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西莉(瑞典)
林西莉的瑞典名字是塞西麗婭·林德奎斯特(Cecilia Lindkvist)。被稱為瑞典最有影響力漢學家之一的她,對文化仿佛有著不會枯竭的熱情,往往能關注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又用自己的講述把艱深變得簡單。
問林西莉這大概是她第多少次來中國,盡管已經(jīng)84歲,卻依然熱情風趣、談鋒甚健的她竟有些語塞,因為有太多次了,要算一算。1961年以留學生的身份初次到中國,然后從1973年開始,每年都來,經(jīng)常不止一次,所以,“大概有五六十次?”最近,因為她的兩本新書《另一個世界:中國記憶1961-1962》和《給孩子的漢字王國》出版,林西莉又一次來到中國。
《另一個世界:中國記憶1961-1962》,中華書局 2016.9
從1973年到1988年,林西莉曾花十五年的時間,完成了講述漢字的起源及其發(fā)展的《漢字王國》,這本書成為西方人學習中文、了解中國文化的必讀書,1998年在中國出版后,印行了二十余次。之后,她又用十五年的時間寫出《古琴》一書,從自己1961年在古琴研究會學琴的經(jīng)歷開始,講述古琴這件樂器本身及其文化世界,同樣受到歡迎。
這令許多人訝異:為什么一個外國人能夠完成對漢字和古琴的專門著述?為什么“傳統(tǒng)文化熱”近二十年在中國剛剛有興起之勢,卻看到這個瑞典人已經(jīng)和她的書在那里等著回頭尋求的我們?
1961-1962
困難時期的中國記憶
來中國之前的林西莉,是一個對文化藝術有著廣泛興趣、獨立而灑脫的女孩,由于在瑞典讀大學是全免費的,她本著興趣在斯德哥爾摩大學讀了差不多十年,學習了文學史、藝術史、歷史和北歐語言,期間曾在學校聽過漢學家高本漢有關漢語、漢字的講座,高本漢的學識和熱忱都令她頗受感染,但在她的學習中占的比例很小。她又去德國和意大利上學,之后回到瑞典做高中歷史教師,卻感到并不愿意這樣安頓下來,她還想要學習更多。
高本漢(Klas Bernhard Johannes Karlgren,1889-1978),瑞典最有影響力的漢學家
“去中國”的念頭來自這樣一種對文化的普遍興趣和學習欲望。她意識到,自己學過的所有東西都只與歐洲有關,對世界上的其他文化比如中國、印度、美洲,全無了解。林西莉和當時的丈夫決定,一起申請來中國。突破重重困難,1961年初,她成為北京大學的一名留學生。那時,包括外交官在內,全北京居留的外國人也不過幾百個。
處于大饑荒的中國,讓遠道而來的林西莉驚愕和無法適應。不僅因為貧困,更因為無孔不入的政治教條主義,讓她感到從沒有過的不自由。北大給留學生的課程也很糟糕,絕大多數(shù)課文有明顯的政治內容,比如“美帝國主義是全世界人民共同的敵人”。
但她還是拿著一臺借來的相機,將鏡頭對準了她所看到的普通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且嘗試理解他們?!读硪粋€世界:中國記憶1961-1962》的內容,就是林西莉當年拍攝的兩百多幅照片,和她用文字講述的那兩年在中國的經(jīng)歷,她細膩的文字中,帶著探求和疑問的色彩。
古琴研究會
“改變了我的人生”
到北京后,林西莉到處尋找能教她彈古琴的老師。她從5歲起彈了二十年鋼琴,之后又學習了中世紀的樂器魯特琴,還和朋友組過小樂團。來中國前,她就打算學習一種新樂器。本來想學的是琵琶——但莫斯科的一位教授和她說,該學古琴,和魯特琴一樣,這是一種“反思和感受心靈”的樂器。
機緣巧合,林西莉找到了位于護國寺附近一個四合院里的古琴研究會,被接收為那里唯一的學員。這個組織成立于1950年,主要工作是搜集和出版全國各地的琴曲,成員包括管平湖、査阜西、溥雪齋、吳景略等老一輩琴師。但剛到中國不久的林西莉,對他們一無所知,而只是想要找一位老師教她彈琴。過了很久,她才意識到,當時的經(jīng)歷簡直不可思議。
管平湖的學生王迪成為林西莉的老師,而其他人也不時過來指點幾句。古琴研究會有著與外面的壓抑不同的氣氛,林西莉在2006年出版的《古琴》中描述,這些人有著“那種只有智慧的長者和高僧才有的明朗的臉”。如今講起他們,林西莉依然動情,她說,自己在那里遇到了11位極好的人,他們能夠解答她關于中國建筑、哲學、詩歌的一切問題……讓她真正了解和領會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拔液髞聿爬斫膺@兩年對我有多重要,它改變了我的人生”。
這段經(jīng)歷實在是一段傳奇。那時的中國處在“大躍進”和“文革”之間,雖窮困艱辛,卻也相對平靜。溥雪齋、管平湖、査阜西這幾位老一輩的琴師,在1966年、1967年、1976年先后告別人世,而林西莉尚還有緣與他們共處,聽到他們琴簫合奏。
在林西莉快要離開中國回瑞典時,她想買一張自己的琴帶回去,卻無處可買。最后,古琴研究會竟決定送她一把明代的琴,叫“鶴鳴秋月”。這把暗紅色的古琴現(xiàn)在依然擺在她的家中。而為了讓她回國之后有曲可繼續(xù)練習,他們又希望能錄一些曲子給她。林西莉為此托人從香港買了當時最好的德國根德牌錄音機,錄下管平湖等古琴師為她彈奏的二十二首曲子。
這盤珍貴的錄音帶,在林西莉回國后的忙亂中丟失多年。但就在2014年,林西莉興奮不已地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它。經(jīng)過唱片公司的技術處理,磁帶上錄制的東西得救了。這些錄音起碼有十首是從未灌過唱片的絕版,林西莉決定把它們制成CD,將在今年10月與新版的《古琴》一起發(fā)行。
《漢字王國》
講述一個“故事”
《給孩子的漢字王國》,中信出版社,2016.8
離開中國后,林西莉和丈夫又陸續(xù)去印度、拉美等地開車旅行,1964年才回到斯德哥爾摩。林西莉重操教書舊業(yè),在高中教授歷史。一次,學校里的十八位中學生聯(lián)名向學校提出,想學習漢語,林西莉毛遂自薦做他們的漢語老師。她借鑒高本漢的辦法,不讓學生們死記硬背,而是通過造型生動的甲骨文、金文,讓漢字活起來。
促使她開始寫《漢字王國》的,就是這些在講課過程中編寫準備的材料。大概就因為如此,《漢字王國》才寫得這樣生動而有趣。她不僅僅解釋文字本身,而且講述了中國古代人的生活、環(huán)境和文化。比如當講解“山”字,她從泰山講起,講到附近的曲阜和大汶口的文物,又講到中岳嵩山和西岳華山,然后講華山所在陜西的古跡和文化,接下來又開始講米芾書法和繪畫中的山,最后又由太行山講了愚公移山的故事。
我們實在極少會從一本文化著作中看到這樣的講述方式,它更像一位博學而親切的老師,在課堂上順著自己思路的旁枝蔓延隨性而講,有些散漫,但往往給人留下最深的印象。林西莉說,她意識到,“我要寫的書,要讓8到10歲的孩子也能夠讀懂。我希望寫給那些對漢字一無了解、第一次接觸的人,讓他們都能夠閱讀和喜歡。”新出版的《給孩子的漢字王國》也讓林西莉非常高興,這本書是在《漢字王國》的基礎上刪減了大約1/3的內容而成,更為明確和簡潔。
當然,為了保證內容的專業(yè)性,林西莉考查了大量的資料,從1973年起每年來中國到考古現(xiàn)場和博物館考察,找過所有能找到的考古學家、建筑學家、語言學家。但這本書之所以得到讀者的歡迎,與這種“講故事”的敘述分不開。她在《漢字王國》的自序中說:“本書的中心是講述一個‘故事’,這就是在漢字的起源及其發(fā)展中的中國文化史。”包括在《古琴》的扉頁上,也有這樣一句:“一個關于古琴的故事,關于它在文人生活中的意義,關于音樂、詩歌、人以及古琴相關——甚至是關于我們應當怎樣生活——一些在我深入古琴世界中的經(jīng)歷和體會。”
她非常自覺地選擇了這樣一種接近講故事的寫作方式,并且會融入個人的體驗和經(jīng)歷。她曾經(jīng)考慮過是否要將《漢字王國》的內容作為自己的博士論文來完成,但很快就放棄了,因為博士論文可能只有十幾個人會讀,但她希望自己的書能寫給每一個人。
林西莉通常被認為是一位“漢學家”,但我們熟悉的其他漢學家大都在學術研究的學科體系之內,林西莉卻不是這樣。她的作品,雖然專業(yè)卻有與人交流的活力,更有著一如二十幾歲時的那種對于文化的探索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