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弘一法師,耳邊就會回蕩他寫的那首《送別》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备柙~狀人間的無盡風(fēng)景,道人生的美好因緣,訴無常的離愁別緒。歌曲旋律舒緩悠揚,哀而不傷,唱出蒼涼悠遠的意境。有人說,這首歌就是二十世紀(jì)的“陽關(guān)三疊”。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據(jù)林海音小說改編的電影《城南舊事》,主題歌選了《送別》,因了這首歌,“舊事”別有一番引人共鳴的意蘊。
中國的二十世紀(jì),外患頻仍,新舊交替,家國多難,道術(shù)滅裂。我們被動主動“送別”了太多太多,不堪回首往事中。
在俗時的弘一法師,是否也曾有過這番感慨?但是,他在三十九歲送別了自己“在世間累積的聲名與財富”,“勝愿終成苦行僧”。
李叔同
弘一是李叔同的法號,法名演音,晚號晚晴老人,世人尊稱弘一法師。他的身世,柳亞子《懷弘一上人》寫道:“弘一俗姓李,名廣侯,字息霜。家世浙西巨族,官籍天津。父筱樓,以名進士官吏部,精陽明學(xué),晚耽禪悅。弘一為孽子(庶出),早失怙,生而苕秀。翩翩裘馬,征逐名場。壯游櫻島,習(xí)美術(shù),舉凡音樂、繪畫以及金石書法,靡不精妙。尤嗜戲劇,創(chuàng)春柳社,演茶花女,自飾馬克,觀眾詫為天人。尋挾日妾以歸?!?/p>
他一九一〇年歸國,在天津工業(yè)學(xué)堂教授圖案。一九一二年春南下上海,任《太平洋報?畫報》副刊編輯,兼任城東女學(xué)音樂、國文教員。與柳亞子等創(chuàng)立“文美會”,主編《文美雜志》,加入“南社”。是年秋,應(yīng)聘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xué)校,任圖畫、音樂教員。
1911年3月,李叔同在東京美術(shù)學(xué)校畢業(yè)。此為畢業(yè)時的合影,中為李叔同(來源:平湖李叔同紀(jì)念館)
夏丏尊在浙省第一師范學(xué)校與李叔同共事七年,他回憶:一九一八年陰歷新歲年假,李叔同未回上海家中,到杭州西湖虎跑定慧寺習(xí)靜,皈依了悟和尚為在家弟子。這年陰歷七月十三日,披剃于定慧寺,正式稱法名演音,號弘一,結(jié)束了絢爛的藝術(shù)人生,開始精持梵行弘揚佛法。這一年,弘一法師三十九歲。出家前,“他把一切書籍、字畫、衣物等分贈朋友及校工們,我所得到的是他歷年所寫的字,他所有折扇及金表等。自己帶到虎跑寺去的,只是些布衣及幾件日常用品”(夏丏尊:《弘一法師之出家》)。
初出家時的弘一大師在杭州玉泉寺(攝于1919年,來源:平湖李叔同紀(jì)念館)
李叔同以名士出家,鉆研律部,嚴持清苦的戒律。一九二五年,夏丏尊在寧波意外遇到弘一,見他隨身攜帶的鋪蓋是用破席子包裹,用又破又黑的毛巾洗臉,津津有味地吃著別人送來的蘿卜咸菜。夏先生感慨:“瑣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謂生活的藝術(shù)化了嗎?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說他在享樂。我常見他吃蘿卜白菜時那種喜悅的光景,我想,蘿卜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實嘗到了?!?/p>
1929年劉質(zhì)平(右二)與弘一大師(右三)、夏丏尊(右四)等攝于上海港“寧紹輪”前(來源:平湖李叔同紀(jì)念館)
法師學(xué)生劉質(zhì)平回憶:“先師入山初期,學(xué)頭陀苦行,僧衲簡樸,赤腳草履,不識者不知其為高僧也。中期身體較弱,衣服稍稍留意。晚年身體更弱,乃命余代制駱駝毛襖褲,以御寒冷。先師所用僧服,大都由余供奉。尺寸函開示,照單裁制?;貞浵葞熚迨Q辰時,余細數(shù)其蚊帳破洞,有用布補,有用紙糊,堅請更換不許。入閩后,以破舊不堪再用,始函命在滬三友實業(yè)社,另購?fù)革L(fēng)紗帳替代。為僧二十五載,所穿僧服,寥寥數(shù)套而已?!保ā逗胍淮髱煹氖仿浴罚?/p>
一九三七年弘一法師應(yīng)青島湛山寺講律之聘,道經(jīng)上海,葉恭綽詢問法師乘何船前往,慮其人生地疏,致電湛山寺迎接,法師得知,改乘他船前往。其深惡俗套,一至于此(葉恭綽:《何以紀(jì)念大師》)。
弘一大師應(yīng)邀于1937年5月赴青島講律,自廈門出發(fā)時攝于“太原輪”(來源:平湖李叔同紀(jì)念館)
弘一法師多才多藝,“由藝術(shù)升華到宗教”之后,摒除才藝,惟書法不廢。所寫的書件,大多是佛號或經(jīng)偈,不乏人生警語。他寫佛號偶用小篆,寫佛語與經(jīng)句集聯(lián)多用楷書。作品的幅式多樣,有對聯(lián)、條屏、立軸、橫披,還有抄寫佛學(xué)典籍的書冊。
他的楷書胎息北魏《張猛龍碑》,筆勢開張;隸書也是厚重一路,卻不常作;篆書臨過秦國《石鼓文》、秦朝《嶧山刻石》,還有三國東吳《天發(fā)神讖碑》。他用篆體作書,皆小篆。
李叔同贈與劉質(zhì)平的書法作品(來源:平湖李叔同紀(jì)念館)
夏丏尊說,弘一法師在俗時“平日是每天早晨寫字的”,出家那一年的陽歷新歲年假,他在定慧寺斷食,“仍以寫字為常課,三個星期所寫的字,有魏碑,有篆文,有隸書,筆力比平日并不減弱”(《弘一法師之出家》)。葉圣陶說:“弘一法師對于書法是用過苦功的,在夏丏尊先生那里,見到他許多習(xí)字的成績,各體的碑刻他都臨摹,寫什么像什么。這大概因為他弄過西洋畫的緣故?!保ㄈ~圣陶:《弘一法師的書法》)
弘一大師后期書法一例(來源:平湖李叔同紀(jì)念館)
劉質(zhì)平常陪侍弘一法師作字,據(jù)他所見:“先師用筆,只需羊毫,新舊大小不拘,其用墨則甚注意。民十五(一九二六)后,余向友人處,訪到乾隆年制陳墨二十余錠奉獻。師于有興時自寫小幅,大幅則須待余至始動筆?!薄跋葞熕鶎懽址糠袛?shù),每行字數(shù),由余預(yù)先編排。布局特別留意,上下左右,留空甚多。師常對余言:字之工拙,占十分之四,而布局卻占十分之六。寫時閉門,除余外,不許他人在旁,恐亂神也。”寫字時,“余執(zhí)紙,口報字,師則聚精會神,落筆遲遲,一點一劃,均以全力赴之。五尺整幅,須二小時左右方成”(《弘一大師的遺墨》)。
1931年,弘一大師病重期間寫給劉質(zhì)平的遺囑(來源:平湖李叔同紀(jì)念館)
一九三一年以后,弘一法師修為漸深,他的楷書告別了往日的門戶窠臼,發(fā)生脫胎換骨的變化:字形瘦長,略帶連筆,平淡寫來,空靈自在,圓融寧靜,氣韻清逸。他的后期書法,“有時有點像小孩子所寫的那么天真,但一邊是原始的,一邊是純熟的”,“毫不矜才使氣,意境含蓄在筆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弘一法師的書法》)。
弘一法師晚年對書法的認識,在他一九四一年寫與冬涵居士的信函里這樣告白:“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靜、沖逸之致也。”“于常人所注意之字畫筆法、筆力、結(jié)構(gòu)、神韻,乃至某碑某帖之派,皆一致屏除,決不用心揣摩。”
晚年弘一大師所書條幅(來源:平湖李叔同紀(jì)念館)
法師以書法廣結(jié)佛緣,把寫字贈人當(dāng)作普度眾生的善事。五十六歲這一年,他自溫陵養(yǎng)老院赴惠安錢山,送別時,人多來求字,少來求法,有居士以為不無可惜。弘一法師笑道:余字即是法,居士不必過分別。
弘一大師書法作品《佛說阿彌陀經(jīng)》(來源:平湖李叔同紀(jì)念館)
世人珍愛弘一法師的手跡,傳世較多。圓寂前三日寫下的“悲欣交集”四字,令人過目難忘。這件書跡,《弘一法師》書中刊有書影(文物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黑白圖。書中的《弘一大師年表》記載:一九四二年“陰歷八月廿三日漸示微疾,廿八日下午,自寫遺囑三紙”;“九月初一日,書‘悲欣交集’四字,與侍者妙蓮,是為最后之絕筆。九月初四日(陽歷十月十三日)午后八時涅槃臥,安詳圓寂于泉州不二祠溫泉養(yǎng)老院晚晴室?!边@一年,法師六十三歲,法臘二十五。
“悲欣交集”是弘一法師寫在生命盡頭的書跡,原來所見,僅此四字。二〇〇六年歲末,上海《書法》雜志刊載攝自原件的彩圖,我才了然全貌:絕筆寫在一件草稿小樣的背面,約三寸寬的小幅面,“悲欣交集”四個字雙行居中,字如核桃般大小,左側(cè)的“見觀經(jīng)”三字稍小,下面畫了一個類似句讀的圓圈,右上方有“九月初一日下午六時寫”一行小字。三小時之后,法師在右下方近紙邊處添寫“初一日下午九□”,其左側(cè)有墨去的痕跡,墨掉的字成謎。據(jù)說,原件藏于上海圓明講堂。
悲欣交集——弘一法師絕筆
觀其筆墨,“悲欣交集 見觀經(jīng)”七個字的墨色,由潤而枯,一氣寫就,而“見觀經(jīng)”三字全是皴擦的渴筆,行筆慢。筆枯而后蘸墨,在下面畫了一個墨色飽滿的圓圈。接著用小字署寫日期,墨色豐滿。按書寫的常規(guī),日期本當(dāng)寫在左下角,因為逼仄,移寫到右上方,布局得到平衡。
絕筆中的主題是“悲欣交集”,以“見觀經(jīng)”三字作注?!队^經(jīng)》是《佛說觀無量壽經(jīng)》的簡稱,為釋迦牟尼佛講解極樂凈土的“凈土三經(jīng)”之一,另兩部是《佛說無量壽經(jīng)》和《佛說阿彌陀經(jīng)》。
《觀經(jīng)》里并無“悲欣交集”四字,卻見于《大佛頂首楞嚴經(jīng)》卷六:“阿難整衣服,于大眾中合掌頂禮。心跡圓明,悲欣交集。欲益未來諸眾生故,稽首白佛?!毕牒胍环◣熓熳x律宗經(jīng)典,特意寫上“見觀經(jīng)”,不會是“悲欣交集”出自《觀經(jīng)》之意,而是告訴我們,臨終所“現(xiàn)”的境界與《觀經(jīng)》所道極樂世界的景象相同。也許,此種悲欣交集的境界,非語言文字所能表達,故而注明“見觀經(jīng)”。
這件絕筆手跡,幅面小,渴筆多,未鈐印,與弘一法師以往安排妥帖的書件大不一樣。但“悲欣交集”又和盤托出悲憫眾生沉淪生死之苦、欣喜自己往生而離苦得樂的心境,因而這紙告別之跡別具一種撼人心靈的力量。(文/劉濤)
本文發(fā)表于2016年12月《讀書》雜志,原題為《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