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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汎森:明末清初思想中之“宗旨”

一篇短記主要是以明末清初思想家對“宗旨”的態(tài)度之轉(zhuǎn)變來看這一段時間思想由多元轉(zhuǎn)向一元的,由開門轉(zhuǎn)向關(guān)門的變遷。宗旨這個名詞起于晉、唐之間,此后便被大量使用,在禪宗,它是指一宗的主要旨趣之意,所謂“建法

一篇短記主要是以明末清初思想家對“宗旨”的態(tài)度之轉(zhuǎn)變來看這一段時間思想由多元轉(zhuǎn)向一元的,由開門轉(zhuǎn)向關(guān)門的變遷。

宗旨這個名詞起于晉、唐之間,此后便被大量使用,在禪宗,它是指一宗的主要旨趣之意,所謂“建法幢,立宗旨”即是。在明代中期王陽明之學大興以后它成為理學相當重要的觀念。

宋元諸儒所習,“多務(wù)闡明經(jīng)子,不專提倡數(shù)字,以為講學宗旨。明儒則一家有一家之宗旨,各標數(shù)字以為的。白沙(陳獻章,1428—1500)之宗旨曰’靜中養(yǎng)出端倪’,甘泉(湛若水,1466—1560)之宗旨曰‘隨處體驗天理’,陽明之宗旨曰‘致良知’,又曰‘知行合一’。其后鄒守益主戒懼慎獨,羅洪先主靜無欲,李材(1529—1607)主止修,王畿、周汝登(1547—1629)主無善無惡,高攀龍主靜坐,劉宗周主慎獨,紛然如禪宗之傳授衣缽,標舉宗風者”。

錢穆(1895—1990)說:“陸王之學為理學中之別出,而陽明則可謂乃別出儒中之最是登峰造極者。因別出之儒,多喜憑一本或兩本書,或憑一句或兩句話作為宗主、或?qū)W的。如二程常以《大學》《西銘》開示學者,象山則專舉《孟子》,又特提先得乎其大者一語,而陽明則專拈孟子良知二字,后來又會通之于《大學》而提出致良知三字,作為學者之入門。同時亦是學者之止境,徹始徹終只此三字。后來王門大致全如此,只拈一字或一句來教人,直到明末劉蕺山又改提誠意二字??傊侨绱耍^終久大之易簡工夫,已走到無可再易再簡,故可謂之是登峰造極,然既已登峰造極,同時也即是前面無路?!?/p>

但是,我們應(yīng)當注意,并不是所有陽明學派的儒者都是主張“宗旨”的。浙中王門的胡瀚便反對立宗旨。他說:

宋儒學尚分別,故勤注疏;明儒學尚渾成,故立宗旨。然明儒厭訓詁支離,而必標宗旨以為的,其弊不減于訓詁。道也者,天下之公道,學也者,天下之公學也。何必列標宗旨哉?

胡瀚與后來“反宗旨”之風顯然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在王門后學中是較特殊的例子。王門后學立宗旨的風氣,反映一種簡易直捷的風氣,為的是盡可能空諸依傍,擺脫龐大的經(jīng)典與注疏的拘束而談道德實踐。它同時是可以容許多元思想并存以供有志于聞道之人的采擇。歡迎別人質(zhì)疑問難,允許有問則問,有商量則商量,有時分別其實相當細微,但是各不同宗旨之間的爭論卻是非常激烈的。

各標宗旨的前提是學問是多元而不同,是鼓勵論辯的。如果道一風同則不必講學了。有人問呂柟(1479—1542):“今之講學,多有不同者,如何?”呂柟答云:“不同乃所以講學,既同矣,又安用講耶?”

既然每一家“宗旨”皆是其人心得之呈現(xiàn),則一本萬殊,每家宗旨皆有并列的同等地位,由一元散而為多元并列之局,人人皆可就性之所近有所取資。黃宗羲《黃梨洲先生原序》中一再說的即是這一點:

于是為之分源別派,使其宗旨歷然,由是而之焉,固圣人之耳目也?!霜q中衢之罇,后人但持瓦甌椫杓,隨意取之,無有不滿腹者矣。

可是反對者,尤其是以朱子為正統(tǒng)者則不以此為然,他們認為對的不是許多,對的只有一個,所以必然要在眾家宗旨中區(qū)分出一個對的來,而不是眾說并存。

當時與王學余裔爭衡的呂晚村(留良,1629—1683),便想恢復(fù)定于一的思想狀態(tài)。陸隴其(1630—1692)完全繼承了這一路的思想,所以他也是想將思想界再由多元的宗旨牽挽復(fù)歸于一。

顧炎武也屬于這一路關(guān)門的思想,他主張學出于一,他理想中是舉業(yè)、學問皆出于一,是“道一風同”之境界。

“宗旨”之說沖破了朱子以來層分縷析,以《大學》八步為主的修養(yǎng)觀,因為既然是以一個宗旨貫串修身的一切,則便沖垮了所有層次及步驟之分。陸隴其《松陽講義》中的一段話最能代表:

自明季學術(shù)淆亂,各立宗旨,或以明明德為主,或以止至善為主,或主修身,或主誠意,或主致知,或主格物,或主明明德于天下,三綱領(lǐng)八條目,幾如晉楚齊秦之遞相雄長,其說雖不同,總之,朱子欲分為三為八,諸家則欲合為一,以分為支離,以合為易簡,而圣人立言之旨,汩沒久矣。故今講此書者,只要曉得序不可亂,功不可缺,便知一切牽合宗旨,都是亂道,三綱領(lǐng)還他三件,八條目還他八件,方是朱子之意。

所以《大學》三綱領(lǐng)八條目與任何一家之宗旨皆相矛盾,則《大學》除非與心學分看,否則必有如楚越之捍挌。

“宗旨”與反宗旨之爭也反映在學術(shù)史的撰作上。宗旨是形式(form),掌握某家宗旨即以此形式去涵括其材料(matter),所以黃宗羲反復(fù)說:“大凡學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處,亦是學者之入門處。天下之義理無窮,茍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約之,使其在我。故講學而無宗旨,即有嘉言,是無頭緒之亂絲也?!倍笾鲗W術(shù)史者在作客觀的析述時也必須能把握住形式——宗旨,否則只是將其人的思想格言化,便是一團亂絲了。黃氏在《明儒學案發(fā)凡》中說:

學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讀其書,亦猶張騫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氏要領(lǐng)。

而最典型的是他對兩個人的批評,一是他批評同門友惲仲升(1601—1678)之《劉子節(jié)要》,只將其師誠意宗旨當作格言摘抄,失其筋節(jié)大要:

去其根柢而留其枝葉,使學者觀之,茫然不得其歸著之處。猶如《水經(jīng)》為諸水分合而作,而讀者止摘其雋語逸事,于作者之意亦何當乎?

黃宗羲在另一篇文章中批評惲氏所作的《子劉子行狀》也有同樣的問題:

今老兄以所作之狀,分門節(jié)入,以劉子之節(jié)要,而節(jié)惲子之文,寧有是體乎?

另外兩位遭他批評的是周汝登的《圣學宗傳》及孫奇逢的《理學宗傳》。黃宗羲說周的書是“擾金銀銅鐵為一器”。因為周是以禪學來去取安排各家學說,故他說“是海門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黃氏認為孫奇逢(1585—1675)亦不能免此病。清季曾國藩(1811—1872)在讀《理學宗傳》時也有同樣的觀察,說“閱《理學宗傳》中朱子、陸子,孫氏所錄朱子之語,多取其與陸子相近者,蓋偏于陸王之途,去洛閩甚遠也”。而黃宗羲自負能把握每一家宗旨,并將它們并陳于《明儒學案》中,在《前鄉(xiāng)進士澤望黃君壙志》中說:

自濂、洛至今日,儒者百十家,余與澤望皆能知其宗旨離合是非之故。

但是以上這些標立宗旨,或是主張思想學術(shù)的理想狀態(tài)必得要能將各種宗旨并存,以供人采擇的想法,在清初遭到了挑戰(zhàn)。挑戰(zhàn)由各種方面著手,如呂留良平居講學,未嘗標立宗旨,說:

吾儒之學,正當從其支派脈絡(luò),辨別精微,方見道理精切處耳,一立宗旨,即是顢頇鶻突。且無論其所標立者云何,已失時中變動之義矣。惟異端之學,有綱提訣授,吾儒無是也。

呂氏認為思想學問不能欛柄入手,便無余事。應(yīng)該還要從各種支派脈絡(luò)上辨別精致探索把握,才可能見道理精切處,也才可能不顢頇自足。黃建在彭士望(1610—1683)《與謝約齋書》后評說:“講學偏執(zhí)宗旨,欲人尊從,盛氣爭辨,此為意見,非窮理也?!秉S氏認為各立宗旨而又各自堅守一宗之宗旨,是等于鼓勵意見與爭論。明儒認為多元爭論是學術(shù)常態(tài),在清初儒者認為是不可思議的。

反對立一宗旨的陸桴亭(1611—1672),認為爭立宗旨,是以每個人的一偏之見來講“道”,這是無法以整體地掌握“道”,好像是拿單方來治百病:

世有大儒,決不別立宗旨,譬之大醫(yī)國手,無科不精,無方不備,無藥不用,豈有執(zhí)一海上方而沾沾語人曰:舍此更無科無方無醫(yī)也。近之談宗旨者皆海上方也。

《思辨錄》中又說:

昔朱子,人問以宗旨,朱子曰:某無宗旨,但只教人隨分讀書。愚亦曰:儀無宗旨,但只教人真心做圣賢。

張烈(1622—1685)《王學質(zhì)疑》中說:“望其(王陽明)藩籬者,皆欲揚眉努目,自標宗旨,亂儒術(shù)而壞人心,莫此為甚?!弊阋姀埩沂菍⒍嘣⒅脿幷撝暸c人心之敗壞放在一起看。在他看來,各標宗旨之風,不只影響于思想學術(shù),而且嚴重敗壞社會風氣。

不過,將反宗旨與思想應(yīng)該由多元而歸于程朱一元正統(tǒng)之論,表現(xiàn)得最清楚的,是清初的幾位正統(tǒng)派大將,如陸隴其、張伯行(1651—1725)等。張伯行認為正派學人的要件是不立宗旨,而一切以程朱為準的。他說:

學以程朱為準的,不參異說,不立宗旨。

湯斌(1627—1687)則說:

未嘗立有宗旨,為人指授。

整體而言,反宗旨之說的興起,代表思想學術(shù)由多元到一元的趨勢。學術(shù)由多元收歸一元的風氣,還可以見諸于《明史》立道學傳的提議及爭論。《明史·道學傳》主要有四條綱領(lǐng):

一、以程朱一派為正統(tǒng)。

二、批判白沙、陽明、甘泉等人宗旨不合程朱。

三、批評浙東學派之流弊。

四、認為學術(shù)多元的流弊甚大,宜歸一是,故不認為應(yīng)該在程朱之外稍有異同。

而在浙江的黃宗羲馬上敏感到在北京明史館中這一動作的思想敵意,他在《移史館論不宜立理學傳書》中說:

某竊謂道學一門所當去也,一切總歸儒林,則學術(shù)之異同皆可無論,以待后之學者擇而取之。

明史最后雖未立道學傳,但當時思想界的最后勝利者是斥多元歸一元,主張立于一個正統(tǒng)的一派。

學術(shù)由多元收歸一元的趨向,更表現(xiàn)在對學術(shù)史撰作的全新評論。晚明出現(xiàn)了不少學術(shù)史之作,在清初多因持多元并重的觀點而遭到程朱正統(tǒng)派之嚴厲批判。譬如,張伯行便對幾部當時流行的學案加以批評:

今曰兩存之,則誤人多矣。今之《明儒學案》《理學備考》,得毋類是。

黃氏學案的基本傾向是江右王學,但基本上堅持一種多元的觀點,讓人各就性之所近以取法的,而范鎬鼎(1626—1707)《理學備考》則是以程朱為標準的著作,只是因為其書并存諸說,所以也招致了張伯行之不滿。張氏說:

見《理學宗傳》《理學備考》《明儒學案》等書,調(diào)停夾雜,而不歸一是,因而纂《性理正宗》以一統(tǒng)紀而正涂轍。

所謂“調(diào)停夾雜,不歸一是”即是將各種說法并排,間加評斷的做法,但張伯行認為這是不行的,應(yīng)該“一歸于是”才行。而他的《性理正宗》已不是編學術(shù)史的用意。清初另一位宋學家竇克勤(1653—1708)描述這部書說:

先生此書,伊洛淵源之正傳也,其詳其略,要不外求統(tǒng)紀之一而已,知統(tǒng)紀之一,而后知《圣學宗傳》《理學宗傳》以及《宋元學案》《明儒學案》,皆亂統(tǒng)紀者也。

這個時候,明末清初最重要的幾部學術(shù)史著作,全部被貶為“亂統(tǒng)紀”之書,則學術(shù)由多元爭鳴轉(zhuǎn)向一元正統(tǒng)的跡象是再清楚不過了。

(本文摘自王汎森著《晚明清初思想十論(增訂版)》,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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