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驚世駭俗地宣告了上帝之死,他相信這揭示了人類精神處境的真相。結(jié)果是什么呢?就是人們失去了絕對可靠的信念,陷入了虛無主義的困境。這是很悲劇、很可怕的處境嗎?尼采的回答是,未必!如果能直面虛無主義的真相,那就不會陷入絕望,反而會激發(fā)出一種積極的創(chuàng)造力量。這就是他的“超人學(xué)說”。
尼采
陷入了虛無主義困境,怎么能成為“超人”?這聽上去是不是有點暈???只要我們明白了尼采的論證邏輯,就容易理解所謂超人的意思。
如果你讀過一些尼采的著作,會發(fā)現(xiàn)他的語言像詩一樣精彩動人,但很難總結(jié)出他的推理脈絡(luò)。我請教了一位老朋友孫周興老師,他是中國大陸尼采著作的主要翻譯者,也是優(yōu)秀的尼采研究專家。孫老師概括了尼采的三大命題:一是人生虛無;二是理論虛假;三是生命強健。
我覺得這三點概括非常精準到位。我們這一節(jié)要討論的超人學(xué)說,就蘊藏在這三個命題當中。而超人學(xué)說也是在回應(yīng)我們上一節(jié)留下的問題:如果形而上學(xué)的思想是虛假的,那什么是真實的呢?人類精神處境的真相是一片虛無,那人面對虛無該怎么辦呢?尼采給出的答案是:“超人”掌握的生命本身的強健力量,是人唯一擁有的真實的東西,也是人戰(zhàn)勝虛無的武器。
虛假的理論掩蓋了生命的真相
讓我們回到尼采思想的三大命題,進一步解讀超人學(xué)說。
首先是人生虛無,這不太難理解,意思就是人生本來沒有什么意義,所有意義都是人為制造或者賦予的。尼采喜歡一個希臘神話,說人間最好的事情就是你沒有生出來;第二好的事情就是你生下來以后快快地死掉;最糟糕的就是你繼續(xù)活著。這聽上去是不是很悲觀?但是不是悲觀,主要取決于你怎么看。尼采的意思是說,人生并不存在什么客觀的真理或者意義,等你去探索,然后發(fā)現(xiàn)出來。這本來就是一種幻覺。如果你帶著這種幻覺去探索,那么你注定會幻滅,然后你會感到悲觀。但是,如果你從來就不相信這種幻覺,也就無所謂悲觀了。
打個比方,比如你參加一次馬拉松長跑,有人告訴你跑道的盡頭有一個獎杯,你要是把這個獎杯當成目標,滿懷希望跑到終點,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那你肯定會感到非常失望。但如果從一開始你就根本沒想過獎杯的事兒,那到達終點的時候,也就不會因為沒有獎杯而感到失落了。
麻煩的是,自古以來,許多理論家都在對人說“跑道的盡頭有一個獎杯”。他們發(fā)明出各種各樣的概念、真理和絕對信仰,掩蓋了“人生本來虛無”這個真相。尼采非常欣賞古希臘神話的精神。在希臘神話中,有太陽神阿波羅和酒神狄奧尼索斯。阿波羅代表一種理性的精神,而酒神狄奧尼索斯注重生命本能的創(chuàng)造力,帶有否定理性的反叛精神。在尼采看來,希臘神話中這兩種精神之間的張力與平衡,能夠煥發(fā)出一種生機勃勃的創(chuàng)造性。但是,從蘇格拉底之后,希臘人開始用理性的方式來論證生活。到了近代,更有高度理性化的科學(xué)理論試圖用因果規(guī)律來解釋一切現(xiàn)象,包括人生意義。上一節(jié)講到的形而上學(xué)當中的所謂世界的目的性、統(tǒng)一性和表象之后有一個本質(zhì),這些“理論文化”掩蓋了“生命本身虛無”的真相,讓人陷入一種幻覺,在幻覺中獲得虛假的安慰。這就是理論虛假。尼采決意要揭露這種虛假。他有一本書叫作《偶像的黃昏》,副標題是“或怎樣用鐵錘從事哲學(xué)思考”。尼采要用批判的鐵錘把以前理論文化創(chuàng)造的意義、目的、統(tǒng)一性和絕對性全部砸碎,讓人成為真正無依無靠、無牽無掛、一無所有的人,直面虛無主義的絕境。
孫周興主編《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商務(wù)印書館,2020年5月版
積極的虛無主義
好了,現(xiàn)在人赤裸裸地站到了虛無面前,人生沒有意義,理論都是虛假,安慰都是幻覺——到這個地步,人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那么他還擁有什么呢?尼采的回答是,還有一樣?xùn)|西,就是人的生命力。
尼采認為,生命本身是強健有力的。這就是超人學(xué)說的起點。在這個起點,首先要轉(zhuǎn)變對虛無的態(tài)度,從消極的虛無主義轉(zhuǎn)向積極的虛無主義。
什么是消極的虛無主義呢?就是面對虛無的真相,陷入悲觀和絕望??墒悄阆脒^沒有,為什么沒有上帝的世界就會讓人悲哀?為什么沒有意義的人生就會令人絕望呢?
虛無這個真相并不直接導(dǎo)致消極。從虛無到消極,有一個必經(jīng)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那就是一種虛幻的信念:認為在世界的表象背后還存在絕對的本質(zhì),并且認為人生必須依靠這個絕對的本質(zhì)才能找到價值和意義。就像前面說的那個不存在的獎杯。如果你相信了這種虛幻的信念,那么虛無的世界對你來說就是毀滅性的,你就會感到悲觀絕望。這就是消極的虛無主義。
但如果你從幻覺中醒來,看到從來就不存在什么絕對的本質(zhì)或者真理,人生的意義也并不依賴于它,那就沒有什么好絕望的。而且,認識到世界本無意義,這恰恰帶來了創(chuàng)造的自由。在尼采看來,價值不是現(xiàn)成在哪里等你“發(fā)現(xiàn)”,所有的價值都是人主觀創(chuàng)造出來的,生命活動的標志就是能夠自己確立價值,這是生命本身的力量。
所以,尼采認為:面對無意義的世界和無意義的生命,人應(yīng)該立足于現(xiàn)實,直面無意義的荒謬,以強大的生命本能舞蹈,在生命活動中創(chuàng)造出價值。用尼采的話說,就是“成為你自己”。這樣一來,虛無不再會讓你沮喪和絕望,反倒會給你最廣闊的創(chuàng)造自我意義的空間,虛無讓人變成了積極的創(chuàng)造者,這就是積極的虛無主義。
這種積極的虛無主義,有一個最好的例子,就是法國作家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國王,他綁架了死神,想讓世間不再有死亡,結(jié)果觸怒了天神宙斯。宙斯為了懲罰西西弗斯,判處他做一件苦力,讓他把一塊巨石從一座山的山腳推到山頂。但在抵達山頂?shù)囊粍x那,這塊巨石就會滾回山腳,讓西西弗斯前功盡棄。于是西西弗斯就要一次又一次地把這塊巨石推上山頂。但這件事永遠也不可能完成,他只能永遠做著這件艱苦而又徒勞無望的工作。諸神認為,這就是對他最嚴厲的懲罰。
西西弗斯的命運象征著人生的困境,一切都是徒勞。
但西西弗斯還有一個最終的選擇。他可以選擇在這個過程中沮喪絕望,充滿怨恨和悲哀,讓這件事變成最痛苦的折磨。但他還可以做另一種選擇,就是勇敢無畏地、精神煥發(fā)地去推動這塊巨石。這樣一來,這件事就不再是無意義的。西西弗斯用自己的選擇創(chuàng)造出了意義,用無盡的斗爭精神去對抗虛無。所以加繆寫道:“登上頂峰的斗爭本身足以充實人的心靈。應(yīng)該設(shè)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劉擎
什么是超人?
尼采說,人類的高貴在于自身有決定價值的能力,不需要別人同意,他懂得自己給事物以榮耀。其實,每個人都是西西弗斯,面對虛無的人生,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尼采用兩個詞來形容這兩種人生選擇,叫做奴隸道德和主人道德。
奴隸道德,就是放棄自己生命的激情,用虛假的思想來約束自己、安慰自己,把人生希望寄托在虛妄的觀念之中。
而主人道德,就是放棄一切幻覺,直面虛無和荒謬,像西西弗斯那樣,用生命的激情去自我創(chuàng)造,做一個勇敢、荒謬的英雄。
不得不承認,對一般人來說,后者太困難了。但尼采說,“難道我們不能使自己成為上帝嗎?就算哪怕試一試也不行嗎?”尼采呼喚一種新的人類,他把這種人叫做“超人”。
什么是超人?就是在上帝死后,自己成為自己的主人,用自己的生命意志去創(chuàng)造,追求自身生命力量的增長和完滿,最終確立和實現(xiàn)自己的生命意義:這就是超人。
我年輕時讀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通宵達旦,非常興奮。但是讀著讀著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也許你也會想到這個問題:尼采的學(xué)說會不會也是一種虛假的觀念?如果我相信尼采的說法,不也是把自己的生命希望寄托在別人的理論之上嗎?
可是我繼續(xù)讀下去,很快就看到了尼采留下的警告?!恫槔箞D拉如是說》中,他寫下了一段話,特別精彩,我讀給你聽聽:
“你們說相信查拉斯圖拉,但查拉斯圖拉算什么?你們說是我的信徒,但所有的信徒又算得了什么?你們沒有探索自己,卻發(fā)現(xiàn)了我……現(xiàn)在我要你們丟開我去發(fā)現(xiàn)自己,只有當你們?nèi)糠穸ㄎ业臅r候,我才會回到你們身邊?!?/p>
尼采的意思是,如果你相信尼采,那就不該盲從尼采,因為如果你真的理解了他的思想,就不應(yīng)該相信任何人包括尼采本人寫下的教條,而是去探索自己的生命。
尼采的哲學(xué)充滿激進的否定性,甚至對自己也毫不客氣。如果誰宣稱自己是“尼采主義者”,那尼采很可能會對他說:“你服從了我的學(xué)說,所以你根本是個反尼采主義者!”
尼采的虛無主義是一個壞消息,同時又是一個好消息。壞消息是,人生是虛無的,理論文化也是虛假的。但它又是一個好消息,因為虛無的真相留出了最自由的空間,我們完全可以積極面對,用生命本身的力量,創(chuàng)造自己生命的意義。能做到這一點,就是尼采所說的超人。
不過,尼采極端的否定精神,也會帶來巨大的問題:如果所有價值都是人創(chuàng)造的,那價值與價值之間還有好壞對錯之分嗎?雖然尼采用積極的虛無主義代替了消極的虛無主義,但又帶來另外一個巨大的問題:我們憑借什么創(chuàng)造,自我創(chuàng)造是否有一個評判標準,怎么判斷我們的創(chuàng)造是好是壞?
本文摘自著名學(xué)者劉擎的新書《劉擎西方現(xiàn)代思想講義》。
《劉擎西方現(xiàn)代思想講義》,劉擎/著,新星出版社·得到,2021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