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shù)貢r間12月28日,鋼琴家傅聰因感染新冠病毒在英國去世,享年86歲。阿格里奇基金會轉(zhuǎn)發(fā)了傅聰離世的消息:我們將永遠記住他,他是一位具有偉大人格的偉大音樂家。
本文選自作家葉永烈所著《傅雷與傅聰》,謹以此文紀念音樂家傅聰先生。
傅雷與傅聰在書房
序曲
“別忘了杜甫那句詩:‘家書抵萬金’!”(傅雷致傅聰。1954年7月4日晨)
一本藍皮書在中國暢銷,在青年中不脛而走。
第一次印刷,第二次印刷,第三次印刷……當它剛在書架上露面,便一售而空。
這本書沒有驚險曲折的情節(jié),沒有離奇古怪的描寫,沒有聳人聽聞的宮廷秘事,沒有“領(lǐng)導(dǎo)新潮流”的種種筆法。然而,人們對它卻愛不釋手。
這是一本家書集——選錄了一個父親寫給兒子的100多封信。
父親,前額寬廣而兩頰瘦削,臉看上去像一個正方形下面裝了一個正三角形;個子瘦長,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他的神情總是嚴峻的。一對眼睛,常常堅定地注視著正前方。生活道路的坎坷,對世事的憂慮和對兒子的思念,使他過早地增添了白發(fā),過多地在臉上刻下了深溝淺槽。
他,傅雷,中國著名的文學(xué)翻譯家。他的像磚頭一樣厚的譯著,足足可以放滿一排書架。他譯的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鴻篇巨著《約翰·克利斯朵夫》,曾深深地打動了一代又一代青年讀者的心。
兒子,小時候又細又高,臉色白皙,像根綠豆芽。如今,人到中年,風(fēng)度瀟灑,一表人材,眼睛里射出跟他父親一樣堅定、充滿自信的目光。他的命運像他的父親那樣坎坷,但是他比父親更開朗。
他,傅聰,當代世界一流的鋼琴家,蜚聲樂壇,飲譽中外。他的十個手指在黑白鍵上飛舞,在中國,在英國,在波蘭,在南斯拉夫,在美國,在日本,在澳大利亞,在南美洲……那優(yōu)美的鏗鏘之聲,曾征服各種膚色的觀眾,被人們贊譽為“鋼琴詩人”。
兒子遠走異國他鄉(xiāng),“家書抵萬金”。鴻雁往返,信函交馳,家書溝通了父子之心,傾訴著父子之情。
傅雷的家書談藝術(shù)的見解,談做人的道德。著名作家樓適夷對《傅雷家書》作出非常貼切的評價:“這是一部最好的藝術(shù)學(xué)徒修養(yǎng)讀物,這也是一部充滿父愛的苦心孤詣、嘔心瀝血的教子篇?!?/p>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父親,每一個父親都愛自己的孩子,可是,像傅雷那樣嚴格、那樣細致、那樣富有原則性、傾注了那么多心血教育子女,卻是世上不常有、不多見的父親。
《傅雷家書》是一部很特殊的書。它是傅雷思想的折光,甚至可以說是傅雷畢生最重要的著作。因為他的數(shù)百萬言譯著盡管已成了中國譯界備受推崇的范文,但譯文的最高水準也只是“原作者的中文寫作”,講述的只是外國作家對人生、對社會的看法,而《傅雷家書》卻百分之百地體現(xiàn)了傅雷的思想。尤其是本來并不準備出版用的,是父親寫給兒子的一封又一封家信,是寫在紙上的家常話。他無拘無束,心里怎么想的,筆下就怎么寫,用不著擔(dān)心“審查”,也用不著擔(dān)心“批判”。它是傅雷思想的真實流露,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一顆純真的心靈。
正因為這樣,《傅雷家書》如山間潺潺清溪,如碧空中舒卷的白云,如海上自由翱翔的海鷗,如無瑕的白璧,如透明的結(jié)晶體。感情是那樣的摯樸,那樣的真,善,美。沒有半點虛偽,用不著半點裝腔做勢。
《傅雷家書》的意義,遠遠超過了傅雷一家的范圍。哲學(xué)家可以從《傅雷家書》中研究傅雷的思想、哲理、方法;教育家可以從《傅雷家書》中研究教育子女的方式、方法;人才學(xué)家可以從《傅雷家書》中探討人才培養(yǎng)的規(guī)律以及家庭對成才的影響;文學(xué)家可以從《傅雷家書》中研究散文筆法;藝術(shù)家可以從《傅雷家書》中汲取音樂、美術(shù)的營養(yǎng);歷史學(xué)家可以從《傅雷家書》中剖析二十世紀五十至六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靈魂;廣大讀者則把《傅雷家書》作為一本優(yōu)秀的青年思想修養(yǎng)讀物,一本愛國主義教育的生動教材。正因為這樣,《傅雷家書》贏得了眾多的讀者,被列入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中央推薦的優(yōu)秀書目之中。
正因為這樣,胡喬木在1982年2月18日寫的一封信中,對《傅雷家書》作了如下評價:“傅雷的愛國愛黨之心,溢于言表,讀之令人感慨不已?!?/p>
1955年5月8日,傅雷在寫給傅聰?shù)男胖?,很清楚地談到了他寫作家書的目的?/p>
長篇累牘的給你寫信,不是空嘮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說長道短),而是有好幾種作用的。第一,我的確把你當作一個討論藝術(shù),討論音樂的對手;第二,極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讓我做父親的得些新鮮養(yǎng)料,同時也可以間接傳布給別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訓(xùn)練你的——不但文筆,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時時刻刻,隨處給你做個警鐘,做面‘忠實的鏡子’,不論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細節(jié)方面,在藝術(shù)修養(yǎng)方面,在演奏姿態(tài)方面。
傅雷力圖要把傅聰培養(yǎng)成一個“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shù)家”。
傅聰?shù)某砷L是與《傅雷家書》“同步”的。回溯傅聰走過的道路,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傅雷的“教子篇”是怎樣寫出來的。
就以《傅雷家書》為楔子,來敘述傅雷在傅聰身上傾注的深沉的父愛……
童年的夢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溫了一遍??蓱z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會跟我的那么相似呢?(傅雷致傅聰。1954年1月19日)
童年的夢,是溫馨的夢,彩色的夢。傅聰降生在上海的巴黎新村——那是在1934年3月10日。
傅聰是幸運兒。傅雷用他深厚的父愛,為傅聰?shù)某砷L創(chuàng)造了世界上最良好的家庭環(huán)境。傅雷從他母親那里繼承了嚴教。傅聰?shù)耐?,是在父親嚴厲的督教下度過的。1965年,在傅聰當上爸爸之后,傅雷曾給傅聰寫信,傳授了他的教子經(jīng)驗:“疼孩子固然要緊,養(yǎng)成紀律同樣要緊;幾個月大的時候不注意,到兩三歲時再收緊,大人小兒都要痛苦的?!?/p>
傅聰兒提之時天性活潑、頑皮,不服管束。父子之間,曾在家里演出了一出又一出有趣的鬧劇。
平時,父親在家,傅聰和弟弟阿敏鴉雀無聲。父親前腳剛剛跨出家門,傅聰就領(lǐng)頭在家里大鬧天宮。有一次,趁父親外出的時候,傅聰溜出去玩了。當他正在玩具店里看得入迷,忽然聽見背后有人喊‘阿聰’。傅聰回頭一看是父親,像嚇掉了魂似的,拔腿就朝家里跑……
小時候,傅聰最有興趣的事兒,是聽父親和他的朋友們的高談闊論。他們家,“談笑有鴻儒”,與父親過從甚密的大都是教授、藝術(shù)家。他們在一起談藝術(shù),談文學(xué),談人生哲理,使傅聰這個小“旁聽生”受益匪淺。不過,按照父親的規(guī)矩,是不許小孩“旁聽”大人談話的。有一次,錢鍾書和楊絳夫婦來家做客(作者此處原文誤寫為劉海粟。傅雷次子審閱時指出,傅雷與劉海粟于1936年夏因張弦的病故而鬧翻,自此絕交二十年。而傅聰生于1934年,傅敏生于1937年。由此可見當時來傅雷家做客的不可能是劉海粟,而劉海粟自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至1943年一直在南洋,不在上海。而錢鍾書和楊絳夫婦自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至1948年,一直在上海,而且住所離傅雷家很近,估計“有一次”應(yīng)該是1941年或者1942年,那時傅聰七八歲,傅敏五六歲,正是愛聽大人聊天的時候。故建議這么修改),談笑風(fēng)生。傅雷忽然想起什么,要到外間去取東西,一推門,發(fā)覺傅聰和阿敏正在門外聽得入神。一見父親,阿敏嚇得哭了,傅聰呢,犟嘴。不過,后來孩子稍微大了一點,父親也就讓他們“旁聽”了?!芭月牎笔垢德敻Q見藝術(shù)殿堂的瑰麗色彩,也使他早涉人世,早熟。
“我是你的舵工,責(zé)任最大?!睘閮鹤幼鲌@丁與警衛(wèi)工作,“這是我的責(zé)任,也是我的樂趣?!备道缀茉缇驮谒妓?,怎樣為傅聰掌舵,讓他在哪一條舵道上前進。
雖說傅雷并非人才學(xué)專家,不過,對于藝術(shù)人才的培養(yǎng),他有著獨到的見解。1962年9月10日,他在寫給畫家劉海粟的學(xué)生周宗琦的一封信中說道:
……愛好藝術(shù)與從事藝術(shù)不宜混為一談。任何學(xué)科,中人之資學(xué)之,可得中等成就,對社會多少有所貢獻;不若藝術(shù)特別需要創(chuàng)造才能,不高不低,不上不下之藝術(shù)家,非特與集體無益,個人亦易致書空咄咄,苦惱終身?!瓱崆榕c意志固為專攻任何學(xué)科之基本條件,但尚須適應(yīng)某一學(xué)科之特殊才能為之配合。天生吾人,才之大小不一,方向各殊;長于理工者未必長于文史,反之亦然;選擇不當,遺憾一生。愛好文藝者未必真有從事文藝之能力,從事文藝者又未必真有對文藝之熱愛;故真正成功之藝術(shù)家,往往較他種學(xué)者為尤少。凡此種種,皆宜平心靜氣,長期反省,終期用吾所長,舍吾所短。若蔽于熱情,以為既然熱愛,必然成功,即難免誤入歧途?!?/p>
傅雷對于傅聰?shù)呐囵B(yǎng),可以說是基于這樣的藝術(shù)人才觀。他深知“選擇不當,遺憾一生”。
他曾再三說過,倘有天資,則成為第一流的藝術(shù)家;倘無天分,寧做別的工作。
傅雷精通美術(shù)理論,曾試圖讓傅聰習(xí)畫。在他的朋友之中,黃賓虹、劉海粟皆為中國畫壇巨匠,都可為傅聰指點丹青。無奈傅聰無意于畫,亂涂幾筆、“胡畫”一通罷了。強扭的瓜畢竟不甜。傅雷放棄了讓傅聰學(xué)畫的打算。
傅聰心中音樂的種子,是傅雷親手播下的。傅雷夫婦在閑暇的時候,愛聽唱片。傅聰記得,那是一架“老掉牙”的美國“百代”牌唱機,要用手搖柄搖上一陣子,才能使唱片轉(zhuǎn)動。傅雷在1957年寫的《傅聰?shù)某砷L》那篇文章里,曾經(jīng)這樣寫道:“傅聰三歲至四歲之間,站在小凳上,頭剛好伸到和我的書桌一樣高的時候,就愛聽古典音樂。只要收音機或唱機上放送西洋樂曲,不論是聲樂是器樂,也不論是哪一樂派的作品,他都安安靜靜的聽著,時間久了也不會吵鬧或是打瞌睡。我看了心里想:‘不管他將來學(xué)哪一科,能有一個藝術(shù)園地耕種,他一輩子都受用不盡。’我是存了這種心,才在他七歲半,進小學(xué)四年級的秋天,讓他開始學(xué)鋼琴的?!?/p>
傅聰?shù)匿撉賳⒚衫蠋煟歉道子H自請來的——雷垣伯伯,一位數(shù)學(xué)家(如今是某省師范學(xué)院數(shù)學(xué)系主任,教授)。雷伯伯是傅雷的至交,老同學(xué)。在大同大學(xué)附中,他們同住在一間宿舍,無話不談。雷伯伯是一個興趣廣泛的人。他從大同大學(xué)理學(xué)院畢業(yè) 以后,居然又去念上海的音專,念了三年。他跟現(xiàn)在上海音樂界的權(quán)威人士賀綠汀、丁善德,是老同學(xué)呢!后來,雷伯伯去美國留學(xué),又改學(xué)數(shù)學(xué),不過,他仍喜愛音樂,旁聽了音樂課程。雷伯伯回國后,在上海的滬江、大同、復(fù)旦三所大學(xué),同時兼教數(shù)學(xué)課程,忙得不可開交。有一天,他來看傅雷,傅雷把傅聰叫到雷伯伯跟前,向他透露了拜師的意思。雷伯伯大笑起來,一口答應(yīng),收下了這個七歲半的小弟子!
那時候,傅家還沒有鋼琴,加上雷伯伯工作又忙,不能到家里教。傅雷讓保姆梅菊娣(月英)領(lǐng)著小傅聰?shù)浇B興路雷伯伯家里。每個星期教一次。過了幾個月,傅雷問雷伯伯:“阿聰有沒有出息?”雷伯伯拍著傅聰?shù)哪X袋,說他有一對“音樂耳朵”!他說,他曾對傅聰進行“考試”:讓傅聰背對鋼琴,他隨便按一個鍵,傅聰馬上就辨別出來是什么音。試了幾次,都答對了。這叫“絕對音高”測試。學(xué)鋼琴才幾個月,就能分清“絕對音高”,說明這孩子的音樂聽覺很靈敏。雷伯伯還夸傅聰“樂感”很強,能很快記住樂譜,理解作曲家的用意。
聽了雷伯伯的話,傅雷臉上出現(xiàn)了平常并不多見的笑容。傅雷夫人下了個狠心,給不到八歲的兒子,租了鋼琴(作者誤寫為買了鋼琴。傅敏審閱時指出,解放前傅聰彈的鋼琴是租的,不是買的。1951年傅聰從昆明回到上海,立志學(xué)鋼琴,傅雷才給傅聰買了一架立式鋼琴;1952年法國文化協(xié)會結(jié)束時,由于傅聰那時常在該協(xié)會演奏法國作曲家的作品,很受賞識,于是就把那架七尺半的Bawdwin牌鋼琴,以五百元半送半賣給傅聰)!傅雷親筆端端正正為傅聰抄錄五線譜。
嶄新的鋼琴,放在底樓的窗前。小傅聰心花怒放,樂得連嘴巴都合不攏。那天,從傅家第一次傳出了鋼琴的聲音,隔壁鄰居都好奇地來到窗前張望。他們看到居然是一個小男孩在那里彈,更加驚異不已。從此,每天傅聰放學(xué)回來,剛撂下書包,就撲在鋼琴上。當他的手指觸到琴鍵,心中就充滿無限的快樂。
漸漸的,琴聲稀疏了,走調(diào)了。小孩子那“三分鐘的熱情”,消退了。傅雷在三樓的書房里寫作。側(cè)耳一聽,琴聲不對頭了。他悄悄地下樓,發(fā)覺兒子在那里偷懶,邊練指法邊看小說。
父親發(fā)起脾氣來,如疾風(fēng)迅雨,如電閃雷鳴。小傅聰心里真害怕,然而他知道自己錯了。暴風(fēng)雨過去,天晴日麗。父親給傅聰講貝多芬的故事,貝多芬從四歲時開始練琴,他的父親要他在鋼琴前一坐就是四個小時,不許稍有怠慢,他八歲就登臺演出,成為一代鋼琴大師;他又講莫扎特的故事,莫扎特也是四歲時開始練鋼琴,在父親的督促下,一年365天,沒有一天不練,終于在八歲時就寫出他的第一部交響樂,被人們譽為“神童”;他還講了肖邦的故事,肖邦七歲時寫《波蘭舞曲》,八歲登臺演出……
從那時候起,貝多芬、莫扎特、肖邦、巴赫、李斯特……這些世界鋼琴大師,成了小傅聰心中的上帝。
為了讓傅聰學(xué)鋼琴,傅雷“把他從小學(xué)撤回”。“英文、數(shù)學(xué)的代數(shù)、幾何等等,另外請了教師。本國語文的教學(xué)主要由我自己掌握:從孔、孟、先秦諸子、國策、左傳、晏子春秋、史記、漢書、世說新語等等上選材料,以富有倫理觀念與哲理氣息、兼有趣味的故事、寓言、史實為主,以古典詩歌與純文藝熏陶結(jié)合在一起。”
一筆一劃,端端正正,像用鉛字印出來的一樣。傅雷手持毛筆,親自抄寫古文,為兒子編撰語文課本——只是為一個孩子而編,“發(fā)行量”僅為一冊的課本!
學(xué)古文,背詩詞,打下堅實的中文基礎(chǔ),又從中接觸中華民族古典哲理的教育——
富貴于我如浮云;
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
寧天下人負我,毋我負天下人;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1954年,傅雷在給傅聰?shù)男胖?,深情地說出了內(nèi)心的期望:
你別忘了:你從小到現(xiàn)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國獨一無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
哪個人教育一個年輕的藝術(shù)學(xué)生,除了藝術(shù)以外,再加上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來播的種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開花結(jié)果——我指的是一個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shù)家!
傅雷傾注了自己的心血,培育著音樂幼苗傅聰。
傅聰一直記得,1944年3月10日這一天。那天下午,傅家一片節(jié)日氣氛,父親買了一個特大的蛋糕,祝賀小傅聰十歲生日。他還打電話約來了傅聰?shù)囊粋€個“小朋友”——他的琴友們。特別使傅聰高興 的是,丁善德伯伯帶著他的六歲女兒來了。他的女兒也是傅聰?shù)那儆?。傅聰和“小朋友”們輪流彈琴,他的生日,開成了一個家庭音樂會。“小朋友”們演奏完了,一邊分吃著蛋糕,一邊聽著丁伯伯講評。就這樣,在甜蜜的琴聲中,傅聰度過了十歲誕辰。
不過,那時候的傅聰,像一只要上發(fā)條的鐘。父親把發(fā)條擰緊,他就嘀嘀嗒嗒走得歡,整天坐在琴凳上練琴。慢慢的,發(fā)條松了,走慢了,甚至不走了。這時候,又要父親給他上發(fā)條!父親深知兒子愛琴如命,只是過分倦怠,才顯得疏懶。他發(fā)覺了,就走過去,啪的一聲,把鋼琴鎖上。這對于傅聰來說,是最厲害的懲罰——他失去了彈琴的權(quán)利。當兒子傷心地伏在鋼琴上痛哭時,父親便會過意不去,又把鎖上的琴打開了。這時候,傅聰就把內(nèi)心的悔恨傾注在琴聲中,他使勁地練,竭力想追回因為倦怠而失去的練琴的時間。
傅聰常常邊彈邊唱。有時候,他還喜歡自己譜曲呢!有一次,他正邊唱邊彈,給父親聽見了。父親走進琴房,把傅聰嚇了一跳,以為要挨“克”,誰知道父親要他把剛才自己“創(chuàng)作”的曲子重彈一遍。傅雷側(cè)耳細聽,居然十分欣賞,把它記在五線譜上,給那首小曲取名為《春天》……
童年的夢,是溫馨的夢,彩色的夢。傅聰在琴凳上,在黑白鍵上,度過了童年。
初試鋒芒
昨晚七時一刻至八時五十分電臺廣播你在市三(注:即上海市立第三女子中學(xué))彈的四曲Chopin(注:肖邦),外加encore(傅敏注:原為法語,是喝彩用語,意為“再來一個”)的一支Polonaise [《波洛奈茲》](傅敏注:波蘭的一種舞曲,源于十七世紀波蘭宮廷禮儀的伴隨音樂);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聲太揚,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禮堂空屋子里去聽的情形,以演奏而論,我覺得大體很好,一氣呵成,精神飽滿,細膩的地方非常細膩,tone colour(注:音色)變化的確很多。我們聽了都很高興,很感動。好孩子,我真該夸獎你幾句才好?;叵?951年4月剛從昆明回滬的時期,你真是從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傅雷致傅聰。1954年2月2日)
對于昆明,傅聰有著特殊的感情。14歲那年,也就是1948年,傅聰隨全家一起遷到了昆明。那里,沒有人可教鋼琴。父親以為一個不上不下的空頭藝術(shù)家是最要不得的,還不如安分守己學(xué)一門學(xué)科,對社會多少還能有貢獻。這樣,傅聰進了昆明的粵秀中學(xué)。1949年12月31日,傅雷一家搬回上海,傅聰一個人留在昆明,父親把他交托給老朋友吳一峰。
1950年秋天,傅聰自作主張,以同等學(xué)歷考入了云南大學(xué)外文系一年級。這時候,他沒有機會彈鋼琴,然而他多么渴望再坐到琴凳上去,他的手指在天天發(fā)癢!只有在為當?shù)氐暮铣牥樽嗟臅r候,他才算過一下鋼琴癮。后來,他常去教堂練琴。
傅聰非常想回上海繼續(xù)學(xué)鋼琴,但是沒有回上海的路費,同學(xué)們知道后,幫助他在教堂里舉行了一次音樂會。傅聰照著一本《101首世界名曲集》彈了一遍。演完以后,一位熱心的同學(xué)拿著口袋,為他向聽眾募捐。一下子,回上海的路費就全有了。除了錢,口袋里還有鼓勵他彈琴的字條!
1951年初,傅聰突然出現(xiàn)在上海江蘇路傅家的新居門口,傅雷滿臉吃驚的神色。當傅聰?shù)氖种匦掳丛诩依锏匿撉偕蠒r,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愉快。古人說:“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薄耙蝗詹粫?,便覺思澀?!睆椙僖彩侨绱?。他已經(jīng)將近三年沒有好好練琴了,確實是跌到了低洼中。
這時候,傅聰整天撲在琴上。他跟蘇聯(lián)籍的女鋼琴家勃隆斯丹夫人學(xué)了一年。他漸漸懂事,成了一只“自動表”,用不著父親經(jīng)常上發(fā)條了。即使在酷暑中,他仍練琴八小時。衣褲盡濕,也不稍息。
他終于從低洼中爬上來了。1952年2月,傅聰在蘭心劇場與上海交響樂團合作,演奏了貝多芬的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登上樂壇,那時他18歲。從此,傅聰開始了他的鋼琴演奏事業(yè)。
傅聰是在新中國誕生之后走上樂壇的,他是幸運兒。他的琴聲,引起了上海音樂界的注意。
傅聰年輕時
非常湊巧,就在他初登樂壇不久,北京派人到上海選拔青年琴手,準備參加1953年夏天在羅馬尼亞舉行的“第四屆世界青年與學(xué)生和平友誼聯(lián)歡節(jié)”的鋼琴比賽。只有兩個名額。
上海音樂界的老前輩推薦了傅聰,他參加了選擇。最后,要在三位青年選手中確定兩名。在這三位青年中,除了傅聰,另兩位都是上海音樂學(xué)院的科班生。傅雷寫了一封信給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建議把自己的兒子“刷”下來。他在信中說,雖然就琴藝而言,傅聰比另兩位稍好一些,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傅聰比他們高。他們兩位在學(xué)校里,要花很多時間上課、開會,而傅聰在家專心學(xué)琴。只要給他們兩位以充分的時間準備,一定會比傅聰彈得更好。傅雷常常告誡兒子,做一個藝術(shù)家,必須“德藝俱備人格卓越”?!八ⅰ钡舭桑@是多么難得的機會;可是,細細一想,傅聰能理解父親的胸懷,他做了被“刷”掉的思想準備。
傅聰還是被選上了。這對于他來說,是終生難忘的。他是新中國的兒子,他知道如果不是政府和人民的培養(yǎng)和信任,一個在家自學(xué)的青年,怎么可能作為中國青年藝術(shù)團的成員,被派往國外參加比賽?
1953年7月25日至8月16日,在中國青年代表團團長、團中央書記處書記胡耀邦的帶領(lǐng)下,傅聰和400多名中國青年一起,來到羅馬尼亞。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參加國際比賽……從小家庭走到了大世界,走到了廣闊的天地。新鮮,新鮮,周圍的一切,對于傅聰來說,都感到新鮮。
在布加勒斯特,傅聰獲得了“第四屆世界青年與學(xué)生和平友誼聯(lián)歡節(jié)國際藝術(shù)比賽”的鋼琴獨奏三等獎,得到了一枚銅牌。8月16日,新華社發(fā)布了電訊,向全國報道了傅聰獲獎的消息。那時,傅聰才19歲。對于那塊銅牌,他并不滿足。他看到吹橫笛的李學(xué)全拿到的是金牌,心里想:我也應(yīng)當拿金牌,為新中國爭氣!
在聯(lián)歡節(jié)結(jié)束之后,傅聰又隨中國藝術(shù)團到民主德國和波蘭作訪問演出。他來到了肖邦的故鄉(xiāng)。傅聰在七歲半開始學(xué)鋼琴,就彈肖邦的作品。肖邦,是他欽慕已久的鋼琴大師。傅聰喜歡肖邦的鋼琴曲,也深深被他的生活經(jīng)歷所感動。肖邦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者,在他的人生道路上鋪滿了荊棘。他20歲就被迫離開祖國波蘭,客居巴黎。他死的時候,才39歲。他留下遺囑,請求友人把他的心臟帶回祖國波蘭!傅聰覺得,肖邦的樂曲就像李后主的詞,充滿著生死之痛和家國之恨。
傅聰懷著虔誠的敬意,來到肖邦的故居。那里,已經(jīng)成了肖邦紀念館。他靜靜地肅立在肖邦的畫像前,久久地凝視著肖邦那瘦削、憂郁的臉,默默地仰望著他那思戀祖國的目光。肖邦故居有兩架鋼琴。一架是古老的“普萊埃爾式”鋼琴,那是十九世紀的鋼琴技師普萊埃爾為肖邦制造的,這個珍貴的紀念物受到精心的保護,參觀者只能站在欄桿外看看。另一架是現(xiàn)代的鋼琴,供參觀者在那里彈奏肖邦的樂曲。傅聰坐到琴前,懷著對肖邦的崇敬之情,彈起了肖邦的作品。他的琴聲,馬上引起了注意。波蘭人用驚奇的目光注視著他:一個東方人,一個中國人,怎么會“賦有肖邦的靈魂”?怎么會在琴聲中反映出“肖邦精神的真諦”?
傅聰在波蘭多次演奏了肖邦的作品,得到了波蘭肖邦專家的重視。波蘭政府正式向我國政府提出,邀請傅聰參加1955年2月至3月在華沙舉行的“第五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
黃金時代
期待了一個月的結(jié)果終于揭曉了,多少夜沒有好睡,19日晚更是神思恍惚,昨(20日)夜為了喜訊過于興奮,我們?nèi)詻]睡著。……東方升起了一顆星,這么光明,這么純凈,這么深邃;替新中國創(chuàng)造了一個輝煌的世界紀錄!……多少迂回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換來你今日的成功!可見為了獲得更大的成功,只有加倍努力,同時也得期待別的迂回,別的挫折。我時時刻刻要提醒你,想著過去的艱難,讓你以后遇到困難的時候更有勇氣去克服,不至于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沒窮盡沒終點的馬拉松賽跑,你的路程還長得很呢:這不過是一個光輝的開場。(傅雷致傅聰。1955年3月20日上午)
傅聰清楚地記得,1954年1月17日,父親,母親,阿敏,全體出動,到上海北站送他上北京?;疖囘h去,親人們還佇立在月臺上……
傅聰清楚地記得,在他離滬之前,上海音協(xié)在離傅家只有一箭之遙的上海第三女子中學(xué)為他舉行了告別音樂會。那天,賀綠汀親自主持音樂會,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對他寄托了莫大的期望……
傅聰清楚地記得,1954年8月,他受我國政府的派遣,來到了波蘭。他很榮幸地能在波蘭的“肖邦權(quán)威”杰維茨基教授親自指導(dǎo)下學(xué)習(xí)。教授個子瘦小,頭發(fā)花白,稍有點駝背,表情總是很嚴肅。他傾心指導(dǎo)這個中國學(xué)生,為了教好傅聰,他甚至特意訓(xùn)練了他的英語……
如同傅聰在信中所說:杰維茨基“作為教授,在風(fēng)格上,在對每個作家的每個時期的作品的理解上,在世界上要算是有數(shù)的權(quán)威了。”“杰維茨基是波蘭最好的教授,年輕的最好的波蘭pianist(注:鋼琴家)差不多全出于他門下。經(jīng)他一說,好像每一個作品都有無窮盡的內(nèi)容似的。他今年74歲(注:指1954年),精神還很好,上課時喜歡站著,有時走來走去,有時靠在琴上,激動得不得了。遇到音樂慷慨激昂的時候,他會大聲的吼起來,唱著。他有那么強的感染力,上課的時候,我會不自覺的整個投入到音樂中去。”“許多波蘭同學(xué)都說,很少看到杰老師關(guān)心學(xué)生像關(guān)心我這樣的?!薄八亩浜脱劬?,有敏銳的觀察力,對于學(xué)生演奏的一點一滴,都注意得清清楚楚?!薄八且粋€非常嚴厲的老師,總是注意到每一小節(jié)的毛病。我所有的毛病都未能逃過他的耳朵?!?/p>
“我一直在緊張練琴。每兩天就上一次課。教授的脾氣可不小,我上課真有些害怕,但學(xué)到的東西真多。這回我才知道了天高地厚了,才知道好教授是怎么回事了。”
“他們對我期望非常高,我決不能辜負他們,而且也是自己和國家的體面,因此我得加倍用功。我每天練八小時以上,他們每人不過五小時。我來得太晚,準備得太晚,technics(注:技術(shù))根基又差,不拼命是絕對不行的?!?/p>
那時候的傅聰“渾身都是青春的火花,青春的鮮艷,青春的生命、才華”,“一天天的長大成熟,進步,了解的東西一天天的加多,精神領(lǐng)域一天天的加闊,胸襟一天天的寬大,感情一天天的豐滿深刻”。他確實處于“一生之中的黃金時代”!
青年傅聰在練琴
2月22日,是肖邦的誕辰。五年一度的國際肖邦鋼琴比賽,都是在這一天開幕。肖邦鋼琴比賽,是世界樂壇上的大賽哪!離開幕之日越近,傅聰練琴越勤。他的手指尖彈痛了,就包上橡皮膏彈。深夜,他躺在床上,還在那里捉摸著肖邦作品的章節(jié)句讀。
第五屆國際肖邦比賽,于肖邦145周年誕辰——1955年2月22日,在新落成的氣勢宏偉的華沙人民音樂廳,揭開了帷幕。那天,華沙飄著雪花。然而,為了得到一張音樂廳的票子,人們排著隊在寒風(fēng)中佇立數(shù)小時。
大會的主席為杰維茨基教授,四十多位不同國籍的著名音樂家、作曲家和鋼琴家,組成了評判委員會。中國評委是中央音樂學(xué)院院長馬思聰。評判是極其嚴格的。在前兩輪比賽時,評委們只能隔著帷幕聽,按照演奏者的抽簽編號給分。他們在評分時不知道演奏者是誰。直到第三輪時,評委們才可以當面看看演奏者。這一屆,規(guī)定參加競賽者的年齡為6歲至32歲,傅聰當時是21歲。他是新中國第一個參加肖邦鋼琴比賽的人。強手如林。這一屆來自27個國家的幾十名選手,唯有他的資歷最弱!西洋音樂傳入中國,只不過半個世紀,而傅聰又是未經(jīng)正式“科班”訓(xùn)練的人,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學(xué)歷”。面對著這樣隆重的國際比賽,他確實有點緊張。
知子莫若父。傅雷來信再三囑咐傅聰:“你別把‘比賽’太放在心上,得失成敗盡量置之度外,只求竭盡所能,無愧于心;效果反而好,精神上平日也可減少負擔(dān),上臺也不致緊張。千萬千萬!”
意想不到,比賽的前夕,傅聰在練琴的時候用力過猛,手指受了傷!
第一輪比賽開始了。傅聰因為手指受傷,被排在最末一個。
“那一天輪到我,原定中午12點。在我前面還有三個人上臺,從10點開始的。我10點半去,不料前面的三個不是手疼就是病,都不能彈。我一到,催場的人就說馬上得出臺,我手也冷,心理準備毫無;但我并沒有慌。”
傅聰急匆匆走上舞臺。放在他面前的,是一架他從未彈過的陌生的鋼琴。那時候,他還缺乏演出經(jīng)驗,不懂得對于陌生的鋼琴要事先試彈。他的手一按琴鍵,聲音很響,把他嚇了一跳。傅聰?shù)男泥脏蕴?,不由得收緊了。他彈得比較慢。有些不穩(wěn)。但是還好,總算勉強通過了第一輪。
吃一塹,長一智。在第二輪比賽的時候,傅聰穩(wěn)住了陣腳。漸漸的,他沉浸在肖邦的詩一般的音樂之中。他忘了這是比賽,忘了帷幕后坐著評判委員,忘了臺下那眾目睽睽的觀眾。傅聰發(fā)揮了自己的彈奏特點,這樣,順利地通過了第二輪。
在第二輪比賽中,又有21名選手被淘汰。只剩下20名,進入第三輪。
3月15日,傅聰參加第三輪演奏。這一次,他不慌不忙,揮灑自如。他的十個手指,自由自在地指揮著鋼琴上的36個黑鍵和52個白鍵。他最充分地發(fā)揮了他的琴藝,處于最佳的競技狀態(tài)。傅聰?shù)那俾晞倓傁?,臺下立即爆發(fā)出雷鳴般的鼓掌聲和熱烈的喝彩聲。他接連三次出臺謝幕,那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才慢慢平靜下來……
3月20日,閉幕式。評委會宣布了獲獎名單。第一名是波蘭的哈拉激維茲,第二名是蘇聯(lián)的阿??霞{齊,傅聰名列第三。另外,他還榮獲這次比賽唯一的“瑪祖卡”最佳獎?!艾斪婵ā笔遣ㄌm民間舞曲,情緒飽滿,感情纖細,變化多端。肖邦所寫的“瑪祖卡”,被認為是用道地的波蘭方言寫成的珠玉般的篇章,是肖邦作品中最難掌握的。一個中國人掌握這種充滿波蘭方言的“瑪祖卡”,無異于西方人學(xué)唱中國京戲一樣困難!
傅聰,終于成為第一個在國際性鋼琴比賽中獲獎的新中國的音樂家。
當天,新華社就播發(fā)了傅聰獲獎的電訊和照片,向祖國人民報告喜訊。當晚八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了這一消息。第二天,《人民日報》和各地報紙都刊登了這一消息。波蘭的《人民論壇報》刊登了評論,認為傅聰“以抒情的手法詩意地完滿地表達了肖邦樂曲中的幸福情感”。南斯拉夫、民主德國、蘇聯(lián)、意大利、英國、匈牙利等許多國家,也都對傅聰?shù)难葑喟l(fā)表了評論。波蘭人感到奇怪:“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中國人怎么能那樣深刻地抓住肖邦的靈魂?”“傅聰是最有波蘭性格的中國人!”南斯拉夫報紙以《鋼琴詩人》為題發(fā)表評論,說得頗有見解:“傅聰?shù)难葑嗨囆g(shù),是從中國藝術(shù)傳統(tǒng)的高度明確性脫胎出來的。他在琴上表達的詩意,不就是中國古詩的特殊面目之一嗎?他鏤刻細節(jié)的手腕,不是使我們想起中國冊頁上的畫嗎?”
馬思聰先生在《人民音樂》雜志上發(fā)表了《關(guān)于傅聰?shù)锚劇芬晃?。他說:
我這次代表中國音樂界到華沙去出席第五屆國際肖邦鋼琴比賽會做評判,親自看到中國青年鋼琴家傅聰在比賽會上獲得優(yōu)勝,感到非常高興。這次比賽會最難得的是傅聰是瑪祖卡舞曲獎的獲得者,這個獎在全體比賽者中只獎一人。歷屆除波蘭人外只有斯拉夫民族的蘇聯(lián)人曾獲得過。這意味著傅聰對于肖邦音樂有著深刻的體會……
波蘭的聽眾具有很高的音樂修養(yǎng),肖邦是他們心中的驕傲?!耙魳窌炅艘院?,聽眾真是瘋狂了,像潮水一般涌進來,擁抱我,吻我,讓他們的淚水沾滿了我的臉;許多人聲音都啞了,變了,說他們一生從來沒有如此感動過,甚至說:‘為什么你不是一個波蘭人呢?’”
就在傅聰?shù)牡缆飞箱仢M鮮花、他的耳邊響著一片贊揚聲的時候,傅雷在家書中為兒子敲響了警鐘:“遇到極盛的事,必定要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格外鄭重危懼、戒備的感覺?!笔堑?,是的,不論是傅雷,不論是傅聰,在這涕泗橫流、鵲躍枝頭的時刻,都飲水思源,深知喜從何來!
傅雷在《新觀察》雜志上撰文指出:
在藝術(shù)成長的重要關(guān)頭,遇到全國解放、政府重視文藝、大力培養(yǎng)人材的偉大時代,不能不說是傅聰莫大的幸運。
傅聰呢?他在電臺發(fā)表講話:“我的成就與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培養(yǎng)是分不開的。”
傅聰在寫給父母的信中,訴說了自己對祖國的深情:
我在波蘭,波蘭人愛我愛得那么深,那么熱;我也愛波蘭;愛得一樣深,一樣熱。他們都說我是一個波蘭化的中國人,中國籍的波蘭人,但我究竟還是屬于我最親愛的祖國的。我想念祖國,想它的美麗的山河,想千千萬萬從事于正義的事業(yè)的人們,我感覺到他們就在我身旁,就在我心里??茨銈兊男?,看祖國的書報,處處感到偉大的中國的靈魂?!蚁胍苍S我還是詩人的氣質(zhì)多,而Chopin(注:肖邦)的詩人氣質(zhì)也特別接近中國詩詞。所以我說我能成為波蘭人,正因為我是中國人。記得列寧有句話,說要成為一個國際主義者,必須先是一個熱愛祖國的人。這里面是有深意的。
這次無論誰,批評(注:指評論)我的演奏時,總處處提到中國的古文化。那是使我最快樂的,因為能使別國人通過我而更崇敬我的祖國的文化。我也相信中國人具備別國人所沒有的優(yōu)越條件,將來一定會開出極美的花朵來。
我愛你們,也因為愛你們而更愛我的祖國,也因為更愛祖國而更愛你們。
這些話,是發(fā)自傅氏父子肺腑的心聲。直到今天,傅聰還一再說:“我在國外一直說我是新中國的兒子。我一直沒有忘記過去是國家送我出去的,在解放以前,像我這樣的家庭背景及經(jīng)濟狀況,永遠不會有這種機會?!?/p>
歷史的誤會
二十世紀的人,生在社會主義國家之內(nèi),更需要冷靜的理智,唯有經(jīng)過鐵一般的理智控制的感情才是健康的,才能對藝術(shù)有真正的貢獻。(傅雷致傅聰。1957年3月18日于北京)
是的,像北京長安街那樣平坦筆直的人生道路,恐怕是沒有的。傅家三代——傅鵬、傅雷、傅聰,都是命運多戾?!懊邭?,言巧智難防。”唉,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1959年初,在傅雷的書房里,保姆把一杯清茶放在客人面前。
自從錯劃“右派”以來,傅雷深居簡出,閉門謝客,“門前冷落車馬稀”。盡管如此,有兩個人常來:一是朱梅馥的胞兄朱人秀,二是摯友周煦良教授。正因為這樣,傅雷在1959年11月5日填寫的履歷表的“社會關(guān)系”一欄內(nèi),總共三位,即上海的朱人秀、周煦良和北京的樓適夷。
此刻坐在書房藤椅上的是周煦良。解放前,他們一起合編過《新語》半月刊。解放后,兩家僅一箭之遙,過從更密。周煦良是作家、文學(xué)翻譯家、教授,而且與傅雷一樣是《文匯報》的社外編委,跟傅雷有著許多共同語言。
往常,周煦良一來,海闊天空,無所不聊。然而,這一次他手中捧著茶杯,一口也未喝。沉默良久,他放下茶杯,從藤椅上站了起來,在書房里踱著方步。
敏感的傅雷從周煦良的反常的舉止,預(yù)感到不祥的征兆。
盡管周煦良事先已經(jīng)打好腹稿,選擇好最為婉轉(zhuǎn)的詞句,以求盡量減弱對傅雷的“沖擊波”,然而此刻他在傅雷焦灼的目光下,亂了方寸。
那是在昨天,上海作家協(xié)會的負責(zé)人之一葉以群特地來到周煦良家,把一份《參考消息》拿給周煦良看 ,他說:“組織上考慮到你和傅雷很熟悉,由你轉(zhuǎn)告,比較合適。另外,請你轉(zhuǎn)達一位中央領(lǐng)導(dǎo)同志的意見——‘各人做事各人當。不會連累他,請他放心。’”
周煦良欲言又止,在傅雷面前遲疑再三,終于說出了那具有爆炸性的消息:“上月,傅聰從波蘭乘飛機出走英國!”
如同五雷轟頂,頓時,傅雷像一座木雕似的,一動不動坐在那里,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雖然周煦良說了許許多多寬慰的話,還是無法減輕傅雷心靈的痛楚。
他不思茶食,倒在床上。向來,他“早上一起來,洗臉,吃點心,穿衣服,沒有一件事不是用最快的速度趕著做的;而平日工作的時間,盡量不接見客人,不出門;萬一有了雜務(wù)打岔,就在晚上或星期日休息時間補足錯失的工作?!笨墒?,此刻他撇下工作,什么也不干了。
第二天,也未吃早飯、中飯……他陷入無言的悲痛之中。
傅聰是他的愛子。“孩子,世界上像你爸爸這樣的無微不至的教導(dǎo),真是罕有的?!比欢幌氲綈圩泳尤怀鲎邆惗?,他不寒而栗!
自從他受“批判”、成了“右派分子”的消息傳開之后,“左”的災(zāi)難波及到正在波蘭留學(xué)的傅聰。“有其父必有其子”,傅聰在留學(xué)生中也成了“批判”對象。
樓適夷先生對筆者談及傅聰出走的一些內(nèi)情:
“那次傅聰回國,時間緊,只在北京逗留,不能回上海。傅雷不放心,打長途電話給我,告訴我傅聰住在馬思聰家里,要我替他去看一下傅聰。我馬上去馬思聰家,見到了傅聰。我已經(jīng)好久沒與傅聰談話,發(fā)覺他思想比以前活躍得多。他在閑聊中跟我談到了蘇聯(lián)問題、波蘭問題,等等。我當時就勸告他,你作為留學(xué)生,不應(yīng)該去談?wù)撨@些問題?;厝ズ?,我遇見文化部周巍峙,向他反映了傅聰?shù)那闆r。周巍峙又把情況轉(zhuǎn)告了文化部副部長錢俊瑞。錢俊瑞一聽,便把傅聰找來,批評了一頓,并說再這樣下去,就把你調(diào)回來,叫你下鄉(xiāng)勞動去!顯然,錢副部長的有些話說重了。傅聰回到波蘭之后,沒多久,就接到回國的通知——離他畢業(yè)還有半年。其實,這個通知與錢俊瑞無關(guān)??墒?,這使傅聰心中產(chǎn)生很大的誤會,以為要調(diào)他回國下鄉(xiāng)勞動,而他彈鋼琴的手一旦拿鋤頭種地,就會大大影響他的琴藝。這個誤會,也是使他產(chǎn)生出走念頭的原因之一……”
傅聰?shù)某鲎呓?jīng)過,據(jù)當年在波蘭跟傅聰一起留學(xué)的同學(xué)、電影導(dǎo)演史東山之子史大正告訴筆者:
“傅聰當時與我們不一樣。傅聰在國際比賽中得過獎,因此小有名氣,常常有人邀請他去演出。他有收入,自己單獨住,進出坐出租汽車——為此說他過的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批判過他。
“傅聰?shù)某鲎?,得到一位英籍音樂教師的幫助。這位教師翻看傅聰?shù)淖o照時,說了一句至關(guān)重要的話:‘你的護照是全歐洲通用的!’原來,傅聰與我們一般的留學(xué)生不同,因為他有時要到波蘭以外的國家演出,所以發(fā)給他可在歐洲通用的護照——這一點,連傅聰自己也未曾注意到。
“于是,在那位英籍音樂教師的幫助下,傅聰悄悄買到了從華沙飛往倫敦的機票,決定出走英國。由于他單獨在外邊居住,他的行動避開了中國留學(xué)生的注意。他在收拾行李時偶然被來訪的同學(xué)撞見,可是同學(xué)以為他在準備回國,并未在意。
“傅聰坐在飛往英國的班機上時,正遇倫敦有霧,班機推遲起飛。這時,中國駐波蘭大使館已經(jīng)察覺傅聰?shù)膭酉?,正要采取措施,倫敦上空的霧散了,班機起飛了。
“傅聰還在空中,外國通訊社便已發(fā)出了關(guān)于他出走的電訊。
“傅聰剛剛飛抵倫敦機場,外國記者們便包圍了他。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鉆進轎車,飛馳而去,甩掉了尾隨的記者……”
傅聰在倫敦的家中
傅聰是一個出走者,但不是一個叛國者。他的出走在當時是出于迫不得已。
對于出走,傅聰在1980年回憶這段往事時,說了他當年的處境和心情。
我是被逼上梁山的。1957年整風(fēng)反“右”時,我和父親幾乎同時挨整,他在上海,我在北京,我是從波蘭被召回來參加整風(fēng)反“右”的。我寫了個檢查,后來我仍被允許回波蘭繼續(xù)學(xué)習(xí)。我走后,對父親的批判越來越擴大化了。我在波蘭聽到很多關(guān)于他的傳說。1958年12月,我留學(xué)畢業(yè),如果我回來,勢必是‘父親揭發(fā)兒子、兒子揭發(fā)父親’,可是我和父親都不會這樣做。當時我是被逼上梁山的。當然,對我的走我永遠是內(nèi)疚的。
傅聰?shù)某鲎?,使傅雷陷于雙倍的痛苦之中。
斷腸人在欄桿角。山遠水遠人遠,音信難托。這滋味黃昏又惡。傅聰出走之后,本來家書頻繁、借筆長談的父子倆,斷絕了消息。
“別忘了杜甫那句詩:‘家書抵萬金’!”傅雷曾多次這樣叮囑過傅聰。如今,萬金難買一紙家書!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痹诋悋l(xiāng),傅聰常常夢見父母;而父母也常常夢見兒子,他們只能在魂夢之中才相見。在杳無音訊的年月,傅聰 多么想得到父親的來自祖國的信,哪怕是片紙只言!
就在傅雷最困難的時候,通過夏衍,通過柯靈,捎來了周恩來總理、陳毅副總理的話:“祖國的大門,任何時候都對傅聰開著。只要愿意回來,歡迎!”
消息傳來,傅雷夫婦枯木逢春,灰冷的心中燃起了熾熱的希望之火。
傅雷不由得打開妻子親筆摘抄的《聰兒家信摘錄》,其中傅聰1957年1月28日寄自波蘭的信中說:
周總理見了我,就像老相識似的,親熱得很。這回周總理在波蘭受到空前的熱烈的歡迎,我想最主要的是周總理的作風(fēng)太謙虛、太樸素了,使人人覺得可親,一點沒有架子,對于像波蘭這樣一個受慣外族欺壓的民族,這是使他們最感動的……
在1954年9月2日的信中,傅聰還談到了彭德懷、賀龍兩位副總理訪問波蘭時,對他的關(guān)懷。
如今,在傅聰出走之后,周恩來、陳毅仍這樣關(guān)心著他,怎不使傅雷心潮難平?
也就在這個時候,從朱人秀那里,傳來了感人的新信息。
朱人秀,傅聰叫他“天舅舅”。那是因為上海浦東人除了取正式的名字外,在家里總是叫“×官”。朱人秀在家中叫“天官”。依此順推,他便成了“天舅舅”。朱人秀在解放前是地下黨員,解放后任上海市某局局長兼黨委書記。在傅雷最苦悶的年月,中共黨組織也通過朱人秀做傅雷夫婦的思想工作。因為朱人秀與傅雷有著親戚關(guān)系容易接近。他的話,傅雷能夠聽進去。那段時間,他幾乎每星期五都抽空去傅家探望。朱人秀了解到傅雷強烈地希望與傅聰通信,而傅雷是“右派分子”,傅聰又身蒙惡名,傅雷不敢貿(mào)然給兒子去信。朱人秀向上海市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請示。不久,他轉(zhuǎn)告傅雷,可以與傅聰通信。
就這樣,中斷了十個月的聯(lián)系,又恢復(fù)了。傅雷的一封又一封長信,飛往倫敦。傅雷的信,使傅聰這個身處異國的斷了線的風(fēng)箏,又維系在祖國的大地上。雖然傅雷無端受冤,境遇凄冷,卻懷著一顆赤誠的心,諄諄教誨兒子毋忘祖國,永遠維護祖國的尊嚴。傅雷的愛國之情,躍然紙上,那是他崇高品格的寫照,那是他深厚父愛的聚焦:
孩子,十個月來我的心緒你該想象得到;我也不想千言萬語多說,以免增加你的負擔(dān)。你既沒有忘懷祖國,祖國也沒有忘了你,始終給你留著余地,等你醒悟。我相信:祖國的大門永遠向你開著的?!?/p>
你如今每次登臺都與國家面子有關(guān):個人的榮辱得失事小,國家的榮辱得失事大!你既熱愛祖國,這一點尤其不能忘了。……
你不依靠任何政治經(jīng)濟背景,單憑藝術(shù)立足,這也是你對己對人對祖國的最起碼而最主要的責(zé)任!當然極好,但望永遠堅持下去,我相信你會堅持,不過考驗?zāi)愕娜兆舆€未來到。至此為止你尚未遇到逆境。真要過了貧賤日子真正顯出“貧賤不能移”!居安思危,多多鍛煉你的意志吧。
傅聰讀著父親的這些擲地有聲的話語,心中充滿了對父親的崇敬之情,充滿了對祖國的崇敬之情。
傅聰為自己制定了“三原則”:
一、不入英國籍;
二、不去臺灣;
三、不說不利祖國的話,不做不利祖國的事。
他決心靠自己的藝術(shù)立足、謀生。傅聰終于保持了藝術(shù)的純潔,沒有出賣靈魂!
傅聰來到英國倫敦之后,記者們簇擁而來。他閉門不見。
有一位外國記者說,只要他同意作為該刊的封面人物報道,可以付他一大筆錢。但是,傅聰卻一口回絕了他。傅聰懂得什么叫“自愛”。正如父親所說:
自愛即所以報答父母,報答國家。
你是以藝術(shù)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義、人格等等看做高于一切的人。
記者們不斷地糾纏著,把傅聰稱為“中國的叛逆”。傅聰忍無可忍,在1959年接待外國記者,公開申明了自己的“三原則”。
開頭那幾年,傅聰過得很艱苦。彈琴為生,收入甚微,他受到經(jīng)紀人的重利盤剝。他沒有為自己的名利奔走于權(quán)貴之門。在這個時候,傅聰才深深理解顏回當年的處境和心境:“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彼选案毁F于我如浮云”當作自己的一條理想準則。在異國他鄉(xiāng),傅聰只能以鋼琴為伴。除了演出之外,他在家關(guān)門練琴。此時此刻,他更愛肖邦的樂曲,這些作品,不正是遠離故土,為傾訴思念祖國之情而寫的嗎?
深深的思念之情,只能傾注在家書上。父與子在紙上傾心長談。父親在回信中寫道:“聰,親愛的孩子,每次接讀來信,總是說不出的興奮,激動,喜悅,感慨,惆悵!……我看了在屋內(nèi)屋外盡兜圈子,多少的感觸使我定不下心來?!薄白罱齻€月,你每個月都有一封長信,使我們好像和你對面談天一樣,這是你所能給我和你媽媽的最大安慰。父母老了,精神上不免一天天的感到寂寞。唯有萬里外的游子歸鴻使我們生活中還有一些光彩和生氣。”
最使傅聰感動不已的是,父親竟然“每天抄錄一段,最后將近一個月方始抄完”,專為他“特意抄出丹納《藝術(shù)哲學(xué)》中第四編‘希臘的雕塑’譯稿六萬余字,釘成一本”,遠度關(guān)山,寄到兒子手中??吹侥敲苊苈槁?、端正秀麗的毛筆字,傅聰為父親的苦心孤詣流下了熱淚!
世界上哪有這樣深厚的父愛?
母親在給兒子的信中,詳細訴說了當時的情景:
他一向知道你對希臘精神的向往,但認為你對希臘精神還不明確,他就不厭其煩的想要滿足你?!职蛛m是腰酸背痛,眼花流淚(多寫了還要頭痛),但是為了你,他什么都不顧了。前幾天我把舊稿(注:指《藝術(shù)哲學(xué)》),替他理出來,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的稿子,字寫得像螞蟻一樣小,不得不用了放大鏡來抄,而且還要仔仔細細地抄,否則就要出錯。他這樣壞的身體,對你的devotion(注:熱愛),對你的關(guān)懷,我看了也感動。孩子,世界上像你爸爸這樣的無微不至的教導(dǎo),真是罕見。
父親是名副其實的園丁。他不斷用熱忱的話語,激勵遠方的兒子保持自己的氣節(jié):
……你能始終維持藝術(shù)的尊嚴,維護你嚴肅樸素的人生觀,已經(jīng)是你的大幸。還有你淡于名利的胸懷,與我一樣的自我批評精神,對你的藝術(shù)都是一種保障。但愿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不在人世的時候,你永遠能堅持這兩點。恬淡的胸懷,在西方世界中特別少見,希望你能樹立一個榜樣!
然而,在1964年,傅聰?shù)囊环庑牛謧鱽砹吮ㄐ缘南?,使傅雷再度陷于無盡的痛苦之中。
在英國多年,傅聰一直恪守自己的“三原則”。然而,長住英國而不入英國籍,他是鋼琴家,一年到頭要“跑碼頭”,要去許多國家演出。不入英國籍,在簽領(lǐng)出國護照時,諸多不便。萬不得已,傅聰于1964年加入英國籍。
傅聰把此事告知父親。傅雷心亂如麻,幾個月不給傅聰回信。后來,直到傅聰?shù)拈L子凌霄出生,給傅雷拍來電報報喜,傅雷這才于1964年10月31日復(fù)函。傅雷的這封信非常感人。此信是上海音樂學(xué)院于1985年4月8日在“抄家物資”中發(fā)現(xiàn),是《傅雷家書》(第二版)中尚未收入的:
幾次三番動筆寫你的信都沒有寫成,而幾個月來保持的沉默,也使我魂不守舍,使我坐立不安。我們從八月到現(xiàn)在的心情簡直無法形容。你的處境、你的為難(我猜想你采取行動之前,并沒和國際公法或私法的專家商量過。其實都是必要的。),你迫不得已的苦衷我們都深深地體會到,怎么能只責(zé)怪你呢?可我們就是如何再諒解你也減輕不了我們沉重的心情。民族自尊心受了傷害,是短時期內(nèi)所不能平復(fù)的,因為這不只是“小我”的、個人的榮辱得失問題。便是萬處隨和、事事樂觀的你的媽媽也耿耿于懷,傷感不能自已。不經(jīng)過這次考驗,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方面的感覺有這樣強。
1959年你最初兩信中說的話,以及你向記者發(fā)表的話,自然而然的,不斷回到我們腦子里來,你想這是多大的刺激!我們知道一切官方的文件都只是一種形式,任何法律手續(xù)約束不了一個人的心——在這一點上我們始終相信你;我們也知道,文件可以單方面的取消,只是這樣的一天遙遠得望不見罷了。何況理性是理性,感情是感情,理性悟透的事情,不一定能叫感情接受。不知你是否理解我們幾個月沉默的原因,能否想像我們這一回痛苦的深度?不論工作的時候或是休息的時候,精神上老是罩著一道陰影,心坎里老是壓著一塊石頭,左一個譬解,右一個譬解,總是丟不下,放不開。我們比什么時候都更想念你,可是我和你媽媽都不敢談到你:大家都怕碰到雙方的傷口,從而加劇自己的傷口。我還暗暗地提心吊膽,深怕國外的報紙、評論以及今后的唱片說明提到你這件事……
孩子出生的電報來了,我們的心情更復(fù)雜了。這樣一件喜事發(fā)生在這么一個時期。我們感到心里竟說不出來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亂糟糟的一團,叫我們說什么好?怎么表示呢?
所有這一切,你岳父都不能理解。他有他的民族性,他有他民族的悲劇式的命運(這個命運,他們兩千年來已經(jīng)習(xí)為故常,不以為悲劇了),看法當然和我們不一樣。然而我決不承認我們的看法是民族自大,是頑固,他的一套是開明、是正確。 他把國籍看做一個僑民對東道國應(yīng)有的感激的表示,這是我絕對不同意的!……接到你岳父那樣的信以后,我并不作復(fù),為的是不愿和他爭辯;可是我和他表示的意見分歧點應(yīng)當讓你知道。
讀了這封新發(fā)現(xiàn)的傅雷家書,用不著加任何說明,傅雷那種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和愛國主義精神,充滿字里行間,每一個讀者都能從中感受。
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時時縈繞在傅聰?shù)男念^。1965年5月,他路過香港,趕緊打長途電話給家里。那天,是媽媽接電話。傅聰只喊一聲“媽媽”,喉頭便哽住了,千言萬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七年了,父與子、母與子第一次通話,第一次聽見彼此的呼喚聲,第一次聽見親切的話語,雙方都激動萬分。
傅聰在家信中說:
真想不到能在香港和你們通電話,你們的聲音口氣,和以前一點沒有分別,我好像見到你們一樣。當時我心里的激動,辛酸,是歡喜又是悲傷,真是非言語所能表達。另一方面,人生真是不可捉摸,悲歡離合,都是不可預(yù)料的。誰知道不久也許我們也會有見面的機會呢?你們也應(yīng)該看看孫子了,我做了父親是從來沒有過的自傲。
這一次出來感想不少,到東南亞雖然不是回中國,但東方的風(fēng)俗人情多多少少給我一種家鄉(xiāng)感。我的東方人的根,真是深,好像越是對西方文化鉆得深,越發(fā)現(xiàn)蘊藏著在我內(nèi)心里的東方氣質(zhì)。西方的物質(zhì)文明盡管驚人,上流社會盡管空談文化,談得天花亂墜,我寧可在東方的街頭聽嘈雜的人聲,看人們的笑容,一股親切的人情味,心里就化了……
這些雜亂的感想不知能否表達我心里想說的。有一天能和你們見面,促膝長談,才能傾訴一個痛快……
傅雷呢?在家書中這么寫道:
香港的長途電話給我們的興奮,簡直沒法形容。5月4日整整一天我和你媽媽魂不守舍,吃飯做事都有些飄飄然,好像在做夢;我也根本定不下心來工作。尤其四日清晨媽媽告訴我說她夢見你還是小娃娃模樣,喂了你奶,你睡著了,她把你放在床上。她這話說過以后半個小時,就來了電話!怪不得好些人要迷信夢!
6月5日,傅聰又路過香港,兩度打長途電話給父親,他的心情,還是那樣激動,以致忘了喊“爸爸”。傅雷覺得這是極大的憾事——因為傅雷已經(jīng)多年沒有聽見兒子親切地叫喊“爸爸”的聲音。他在家書中十分鄭重地對兒子說:“美中不足的是5月4日、6月5日早上兩次電話中你沒有叫我,大概你太緊張,當然不是爭規(guī)矩,而是少聽見一聲‘爸爸’好像大有損失。媽媽聽你每次叫她,才高興呢!好姆媽和好好爹爹那份慈母般的愛護與深情,多少消解了你思鄉(xiāng)懷國的饑渴?!?/p>
他們,做著骨肉團聚的美夢。1966年4月13日,傅雷在信中告訴兒子:
近一個多月媽媽常夢見你,有時在指揮,有時在彈concerto(注:協(xié)奏曲)。也夢見彌拉和凌霄在我們家里。她每次醒來又喜歡又傷感。昨晚她說現(xiàn)在覺得睡眠是樁樂事,可以讓自己化為兩個人,過兩種生活:每夜入睡前都有一個希望——不僅能與骨肉相聚,也能和一二十年隔絕的親友會面。我也常夢見你,你琴上的音樂在夢中非常清楚。
然而,好夢不長。猶似秦觀的《如夢令》:“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