繼有人，不能在我們這一代或下一代手中消亡。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