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5月2日，依然深陷跳蚤疑云和皮膚病危機的張愛玲，從短期落腳的洛杉磯旅館給遠在香港的宋淇、鄺文美夫婦寫了封信，信中指出，她的新書《余韻》校樣里那篇1940年代的舊文《氣短情長及其他》內(nèi)——
“酸酸”“洞明”四字間漏印了一段，下句是說另一人，不記得是誰了。補寫了一段附寄了來，〔……〕。（見《書不盡言：張愛玲往來書信集·II》，臺灣皇冠文化出版社2020年9月版，294-295頁）
《張愛玲往來書信集》，臺灣皇冠文化出版社2020年9月版
同月24日，相當于張愛玲文學代理人的宋淇，回信確認收到“酸酸”“洞明”一段校正稿，感慨“在這種情形下，你居然還趕出校稿，真不容易”。他說明《余韻》5月初旬已出版，預(yù)備請編輯再版時遵從作者意愿更正。張愛玲補寫的段落不長，如下——
P.143第六行末：
〔酸酸〕地一笑，說出話來永遠是“一言堂”，從來沒有異議。另一個較年青的，兼營洋裁，同是穿著寒素的線呢長袍，手上卻戴著一只晶光四射的大鉆戒。以他的氣派，沒人會懷疑不是真鉆石，盡管他身材瘦小，貌不驚人，短闊的臉，塌鼻子尖下巴。他少年得意，戰(zhàn)后做游客吧女舞女的生意，做得很大。但是我拿出舊車毯改制大衣，舊桌布做旗袍，祖母的綢夾被面做連衫裙，他面不改色，毫無不屑的神氣，不過開價特高。有一次他說：“裁縫其實跟工程師一個道理。”是說造成理想的女體的幻象好比造房子，同是用線條構(gòu)成立體。雖然經(jīng)過深思，對二者社會地位的懸殊感到不平。我聽了也肅然起敬。
〔分段接下文?！岸疵鳌倍制鹞逍腥珓h。〕
可惜這段張味十足的補寫從未收入《余韻》，成了佚文。張愛玲生前最后一本書《對照記》圖四十一是她與影星李香蘭的合影，附記云“《余韻》書中提起我祖母的一床夾被的被面做的衣服，……”其實，《余韻》并無一言及此。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去年6月第一版的《張愛玲全集·流言》，是獲皇冠文化集團授權(quán)的定本，內(nèi)中那篇《氣短情長及其他》也因襲《余韻》文本。究竟是宋淇當年忘了提醒編輯添入該段，抑或別有原因，尚待查考。張愛玲指令“‘洞明’二字起五行全刪”，是要剔除哪些內(nèi)容？由于沒法見到她本人過目的《余韻》校樣，也只好日后再談了。
《余韻》，臺灣皇冠出版社1987年5月初版
《氣短情長及其他》原載于1945年4月1日上海出版的《小天地》月刊第四期，主編為班公（本名周班侯）。《小天地》顧名思義，與蘇青主編的《天地》一樣是由天地出版社負責發(fā)行。張這篇小品文合共八節(jié)，每節(jié)配有小標題，依次為“一、氣短情長”，“二、小女人”，“三、家主”，“四、狗”，“五、孔子”， “六、不肖”，“七、孤獨”和“八、少說兩句罷”。序號與小標題之間原無“、”，頓號是《余韻》一書添的。張四十余年后認為漏印了文字的段落，位于第三節(jié)“家主”。時逢亂世，《小天地》只出到下一期第五期便夭折，第五期上也沒有《氣短情長及其他》的更正啟事。
但文章發(fā)表兩個月后，胡蘭成就指出了排印的疏失。
請看1945年6月最后一期《天地》月刊署名胡覽乘（胡蘭成）的一篇《張愛玲與左派》：“張愛玲的《孔子與孟子》，短短幾百字，登在小天地第四期上，講廚房的窗子外邊吊有一塊破布條子，像個小人兒，風吹雨打，他頻頻打拱作揖，仿佛有一肚子的仁義禮智王道霸道要對人說，越看越像孟子。這篇文字和別的一篇排印接錯了，我拼起來讀，覺得非常好?！焙m成把每一節(jié)視為“一篇”，《孔子與孟子》是他記錯了題目?！翱鬃印钡囊徊糠直徽`接到“家主”后半段，導(dǎo)致張愛玲跟傭人手藝人打交道的內(nèi)容一下子跳脫為古圣賢論道，讀者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來，還以為筆法如天馬行空。
《氣短情長及其他》手稿早已失傳，但是《小天地》上的初刊版現(xiàn)在不難找到。上海圖書館的全國報刊索引便提供下載。
《小天地》初刊版《氣短情長及其他》其中兩頁，來源：全國報刊索引
不少人知道《余韻》一書是應(yīng)激的產(chǎn)物。在臺灣，唐文標一直狂熱地發(fā)掘張愛玲上海時期的遺文，并儼然以物主自居一再收編、出書。從1976年《張看》開始，張愛玲大部分新書都是雜綴集，新舊作混搭，實屬防范作品被盜用的無奈之策。唐最后一本書《張愛玲資料大全集》（臺北：時報文化出版社，1984年）也載有《氣短情長及其他》的初刊影印。為清晰起見，我錄入了“家主”“孔子”兩節(jié)的初刊版文字，舛訛一仍其舊，用下面兩個表格和《余韻》書中經(jīng)編輯重構(gòu)的版本予以對照。
《余韻》讓“家主”的歸“家主”，“孔子”的歸“孔子”，不再相犯。編輯很盡責，把張愛玲慣寫的“灣著腰”“洋臺”改作“彎著腰”“陽臺”，“必需”換成“必須”，“栓”更正為“拴”，標點符號也有校訂和微調(diào)?？墒恰八崴岫疵鳌薄笆朗碌匾恍Α边@兩處用語怪異、夾生，哪像張愛玲的手筆？現(xiàn)在讀到《張愛玲往來書信集》，拿她補寫的那段話與《小天地》版及《余韻》版三者對照，才恍然大悟——
所補第一句仍在形容第一個裁縫，他“酸酸地一笑，說出話來永遠是‘一言堂’，從來沒有異議”。接著專寫第二個裁縫。末尾附上指令：“‘洞明’二字起五行全刪?！笨梢姀垚哿嵴J為“酸酸”與“洞明”是兩個詞，并不相鄰?！八崴帷笔歉痹~——作者補足為“酸酸地一笑”；“洞明”則被一筆勾銷。“酸酸地一笑”看似眼熟，其實就是“家主”篇原稿載有的：這裁縫“扁著嘴酸酸地一笑，我馬上覺得我的衣料少買了一尺”?！翱鬃印逼迳?，則想必有一句“雖然是個書生，一樣也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八崴岫疵鳌?“世事地一笑”二語，是排印時交叉接錯所致——胡蘭成早已說過，他沒講有“漏印”。
估計張愛玲交給《小天地》的《氣短情長及其他》原是一輯八篇稿子，長短不齊。最短的篇什如“四、狗”，“七、孤獨”，“八、少說兩句罷”可能各寫在一頁稿紙上；較長的“三、家主”，“五、孔子”也許各占兩頁。工人拆開稿本排印，不慎對調(diào)了第三篇與第五篇各自的尾頁?！凹抑鳌逼谝豁摻Y(jié)尾兩個字應(yīng)為“酸酸”，手民粗心大意，接以“孔子”篇第二頁，頭兩個字為“洞明”，就此一錯到底?！翱鬃印逼谝豁摻Y(jié)尾兩個字應(yīng)為“世事”，被續(xù)上“地一笑”——本為“家主”篇第二頁頭兩個字，是那個裁縫的笑。當然首尾交纏不一定怪手民誤植，也可能是張自己把這兩篇的稿紙疊放錯了；在《小團圓》里，她把1945年戰(zhàn)爭結(jié)束前的時段歸入自己“失落的一年”，又點明“失魂落魄”的生活狀態(tài)。但是八篇難道不可以接連一氣地寫在稿紙上，還能省紙？可以，不過排印只割裂了“家主”和“孔子”兩篇，其余各篇完好，宜采取最簡單合理的推測。
事隔四十多年，張愛玲病中看《余韻》校樣看出“酸酸洞明”是不相干的兩個詞，認定中間漏印了一段，動筆“補寫”，卻沒有耐性細讀這些令她“反感甚深”的“少作”“棄作”（皆其書信中語），所以不能發(fā)現(xiàn)文章原無缺漏。本文開頭引的那封致宋淇夫婦的信上，她自評：“這么壞的文字，還要Stephen〔宋淇〕校！”又說如果還來得及的話，請轉(zhuǎn)托編輯找人代為校對；再有別的問題，“也請以意度之，不要再問我了”。相比發(fā)表新作時例必躬親校閱，她對專收舊作的《余韻》顯然無心多理。
然而，瀏覽少作畢竟勾起了心底的上海記憶。往事如潮，在旅館的小房間里，張愛玲文思泉涌，走筆簌簌添出一段文字，繪成那年青裁縫的速寫肖像。他盡管其貌不揚，少年得意，指頭戴著大鉆戒，閑閑一句“裁縫其實跟工程師一個道理”，在她聽來意味深長，四十年后還記得?！缎F圓》里“無中生有”凸出九莉胸部的車毯大衣是他的杰作?！秾φ沼洝放鹘歉钕闾m的合影中那身連衫裙也是他的手藝，用李鴻章女兒的一床綢夾被面改制而成。黑白照片上五色難辨，幸有妙筆輕輕一描：“米色薄綢上灑淡墨點，隱著暗紫鳳凰，很有畫意?！?/p>
《對照記》圖四十一：張愛玲、李香蘭1945年7月21日在上海咸陽路舉行的納涼會上合影；《對照記》誤寫為“一九四三年在園游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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