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今年6月30日,全國共有3005所高等學府,其中本科院校1258所。在這一千多所高校里,人們熟悉的“211”“985”不到十分之一。另一份數(shù)據表明,中國在校大學生里90%都在二本、三本及專科院校,一本院校只占全部高校的13%。
“在大眾化教育時代,越來越多年輕人獲得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但只有少數(shù)學生能進入幾十所全國重點大學,更多的人只能走進數(shù)量龐大的普通二本院校?!痹趶V東一所二本院校從教14年之久的黃燈,發(fā)出了這樣的聲音。
黃燈(左)和她的學生們
黃燈是一名“70后”,1995年??飘厴I(yè)于岳陽大學。岳陽大學隨后并入的學校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一所二本院校。大學畢業(yè)后的黃燈接受分配,在一家國營工廠干過文秘、會計、組織干事,1997年從機關下到車間成為一名擋車工。1998年工廠接單困難后,她決定考研,并于次年被武漢大學錄取,后來又考上了中山大學的博士。2005年黃燈博士畢業(yè),成為了一名大學老師。
在這里,黃燈教過2005級“80后”,也教過2015級“90后”。她目睹了高校擴招,見證了大學生如何一步步擁抱市場,更思考了在短短二十年時間里,那些起點像她一樣的二本學生所面臨的境地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
她的花名冊上有4500多名學生,她從中選出100多名“80后”與“90后”寫成了《我的二本學生》。這份記錄從開學第一天開始寫,一直延續(xù)到學生們畢業(yè)、求職、買房、結婚。文稿完成于2018年下半年,曾在《人民文學》《十月》《天涯》《湖南文學》等刊物上發(fā)表,并于今年8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作為老師,我對世界安全感邊界的認定來源于對學生群體命運的勘測。”黃燈意識到,在某種程度上,中國二本院校的學生折射出中國最為多數(shù)的年輕人的狀況,他們的命運勾畫出中國年輕群體最為常見的成長路徑,“他們實現(xiàn)人生愿望的可能性,是中國最基本的底色。”
《我的二本學生》書影
近日,黃燈就《我的二本學生》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這段時間正好有很多關于“內卷”的討論,“海淀媽媽”、“雞血爸爸”、“社畜”等皆是內卷大隊的堅定分子。
“‘內卷’的還有這群二本大學生啊,他們在四年大學時光里幾乎沒有放松過?!秉S燈說。
從精英教育到大眾教育,他們失去了什么?
高中老師喜歡和學生說:“等你們考上大學就解放了,到時候想怎么玩就怎么玩?!?/p>
然而黃燈發(fā)現(xiàn)這對現(xiàn)在的大學生而言根本是一句“假話”?!斑M入大學校園第一天,我的學生們還來不及排解中學時代內心的淤積,就被告知就業(yè)的壓力、考研的壓力、買房的壓力。他們很早就知道這份本科學歷無論在深造還是求職中,都是劣勢?!?/p>
對比自己念大學的經歷和教學生的過程,黃燈能明顯感到中國大學教育從“精英教育”向“大眾教育”的變化。在她的大學時代,哪怕是中專生、??粕脖灰暈椤疤熘溩印?,大學教育注重學生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但現(xiàn)在的大學生變成了“找工作的主體”,按經濟學家溫鐵軍所言,“把人變成資本化的一個要素”。
“隨著社會發(fā)展,高等教育大眾化,文憑在客觀上也被稀釋了,這是不可否認的?!钡珜τ诔錾淼讓拥哪贻p人,黃燈還是認為讀書是性價比最高的一件事。她想補充的是,真正的教育不應該只是讓年輕人“兌現(xiàn)”,還應該為了完善一個人。最起碼,在綜合素質被反復提及、強調的今天,一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是年輕人的心理素質反而堪憂。他們走在畢業(yè)的關卡,“抑郁”“脆弱”“喪”……這些字眼如影隨形。
因為身處文學圈,黃燈經常聽到大家批評現(xiàn)在的大學生不讀書,哪怕是中文系出身也閱讀量極小。她對自己學生的閱讀情況也很不滿意,有一次她問班上多少人看過《紅樓夢》,結果舉手的五個人都不到。
和很多人一樣,她一度認為問題就出在“學生懶惰”,還有“被手機、網絡分散了太多注意力”。但在多年的教學生活中,她越來越發(fā)現(xiàn)還有別的因素。比如,她的學生們除了要上中文專業(yè)的課,還要考高數(shù),上傳媒類甚至經濟類、金融類的課。學生們上課壓力極大,但大部分課程只是蜻蜓點水,沒有太多專業(yè)含量。就算如此,還有好多學生要為“將來好就業(yè)”輔修雙學位,瘋狂考證,哪里還有時間和精力“好好讀一本書”?
在具體的課堂中,黃燈會感到教育像一場慢性炎癥,中小學時代服下的猛藥、抗生素、激素到大學時代終于結下了漠然、無所謂、不思考、不主動的果子。孩子們的面目越來越相似,就像是工廠里的標準化構件。
“大學教育的質量是值得我們反思的?!秉S燈感慨道,這一段在人生中無比重要的時光若沒能沉淀到生命里,而像泡沫一樣浮在表面,是很可惜的。
黃燈與學生們合影
大學生就業(yè),和大學教育有多大關系?
黃燈一直在觀察學生們的畢業(yè)境況,她思考最多的是:孩子們的就業(yè)命運究竟和大學教育有怎樣的關系?
她對比了自己兩次當班主任的經歷。一次在062111班,她面對的是2006級的大學生;一次在1516045班,她面對的是2015級的大學生。
062111班上有一個叫楊勝軒的學生,1987年生于廣州芳村,個人能力非常不錯。畢業(yè)后他去過淘寶網店,爭取過街道辦的民政專職。他每年都在工作之余準備公務員考試,還始終保持著“兩年一證”的節(jié)奏,先后拿下會計從業(yè)證、證券從業(yè)資格證、社工證、駕駛證等等。周一到周五的晚上和整個周末,楊勝軒不是在上網絡課程,就是備考做題。
盡管楊勝軒的公務員考試名次逐年提高,但因為報考人數(shù)漲幅更大,結果總是不盡人意。楊勝軒越來越認為“關系太重要了,就算進入面試,沒有關系也很難突破”,但依然會在年滿35歲之前把它看成一項“必須堅持的事業(yè)”。
楊勝軒在班上不是個例。黃燈發(fā)現(xiàn),062111的學生已將考公務員看作比考大學更重要的事。而且畢業(yè)多年后,這批“80后”同班同學的財富狀況已經發(fā)生了巨大分化,分化的關鍵在于是否曾在某些時間點拿得出一筆房產首付。讓黃燈印象深刻的是,楊勝軒還說過這么一句話:大家更愿意關注鄉(xiāng)村的問題,而城市里家境一般的孩子沒人關心。
另一方面,相比062111的學生中還有三分之一留在深圳、廣州,1516045班上沒有一個“90后”學生敢理直氣壯地說出“我要待在大城市”,更沒有一個學生相信能憑借自己在大城市買得起一個安居之所。
比如1516045班上來自廣東湛江的秀珊,她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生。考上大學后,她被村里人問到畢業(yè)后分配哪里,秀珊說沒有分配,村里人一下覺得這所大學“有問題”。秀珊在大一時還充滿熱情,后來越來越消極,“我們很年輕,不想回家,但要留在廣州的話,可能一個月的工資付完房租都沒錢買衣服了?!?/p>
在畢業(yè)前夕,秀珊和同學們會用“咸魚”來形容自己的狀態(tài),用“上岸”來形容找到工作。這讓黃燈對當下年輕人的生存處境充滿擔憂。她說,對她那時的普通大學生而言,無論出身如何,只要擁有一個共同的大學文憑,同窗的就業(yè)質量就相差無幾。但從062111班到1516045班,學生們的去向越來越受制于個體背后掌握的資源,普通家庭的高等教育投資回報率越來越低。
“我的學生90%來自經濟發(fā)達的廣東地區(qū),我任教的學校一直以就業(yè)優(yōu)勢著稱,生源也非常出色。盡管是一所二本學校,但70%的學生只有上了一本線才有機會招進來,他們的境況尚且如此,而全國還有那么多被遮蔽的二本院校學生?!?/p>
黃燈想追問的是學生背后的社會關系、原生家庭、個人能力在就業(yè)質量中所占的具體權重?!叭绻錂嘀卦絹碓奖粋€人實際能力以外的因素左右,那么,對大學教育的審視將來會成為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p>
黃燈
記錄的局限,記錄的力量
在新書出版后,黃燈收到了很多“有意思的反饋”。
比如一位來自二本院校的工科生說,書里的那些二本學生之所以難找工作,是因為讀了中文系,他們理工科生還是好找工作的。
“這個孩子說得有道理。但是我寫這份文本,從來就沒想過要代表所有的二本學生。書名叫《我的二本學生》,我的日常生活就是這份田野調查的場域,我的觀察對象是我的學生,甚至還有‘在場’的我自己。我是中文系出身,幾屆學生也都是。在對話之外,他們課上課下的發(fā)言、論文作業(yè)、郵件微信都是一手的鮮活的資料,通過這些‘抓手’,我想看見并記錄一部分被遮蔽的年輕人的生存境況,并通過間隔十年的對比了解他們命運的變遷?!?/p>
上個月,她和賈樟柯在新世相有一場關于二本學生的對談,說到了記錄的力量。“任何一個時代都會流失,它的場景、它的建筑、它的人物、它的聲音,都會在變化中流失掉。1998年賈樟柯拍了《小武》,他那時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試圖用影像記錄下這個時代真實的一面。這在我看來就是一種‘非虛構的精神’。”
而她寫自己的二本學生,也是有意識地想為這個群體留下點什么,畢竟比起媒體爭相報道的“北大才子”“復旦新生”,占中國高校學子大多數(shù)的二本學生一直是“沉默”的。也有讀者留言說,那三本學生怎么辦,??粕趺崔k,一本學生群里的邊緣人又怎么辦。黃燈回:“那應該由你們的老師來寫。”
可以看到,這本《我的二本學生》和《豈不懷歸:三和青年調查》 在今年的非虛構討論中常被提及,并由此展開非虛構寫作倫理、“社會學熱”等引申話題。在《我的二本學生》之前,黃燈已有非虛構作品《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大地上的親人》。
“我在寫作時并沒想到‘社會學熱’ ‘非虛構熱’,我只堅信我所關注的問題非常重要。它是一份紀實性文本,除了對校名和人名做了處理,作者的能動性非常之少。”
紀實性文本的“靜止性”也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一位被寫進書里的女學生就告訴黃燈,自己這兩年日漸安穩(wěn),回頭再看2018年之前的記錄竟有些難以置信?!爱斠粋€人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態(tài)改變了,再回頭審視以前的生活,他/她會覺得‘這是我嗎’。生命總是開放的,動態(tài)的,它和相對靜止的文本會有碰撞,但這也是記錄有意思的地方。”
最讓她意想不到的是一些來自“211”“985”畢業(yè)生的反饋。往往在一次分享活動結束后,她會留下來和在場的主持人、媒體人多聊一會。
“這些孩子大多來自名校,也是‘80后’、‘90后’。有一個說,以前她看不到二本學生這一群體,以為一本學生已經到處都是了,她突然發(fā)現(xiàn)同齡人還有另外的生活圖景。還有一個說,她總覺得上名校全靠自己努力,但現(xiàn)在感慨擁有經濟穩(wěn)定的家庭和開明的父母是多大的幸運,她不再將一些人的失敗簡單粗暴地歸咎于‘不努力’?!?/p>
這些聲音是黃燈在寫《我的二本學生》時完全沒想到的。她驚喜的是,這些年輕人依然會自發(fā)地思考問題,依然有感同身受的共情能力,“他們眼里是有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