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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莉·狄金森誕辰190周年:了解她的另一種方式

從地獄爬出,再次墮入——此即人生?!桌虻医鹕?/p>

從地獄爬出,再次墮入——此即人生。

——艾米莉·狄金森

艾米莉·狄金森是美國詩歌史上最耀眼的一位女詩人,她用詩意的方式,吟詠出女性的希望、勇氣、愛情、友誼與關(guān)于人生的種種體驗。在離群索居的環(huán)境下,她寫作的詩歌并不封閉,反而打開了個人與歷史的維度,在對女巫受難的追溯中,對自然萬物聲音的感知下,狄金森的創(chuàng)作不局限于女性的肉身經(jīng)驗,而是展現(xiàn)出了難得一見的開闊、自足與不受馴服的氣質(zhì),并由此啟發(fā)了包括龐德、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史蒂文斯、弗羅斯特、T·S·艾略特、策蘭在內(nèi)的一眾偉大詩人,以至于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在《西方正典》里感嘆:“除莎士比亞之外,狄金森是但丁以來西方詩人中顯示了最多認知原創(chuàng)性的作家。在她魅力的頂峰前我們遇到了最杰出的心靈,這是四百年來西方詩人中絕無僅有的?!?/p>

艾米莉·狄金森

艾米莉·狄金森

但在十九世紀,狄金森沒有得到與她詩歌才能匹配的重視。在當時的美國文學界,艾米莉·狄金森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名字,她不會登上任何文學榜單,不會受邀參加任何名流派對,即便是知道她的人,也只是把她當作一個有點才氣但古怪至極的詩歌愛好者,例如狄金森本人很欣賞的一位詩評家希金森,在收到狄金森的投稿后,他并沒有燃起多大興趣,即便狄金森毛遂自薦,主動表達渴望詩歌被更多人熟知的愿望,希金森依然固守著保守的審美標準,建議狄金森改善“不穩(wěn)”的韻律,再想發(fā)表的事。

“許多人都將生命托付給神,我卻將我的生命托付給詩?!比缃?,當人們回顧狄金森的創(chuàng)作生涯,詩歌是最主要的方式,但還有一條隱秘通道,就是詩人留下的信件。狄金森為后世留下了一千多封信,這些信件既透露出她的創(chuàng)作觀,也表現(xiàn)了狄金森的生活觀念、她與友人的交往,以及她在詩歌中著重表現(xiàn)的主題。在一封信中,狄金森寫道:“謎語不是我的目的,我的詩探討的是生命的本質(zhì)?!?/p>

《我從未見過荒野:狄金森詩與書信》

《我從未見過荒野:狄金森詩與書信》

她的信件被后人收錄成書,僅僅國內(nèi)出版的,就有人民出版社的《狄金森書信選》、百花文藝出版社的《孤獨是迷人的:艾米莉·狄金森的秘密日記》、譯林出版社的《我從未見過荒野:狄金森詩與書信》,以及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狄金森全集》等。她的信件文辭優(yōu)美,遣詞造句如同詩歌,對她來說,詩歌與信件都是她描摹感覺、傳遞思考的工具。唯有詩信一體,才能鐫刻一個真實的、趨近于完整的艾米莉·狄金森。

《狄金森詩全集》

《狄金森詩全集》

狄金森的信件有長有短,短的幾乎就是詩句[她的嫂子蘇珊稱之為“信詩”(letter poem)],如“草地里可以聽見大地的聲音,空氣里盡是天堂的回音”,以及“新月就像從黃金礦上走來的姑娘”。而比較長的信,不妨以三封寫給“主人(Master)”的信作為代表,在這三封信中,詩人把Master視作她的靈魂伴侶與人生導師,她把自己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很低,在其中的第二封信里如是說:“先生,這世界我最想要的就是見到你!除此之外,就是天空?!?/p>

狄金森手稿

狄金森手稿

為了表達自己對Master的愛與敬意,狄金森會寄給Master紫羅蘭,Master并沒有第一時間領(lǐng)會花語的意思,狄金森就在回信中說:“它們(寄出的花)沒有照我的話說,我給的口信它們沒有傳達到?!?/p>

到了第三封信,狄金森把自己的虔誠表現(xiàn)到極致,她動情地寫道:“主人,請打開你生命的大門,讓我進入,長長久久住在里面,我永遠也不厭倦。當你要安靜,我絕不有一點吵聲,當你最乖的小女孩?!?/p>

能讓狄金森如此仰慕的Master到底是誰?在學術(shù)界,他被部分學者懷疑是查爾斯·沃茲沃斯牧師,此人是當時費城的著名牧師,他和藹、莊嚴、浪漫、才華橫溢,比狄金森年長16歲,狄金森喜歡稱他為“我的費城先生”“我的牧師”“我塵世中最親的朋友”。但也有人提出不同看法。

鮑爾斯編輯是Master的另一個熱門人選,狄金森曾給他寄過去五十幾首詩,寫了許多信件,鮑爾斯也欣賞她,但彼時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二人因此止于思慕。有學者認為:寄給Master這三封信的語言風格、意象、傳遞情感等,都和狄金森在1850末至1860年初寫給鮑爾斯的信很相似。

Master是誰或許永遠是個謎,無論是沃茲沃斯還是鮑爾斯,他們在狄金森的生命里都來去匆匆。狄金森習慣獨處,直到四十歲以后,她的生命里才再度闖入一個她認為值得托付的人,那就是洛德法官。他在馬薩諸塞高等法院工作,是狄金森父親的朋友,比詩人年長18歲。

洛德法官與狄金森認識良久,狄金森曾運用莎士比亞悲劇《奧賽羅》第五幕第二景的典故,把洛德形容為自己“航行盡頭的航標”,對他說:“你不知道你已帶走我的意志......”他們互相交織,逐漸發(fā)展出靈與肉的渴慕,狄金森比洛德法官小許多,但她也能表現(xiàn)地如同獵手,將文質(zhì)彬彬的法官捕入網(wǎng)中。在一封不乏調(diào)情意味的信中,狄金森寫道:

“躺在如此靠近你的渴望處,在我逡巡時觸碰它,只因我是一個旅動不已的睡眠者,會常常從你的手臂開始游歷整個快樂的夜晚,不過你會放我回來,是吧?因為那里是我唯一所求之地。我說,若我感知到渴望比之在我們親密的過往時刻更迅速,或許我不會抗拒去享有,而是必然享有,因為應(yīng)該是這樣?!?/p>

狄金森并不奢望洛德法官和她結(jié)婚,她不想毀掉洛德法官的家庭,只要兩個人彼此通信,她已心滿意足。在每一個靈魂的漫漫黑夜里,知己的回信成為燃起她心靈之火的一束光。母親的早亡、父親的離開、牧師沃茲沃斯的辭世,一點點加劇狄金森的孤獨體驗。晚年,狄金森的詩歌有了越來越多的生死離別,她在短詩《我的戰(zhàn)爭已成歷史》中寫道:“周遭的人,皆先我死去——/若謝世的老友仍不忘記我/會是多么甜蜜——”在狄金森的晚期寫作中,死亡成為一個重要主題,據(jù)統(tǒng)計,狄金森一輩子的一千八百首詩歌里,關(guān)于死亡的詩歌多達五百首,且集中于中后期。在狄金森眼里,死亡猶如拍賣師手上的一件商品,只要錘子落下,交易完成,買主就必須將“死亡”領(lǐng)走,不能拒絕。

洛德法官的妻子去世后,狄金森與洛德法官一度考慮過婚姻的事,但不了了之。狄金森沒有勇氣與洛德跨入婚姻之門,她害怕婚姻會泯滅她的自由,會讓她進一步陷入家庭的瑣碎,而洛德則遭遇到侄女艾比的阻撓,后者擔心狄金森會搶奪洛德法官的大筆財產(chǎn),她對狄金森不乏惡毒的漫罵。她稱狄金森為小蕩婦,斥責詩人道德放縱,“想男人想瘋了”。

1890年出版的《艾米莉·狄金森詩集》

1890年出版的《艾米莉·狄金森詩集》

狄金森猶豫不結(jié)婚的原因,還與時代背景有關(guān)。在十九世紀的美國,男性與女性的社會地位極不對等,女性被家庭這個鐐銬限制著,仿佛結(jié)婚生子養(yǎng)育就是他們?nèi)畾q后的所有事務(wù)。同時代的弗吉尼亞·伍爾夫感慨,“在西方傳統(tǒng)的社會中,一個出身中產(chǎn)階級的女子要想成為作家、詩人是難上加難的。在那個時代,女子的首要任務(wù)便是作為生育工具,使家族的血脈得以接續(xù)下去。”

狄金森曾在寫給蘇珊的信中感慨:“清早的花朵,愜意地享受晨露的甘美,然而,也仍是那些花兒,正午時分卻在強烈的陽光下痛苦地垂下腦袋,想一想,你們這些干渴的花朵,此時除了露珠就再也不需要什么了嗎?不,盡管會被灼傷,被烤焦,她們也會渴求陽光,渴望火熱的正午,她們已平靜地接受了——她們知道,正午的男人比清早更強大,她們的生活從此要隨了他。啊,蘇西,這太危險了?!?/p>

所以,即便是所愛之人求婚,狄金森也猶豫不決,她看到太多伴侶今天如膠似漆,明天貌合神離,她對妻子這個符號惶惶不安,害怕自己的人生成為丈夫的附庸,到了晚年,當?shù)医鹕瓕⒃姼鑴?chuàng)作作為自己最高的追求,當她把愛情看得更明白,不再讓自己毫無保留地屈從某個異性,婚姻于她而言,不再是必要之事。

閱讀狄金森的信件,讀者會發(fā)現(xiàn)一個可愛、細膩、敏感、富有生活情趣的她。她會為情所困,也袒露自己離群索居的生活。她在信件中解剖自我,也試圖和上帝建立一種對話的關(guān)系。狄金森是一名基督教徒,信仰是她創(chuàng)作的神圣感來源之一。她曾說:“信仰本身就是我們的十字架,我們在它的沉重下蹣跚前進,但卻始終放不下它?!?6歲時,她寫信給好友愛比亞,問:“你不覺得永恒很恐怖嗎?”“我?guī)缀跻邮堋ㄒd基督)在我之上’的說法。每日活在基督的慷慨里,卻仍對他與他的道懷有敵意,我是多么不知感恩?!庇纱丝梢?,狄金森一方面敬畏基督教的信仰,另一方面,她又懷疑一種不加反思的集體崇拜,對于宗教,狄金森并非總是堅定。

而她最信奉并堅持的仍是文字。她幾乎是用信徒的態(tài)度來對待寫作。她曾這樣形容夜晚寫詩的經(jīng)歷:“晚餐后,我躲進詩里,它是苦悶時刻的救贖。一旦完成一首詩,我覺得放下了一個負擔。晚上詩行常會吵醒我,韻腳在我腦中走動著,文字占領(lǐng)我的心。接著,我就知道世界不知道的,那是愛的另一個名字。”

1971年發(fā)行的狄金森紀念郵票

1971年發(fā)行的狄金森紀念郵票

只可惜,狄金森生前的創(chuàng)作沒有得到太多認可,還沒等世人意識到她的可貴,死神就已降臨。1886年,狄金森感染重病,不得不停止寫作。據(jù)主治醫(yī)生比奇洛說,她很可能感染的是一種叫“布萊特氏病”(腎小球式腎炎)的疾病。那一年,阿默斯特鎮(zhèn)有五個人死于這種疾病。但醫(yī)師諾伯特·赫西赫恩與波利·朗茲沃斯認為:狄金森晚年的生理特例與“布萊特氏病”不符,更接近于原發(fā)性高血壓。只是,原發(fā)性高血壓在1886年是無法被診斷出來的。

《一顆休止的心:詩人狄金森的最后歲月》一文記錄了狄金森的最后時刻:“春季,狄金森感覺稍好,寄出一大摞最后的信件,其中有些比平時要長許多。她告訴諾克羅斯姐妹,她‘從11月起就躺在床上’,將自己的康復(fù)比作早春藤地梅的盛開。在給查爾斯·克拉克的信中,她問候沃茲沃斯的子女,說她開始‘在房間里走一走,一次一個小時’??死说幕匦盘峒?1歲高齡的老父依然矍鑠,詩人回應(yīng)說,‘恐懼令我們好戰(zhàn)’。她很可能是指為別人而非為自己。 這就是她提到死亡恐懼的最貼近的一個表述了?!?/p>

1886年5月13日早上,狄金森病情加重。她的哥哥奧斯丁在日記里寫道:“(妹妹)10時許好像昏過去了,進入完全無意識的狀態(tài)——現(xiàn)在已是下午6點,還沒有醒過來。比奇洛大夫差不多整個下午都在?!?/p>

次日,“艾米莉沒見好轉(zhuǎn)——從昨天下午開始就呼吸沉重,完全昏迷”。狄金森的親友心情沉重,他們陪伴在她身旁,卻已然無能為力。5月15 日,奧斯丁在日記中寫道:“黎明到來之前,確定艾米莉在這邊再也醒不過來了?!?/p>

狄金森墓碑

狄金森墓碑

狄金森創(chuàng)作豐富,但在生前,她只發(fā)表過十首詩歌(有一說是七首),部分發(fā)表在《共和國報》,但大多經(jīng)過遵循傳統(tǒng)語法規(guī)范的編輯修改,折損了原貌。直到她去世后,經(jīng)過親友的整理、結(jié)集,出版,狄金森的詩才逐漸被文學界關(guān)注,被最終成為主流認可的杰出詩人,與惠特曼、T·S艾略特、華萊士·史蒂文斯、布羅茨基等詩人并列在文學的萬神殿里。到如今,狄金森的地位已很少有人質(zhì)疑,她的詩歌也深刻影響了伊麗莎白·畢肖普、露易絲·格麗克等美國后輩。

可以說,狄金森憑借一己之力開創(chuàng)了新的風格,她的存在,令現(xiàn)代詩歌多了一個無法被忽略的名字。只是這些,都不是百年前離開的詩人所能感受到的,終其一生,不過是漫長、孤寂,以及長夜中每一個微弱但虔誠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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