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鐵馬的十六國,大約是中國歷史上最讓人感到混亂、陌生又不乏一絲神秘感的時代。“三分歸一統(tǒng)”的西晉王朝匆匆收場,北方歷史舞臺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大批匈奴、羯胡、鮮卑、氐、羌等勢力,雖然他們大多已經(jīng)在華北、關(guān)中定居了幾代人,但直到這時史書記載的聚光燈才照向了他們。在十六國的英雄榜上,石勒無疑是居于前列的人物,這位山西武鄉(xiāng)長大的羯胡所經(jīng)歷的起伏坎坷,可以帶我們領(lǐng)略彼時從最底層到最高層的全幅風(fēng)景。新整理點校的《十六國春秋輯補》(北魏崔鴻撰,清湯球輯補,聶溦萌、羅新、華喆點校,中華書局,2020年)將石趙相關(guān)的史料集中到短短數(shù)卷之中,為讀者省下許多搜集之苦,我們正可借此走近石勒和他的時代。
《十六國春秋輯補》
一、卑辭擒王浚
公元313年,石勒第三次攻下鄴城,司州、兗州、冀州大片地區(qū)已盡在掌握,成為北方一大勢力。此時晉朝留在北方的殘余力量還剩下并州的劉琨與幽州的王浚,他們分別依靠拓跋鮮卑和段部鮮卑的援助,與劉聰、石勒形成對峙。對于在河北發(fā)展的石勒來說,幽州的王浚是當(dāng)下最大的威脅。王浚“據(jù)幽都驍悍之國,跨全燕突騎之鄉(xiāng)”(石勒語,以下未擴注出處的引文均來自《晉書·石勒載記》與《十六國春秋輯補·后趙錄》),署置百官,稱制南面,已經(jīng)著手代晉稱帝,孰料翌年的三月三日,卻在大本營薊城被石勒兵不血刃地活捉了。此中曲折,頗可玩味。
在對王浚動手之前,石勒聽從了謀主張賓的建議,“夫立大事者,必先為之卑”,派遣兩位使節(jié)帶著大量珍寶和一封勸進王浚為天子的表文前往幽州。表中寫道:
勒本小胡,出于戎裔,值晉綱弛御,海內(nèi)饑亂,流離屯厄,竄命冀州,共相帥合,以救性命。今晉祚淪夷,遠(yuǎn)播吳會,中原無主,蒼生無系。伏惟明公殿下,州鄉(xiāng)貴望,四海所宗,為帝王者,非公復(fù)誰?勒所以捐軀命、興義兵誅暴亂者,正為明公驅(qū)除爾。伏愿殿下應(yīng)天順時,踐登皇阼。勒奉戴明公,如天地父母,明公當(dāng)察勒微心,慈眄如子也。
石勒為上黨郡武鄉(xiāng)縣人,屬于并州,而王浚出身太原王氏,為魏晉時期第一流高門,當(dāng)然也是并州首望,“州鄉(xiāng)貴望,四海所宗”一語,可謂正中其懷。更有說服力的是“勒本小胡,出于戎裔”,在當(dāng)時的語境下,這是近乎自辱的卑辭。王浚仍然質(zhì)問其使者王子春,石勒已擁有強大實力,為何稱藩,可信嗎?王子春回答:
石將軍英才俊拔,士馬雄盛,實如圣旨。仰惟明公州鄉(xiāng)貴望,累葉重光,出鎮(zhèn)藩岳,威聲播于八表,固以胡越欽風(fēng),戎夷歌德,豈唯區(qū)區(qū)小府而敢不斂袵神闕者乎。昔陳嬰豈其鄙王而不王,韓信薄帝而不帝者哉?但以知帝王不可以智力爭故也。石將軍之?dāng)M明公,猶陰精之比太陽,江河之比洪海爾。項籍、子陽覆車不遠(yuǎn),是石將軍之明鑒,明公亦何怪乎。且自古誠胡人而為名臣者實有之,帝王則未之有也。石將軍非所以惡帝王而讓明公也,顧取之不為天人之所許耳。愿公勿疑。
除了重申“州鄉(xiāng)貴望”,王子春著重發(fā)揮的是“帝王不可以智力爭”的論點。舉陳嬰、韓信等例,明顯有兩漢之際班彪所撰《王命論》的影子。帝王之位因天命而非逐鹿獲得,而天命在于劉氏,這是西漢后期尤其東漢一朝力圖灌輸?shù)乃枷?,其影響非常深遠(yuǎn)(參看侯旭東《逐鹿或天命:漢人眼中的秦亡漢興》,《中國社會科學(xué)》2015年第4期)。但正如曹丕在禪代儀式中說出的“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梟雄無不知曉,只要軍事政治實力具備,天命、符瑞、民意都是可以制造的。真正打動王浚的,還是那句“自古誠胡人而為名臣者實有之,帝王則未之有也。石將軍非所以惡帝王而讓明公也,顧取之不為天人之所許耳?!焙吞烀f相比,華夷秩序的觀念發(fā)軔于戰(zhàn)國,完備于兩漢,甚至是比天命論更為成功的意識形態(tài),其核心要點是華夏居中統(tǒng)治四夷,四夷居外接受統(tǒng)治,天命或許會轉(zhuǎn)移,但絕不會從華夏轉(zhuǎn)到夷狄。夷狄要想做天子,不僅上天不同意,人民也不允許。王浚之流對此毫不懷疑。兩年之前,劉琨曾送石勒之母王氏于勒,同時也帶了一封誠意滿滿的書信,其中寫道:“自古以來,誠無戎狄為帝王者,至于名臣建功業(yè)者,則有之矣。”石勒并未正面反駁,只是回復(fù)道:“君當(dāng)逞節(jié)本朝,吾自夷,難為效。”王子春的說法與劉琨的書信如出一轍,說明這是當(dāng)時頗為流行的“常識”,它能讓石勒無法反駁,也能使王浚打消疑慮。這就是王浚接受石勒“稱藩”的心理基礎(chǔ),此后石勒向王浚使者示弱的表演才得以展開。在下一年三月三日(上巳節(jié)),石勒帶著大軍,趕著數(shù)千頭牛羊奔向薊城,王浚堅信石勒是來稱藩奉戴自己稱帝的,在沿途準(zhǔn)備好食物接待。等到數(shù)千頭牛羊填塞街巷,讓幽州士兵無法出動,石勒便長驅(qū)直入其府中,王浚毫無反抗地成了階下囚。
二、“小胡”印記
石勒的謀略能夠成功,固然是由于王浚華夷觀念根深蒂固,也因為石勒的“小胡”身份的確明顯。石勒是“羯胡”,據(jù)唐長孺先生考證,羯胡應(yīng)是較晚徙入山西、河北地區(qū)的塞外北族,他們在草原上曾是匈奴的屬部,因此也被目為“匈奴”,但在自居匈奴正統(tǒng)的“五部”看來,他們只不過是來歷不明的“雜胡”。羯胡中含有相當(dāng)多西域來源的人群,但他們并非直接來自西域,而是首先成為匈奴屬部,再從北方草原進入漢晉邊塞之內(nèi)的(唐長孺《魏晉雜胡考》,收入《唐長孺文集·魏晉南北朝史論叢》,中華書局,2011年)。石勒一家就屬于這類具有西域、匈奴雙重淵源的人群。史言其先“匈奴別部羌渠之胄”,羌渠是一個常見的名號,東漢靈帝的南匈奴有位單于名羌渠,而在此之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烏桓大人羌渠,所以石勒的先世未必就是魏晉時期入塞匈奴十九種的“羌渠種”(《晉書·北狄傳》)。在湯球《十六國春秋輯補》中,有一條輯自《太平御覽》而不見于《晉書·載記》的材料:
張季字文伯,羌渠部人也。頗曉相法,常謂虎曰:“明公之相,非人臣之骨。”虎掩其口曰:“君勿妄言,族吾父子?!?/p>
這里的羌渠部人張季,姓、名、字俱全,且精通“相法”,其華夏化的程度已經(jīng)不低。再看石勒,其祖名耶弈于,父名周曷朱,又名乞翼加,都是典型的胡族名號,沒有華夏式的姓名。石勒家族大概率不屬于張季所在的羌渠部。石勒的胡名為?,“石勒”,是他跟隨汲桑起兵之后,后者為他取的漢字姓名,那時他已經(jīng)32歲了?!?”這個罕見的字,數(shù)次出現(xiàn)在與石勒相關(guān)的人中,很可能是專門用來對譯某個羯胡語詞。也許它與北族中普遍存在的統(tǒng)率名號B?g同源,該詞在中古北族的名號中常對譯為漢字“跋、弗、伏、匐、發(fā)、伐”等(羅新《論拓跋鮮卑之得名》,收入《中古北族名號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這些都是入聲字,而與背同音的?則是一個去聲字,對譯漢字的不同大概反映了羯語與鮮卑及突厥系語言的區(qū)別。用這個字取名的還有石虎的祖父“?邪”,他應(yīng)是石勒的叔父。另外,石勒早年隨汲桑起事失敗之后逃回山西,前往投奔一位壁于上黨的胡部大張?督,三言兩語陳說利害,就讓張?督跟著自己去投奔了劉淵。奪取?督數(shù)千部眾的指揮權(quán)后,石勒命?督為兄,賜姓石氏,賜名曰會。同樣的人名意味著相似的語言,同為上黨雜胡又多了一份地域認(rèn)同,再加上同為匈奴屬部的身份和對單于號召力的承認(rèn),正是利用了這些背景,石勒才能說動張?督,他們才會結(jié)為兄弟。石會后來成為石勒手下的將領(lǐng),在攻占匈奴漢國首都平陽之后,曾“奉命修復(fù)元海、聰二墓,收劉粲已下百余尸葬之”,完成了一個匈奴屬部雜胡對單于的最后敬意。
《中古北族名號研究》
石勒不識字,但一定會說漢語(當(dāng)時稱“夏言”、“晉言”),而羯胡也有自己的語言,他至少熟練掌握兩種語言。石勒稱趙王時,曾發(fā)生過這樣的事:
勒宮殿及諸門始就,制法令甚嚴(yán),諱胡尤峻。有醉胡乘馬突入止車門,勒大怒,謂宮門小執(zhí)法馮翥曰:“夫人君為令,尚望威行天下,況宮闕之間乎。向馳馬入門為是何人,而不彈白邪?”翥惶懼忘諱,對曰:“向有醉胡乘馬馳入,甚呵御之,而不可與語。”勒笑曰:“胡人正自難與言?!?/p>
馮翥說胡人“不可與語”,其實是說他們之間語言不通,石勒心領(lǐng)神會,又引申為“胡人正是不那么好說話”,表達了對趙國內(nèi)部胡人獲得特權(quán)地位的欣慰。羯胡的語言,來自西域的高僧佛圖澄也懂得,在石勒與劉曜決戰(zhàn)前夕,石勒向佛圖澄請教吉兇:
澄曰:“相輪鈴音云:‘秀支替戾岡,仆谷劬禿當(dāng)?!唆烧Z也。秀支,軍也。替戾岡,出也。仆谷,劉曜胡位也。劬禿當(dāng),捉也。此言軍出捉得曜也?!?/p>
這十個字曾引來眾多歷史語言學(xué)家的興趣,試圖從中還原出一種可以辨識其系屬的古代語言。我不敢說這種語言屬于突厥語族還是伊朗語族,但至少不能直接用它來研究匈奴語,因為羯語不能等同于匈奴語。如果石勒也能說匈奴語的話,他應(yīng)該掌握三種語言了。高歡可以同時用鮮卑語和漢語發(fā)號施令,還能欣賞斛律金用敕勒語唱的歌曲,安祿山“解六蕃語,為互市牙郎”,處在文化邊緣地帶的人們往往具備多語能力,古今莫不如此。
石勒身上的“小胡”印記,還有很多。比如他母親王氏,單看姓氏未必是胡人,但她去世后被“潛窆山谷,莫詳其所”,而后又虛葬于襄國城南。石勒本人死時,也是“夜瘞山谷,莫知其所,備文物虛葬”。石勒稱趙王時,曾“禁國人不聽報嫂及在喪婚娶,其燒葬令如本俗?!彼^“報嫂”,就是“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盡取其妻妻之”(《史記·匈奴列傳》),研究者稱之為“收繼婚”,這是匈奴中盛行的習(xí)俗。而“燒葬”則不行用于匈奴,匈奴墓葬迄今已發(fā)現(xiàn)數(shù)千座,雖在墓葬規(guī)格和形制上具有多樣性,但絕大多數(shù)墓中都有仰身直支的墓主人骨骼,與火葬后以骨灰入葬迥然不同(單月英《匈奴墓葬研究》,《考古學(xué)報》2009年第1期)?;鹪崃?xí)俗流行于西域,粟特、焉耆等都奉行此法,羯人的燒葬或與其來自西域有關(guān),上述潛窆虛葬的做法很可能是與火葬配合進行的。石趙的宮殿中有“胡天”,一般認(rèn)為是祆教的祠廟,如果羯胡像粟特一樣信仰祆教的話,火葬便更加自然了。由此看來,石勒母親即使不是羯胡,也已經(jīng)羯胡化了。羯胡“本俗”中的收繼婚與匈奴相同,又有不同于匈奴的燒葬,再次顯示了其雙重淵源。不過,在石趙統(tǒng)治期石氏家族的葬俗可能發(fā)生了變化,《晉書·慕容儁載記》寫道:
儁夜夢石季龍嚙其臂,寤而惡之,命發(fā)其墓,剖棺出尸,蹋而罵之曰:“死胡安敢夢生天子。”遣其御史中尉陽約數(shù)其殘酷之罪,鞭之,棄于漳水。
石虎的墓葬不僅輕易就被發(fā)現(xiàn),從中還挖掘出了他的尸體,充分說明石虎死后沒有采用燒葬、潛窆、虛葬的做法。此中原因,或許是石趙建國后接受了更多漢晉華夏文化吧。
石勒等羯胡的長相也具有西域特征,即高鼻深目。在石趙后期曾發(fā)生這樣一件事:
太子詹事孫珍問侍中崔約曰:“吾患目疾,何方療之?”約素狎珍,戲之曰:“溺中則愈?!闭湓唬骸澳亢慰赡??”約曰:“卿目睕睕,正耐溺中。”珍恨之,以白宣。宣諸子中最胡狀,目深,聞之大怒,誅約父子。
孫珍眼窩深,崔約就和他開玩笑說往里面撒尿能治療目疾,沒想到觸怒了同樣目深的太子石宣,招來滅門之禍。孫珍和石宣“胡狀”的表現(xiàn)是目深,這反映了時人對“胡”的印象。中原的華夏人用“胡”來指稱的對象,在戰(zhàn)國和西漢主要是北方的匈奴與東胡,而到東漢以后,“胡”的含義中用來指西域背景的“西胡”的成分越來越重。北亞的匈奴人、鮮卑人并不天生高鼻深目,漢代文字史料中對北方游牧民族的相貌幾乎沒有記錄,但在圖像資料中,比如霍去病墓前的馬踏匈奴石雕,那個匈奴人就長著一張扁平的大臉。東漢畫像石等圖像中高鼻深目的胡人明顯多了起來,研究者認(rèn)為這與畫像的“格套”化有關(guān),也就是說并不一定寫實。(邢義田:《古代中國及歐亞文獻、圖像與考古資料中的“胡人”外貌》,收入《畫為心聲:畫像石、畫像磚與壁畫》,中華書局,2011年)不過西域胡人的高鼻深目確實存在,也確為漢人所知,《漢書·西域傳上》寫道:“自宛以西至安息國,……其人皆深目,多須髯?!边@句話來自漢朝派往西域使節(jié)的報告,新疆出土的眾多“干尸”也映證了這一點?!靶倥笔且粋€復(fù)雜的政治體,在其統(tǒng)治下不乏來自月氏和西域諸國的人群,這些容貌特異的胡人更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久之“高鼻深目”就成了中原人對胡人的刻板印象。就像上世紀(jì)國門未大開之前,中國人常以“金發(fā)碧眼”去概括歐美人的長相,可真實的情況是,金發(fā)碧眼者(blond)只是歐美人中很小一部分?;氐缴吓e石宣的例子,其母姓杜氏,大概率不是胡人,他的相貌特征只能遺傳自其父石虎。由此推斷,石勒家族在長相上應(yīng)該符合人們心目中的“胡人”特征。石勒本人的長相很有辨識度,少年時家鄉(xiāng)父老就說他“狀貌奇異”,后來被賣到河北平原的茌平縣為奴時,其主人師懽“奇其狀貌而免之”?!昂鸂睢陛o助了石勒的創(chuàng)業(yè),也見證了后趙的覆滅:
季龍造太武殿初成,圖畫自古賢圣、忠臣、孝子、烈士、貞女,皆變?yōu)楹鸂?,旬余,頭悉縮入肩中,惟冠?髣髴微出,季龍大惡之,秘而不言也。
這里說“變?yōu)楹鸂睢?,說明這些壁畫上的賢圣、忠臣、孝子、貞女,原本應(yīng)是前代華夏王朝的人物,并非胡人。為了表現(xiàn)羯胡將遭遇滅頂之災(zāi),這些圖像人物先變?yōu)椤昂鸂睢保ü烙嬛饕歉弑巧钅浚賹㈩^縮進了肩中。八年之后的350年,冉閔發(fā)動的大屠殺中,“班令內(nèi)外,趙人斬一胡首送鳳陽門者,文官進位三等,武職悉拜牙門。”于是“一日之中,斬首數(shù)萬。閔躬率趙人誅諸胡羯,無貴賤男女少長皆斬之,死者二十余萬人。”屠殺的對象被限定為胡羯,而賞功的標(biāo)準(zhǔn)是斬“胡首”。一個首級如何判定是不是胡?自然只能看面貌特征,故而“于時高鼻多須至有濫死者”。東漢以來胡人形象被標(biāo)簽化為高鼻深目多須,使之成為異族、他者的可視化特征,文化與政治性的族際差異走向了種族化。石趙統(tǒng)治之下“諱胡尤峻”,同時又給予羯胡以特權(quán)地位,既是對“胡”之污名化的反抗,又進一步強化了石趙統(tǒng)治集團與“胡”的關(guān)聯(lián)。長期以來的歧視、永嘉之亂后的仇恨、加之石虎殘暴統(tǒng)治帶來的積怨,便一同聚焦于一個具有此種可視特征的“異族”,最終迎來了這場大屠殺的悲劇。
左圖:霍去病墓的馬踏匈奴石雕、右圖:唐三彩胡人俑
三、創(chuàng)業(yè)伙伴十八騎
在社會流動走向固化的兩晉時代,石勒從奴隸到皇帝的經(jīng)歷是一股逆流,要打破華夷、貴賤雙重壁壘。即便在十六國群雄中,石勒也是一個特例。劉淵有五部匈奴的強大背景,慕容、拓跋數(shù)代稱雄塞外后才進入中原,就連苻、姚兩家,也是氐羌中的大酋豪,又在石趙之世成為被徙往關(guān)東的關(guān)中豪族領(lǐng)袖。唯有“小胡”石勒,算是真正的白手起家,在創(chuàng)業(yè)建國過程中不僅沒有部落的支援,甚至連家族也無法提供多少支持。
石勒初期的創(chuàng)業(yè)伙伴,是頗具傳奇色彩的十八騎。據(jù)《十六國春秋·后趙錄》,與十八騎相遇相結(jié)時,石勒正處于生命中最低谷的時期。石勒出生于公元274年,即西晉武帝泰始十年。四年之后西晉滅吳,走向其曇花一現(xiàn)的全盛期。太安年間(302-304)并州饑亂,石勒和很多胡人一起,被他們的父母官并州刺史司馬騰掠賣到太行山東的冀州換取軍糧,在路上“兩胡一枷”,還不時遭到毆打,饑病交加,差點死在途中?!妒蛰d記》寫“時年二十余”,其實已經(jīng)年近三十。石勒死于公元333年,享年六十,前面三十年在并州地區(qū)當(dāng)著為人傭耕的雇農(nóng),后三十年在河北地區(qū)征戰(zhàn)創(chuàng)業(yè),而以319年稱趙王建國為標(biāo)志,后三十年也被分成大體對稱的兩段。無論如何,30歲左右的這場變故,讓石勒從自由民淪為了奴隸。到達河北之后,他被賣到茌平縣的師懽家為奴,很快聲稱自己經(jīng)常聽到鼓角之聲,師懽聽說后,“奇其狀貌而免之”。328年時,這位師懽以茌平令的身份向趙王石勒獻上了一只黑兔,被大臣解讀為水德的祥瑞,根據(jù)五德相生說,西晉為金德,繼晉而起的王朝應(yīng)該是水德。此前石勒一直以趙王若干年紀(jì)年,借此機會才創(chuàng)建年號,改元太和元年,向著稱帝又邁出了一步。此時距離師懽放免石勒過去了二十五年,師懽成為茌平令,顯然出于石勒的提拔,厚待在困難時期幫助過自己的故人,是石勒的美德之一。這種美德按當(dāng)時觀念應(yīng)歸為“義”,義是所謂任俠的關(guān)鍵,而與十八騎的結(jié)合最初便是一個恩義式的任俠行為。那年石勒剛剛被師懽免除了奴的身份,重獲自由,一面以善相馬的才能依附于鄰近的馬牧率汲桑,一面仍需四處傭耕以維持生計。在鄴城附近的臨水縣當(dāng)雇工時,又被一股游軍所囚,眼看要重演被賣為奴的劇情,他卻設(shè)法逃脫出來,據(jù)說有神人化為群鹿吸引軍人注意力幫助了他。一無所有的石勒,
遂招集王陽、夔安、支雄、冀保、吳豫、劉膺、桃豹、逯明等八騎為群盜。后郭敖、劉徵、劉寶、張曀仆、呼延莫、郭黑略、張越、孔豚、趙鹿、支屈六等又赴之,號為十八騎。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303-304年之間。猶如芒碭山的劉邦,抑或梁山泊的宋江,石勒就此踏上了金戈鐵馬的后半生。
這十八騎都是些什么人呢?其中有幾個姓氏一看就很特別,比如夔、支,基本可判定是來源于西域的姓氏。夔氏據(jù)說來自天竺,支則是月氏(貴霜)人的漢姓,湯球輯本《后趙錄》中有《支雄傳》,也說“其先月氏胡人也”;此外呼延氏是匈奴貴姓,常與單于聯(lián)姻;劉雖為漢姓,但已有大量匈奴、屠各人改姓了劉(唐長孺《魏晉雜胡考》)。此外,一些看似平常的姓氏,如張、王,也未必都是華夏,前文提到過石勒與之結(jié)拜兄弟的胡部大張?督,就是一個采用張姓而仍用胡名的胡人,與之類似的還有一個烏丸酋長張伏利度。還有十八騎排名第一的王陽,趙國建立后擔(dān)任“門臣祭酒”,專理胡人辭訟,后又以此職專統(tǒng)六夷輔佐太子石弘,故而王陽大概率也是胡人。當(dāng)然這不是說十八騎都是胡人,其中一定也有非胡人,事實上他們的族屬來源十分復(fù)雜。籍貫地域也是一樣,石勒來自并州,而桃豹為范陽人,其他人來歷不詳。地域與族屬并非凝聚他們的決定因素,當(dāng)然也不構(gòu)成阻礙。在亂世中相似的經(jīng)歷與處境,以及雄武善騎射的作戰(zhàn)能力,讓他們在鄴城以東的山澤間聚集起來。這批人數(shù)不多的“群盜”,很快奉馬牧率汲桑為首領(lǐng),又隨汲桑加入西晉成都王穎故將公師藩的隊伍,在公師藩、汲桑相繼敗亡之后,再投奔匈奴五部的領(lǐng)袖、曾同屬成都王穎陣營、此時已稱漢王的劉淵,由此匯入永嘉年間北方巨變的洪流。
十八騎不只是石勒創(chuàng)業(yè)初期暫時的伙伴,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在石趙建國之后仍然身居要職,可以說構(gòu)成了石趙政權(quán)中功臣集團的重要部分。309年石勒被劉淵任命為安東大將軍、開府時,
以夔安、孔萇為爪牙,支雄、呼延莫、王陽、桃豹、逯明、吳豫為將率。
這是他手下的核心武將名單,其中除了孔萇,都是原十八騎的成員。十八騎中未列入這個名單的人,很多在此后依然活躍。比如郭黑略,在311-312年葛陂之戰(zhàn)期間仍在軍中,并在此時向石勒引見了佛圖澄。再如張越,后來成為石勒的姐夫,但因在與諸將賭博時戲言忤勒,正好被石勒撞見,獲罪被殺,時在316年左右。又如郭敖,330年石勒稱趙天王時,以左長史郭敖為尚書左仆射,居于整個官僚隊伍的“端右”。
十八騎作為功臣集團的代表,在趙國建立后的政治中表現(xiàn)如何?與大多數(shù)十六國政權(quán)一樣,石趙在權(quán)力繼承方面屢屢遭遇致命性的危機。眾所周知,石勒臨終安排了其子石弘繼承皇帝之位,但不出兩年就被石虎篡奪了。石虎從輩分上本是石勒的侄子,但“勒父朱幼而子之”,當(dāng)時就有人說他是石勒的弟弟。當(dāng)石勒被掠賣到河北時,石虎與其他家人仍留在并州。311年,西晉并州刺史劉琨為了爭取石勒,特地將勒母王氏與石虎一起送到了葛陂,這年石虎17歲,石勒38歲,兩人相差21歲。而后來立為世子的石弘,要到314年才出生,又比石虎整整小了19歲。石虎在投奔石勒之后,很快表現(xiàn)出勇猛善戰(zhàn)同時也暴戾殘忍的性格,屢建軍功,成為石勒麾下的得力戰(zhàn)將。與慕容、拓跋、苻氏、姚氏等宗族殷繁、父子兄弟子侄一齊上陣的局面不同,小胡石勒缺乏家族支援,石虎就是唯一參與到早期艱難創(chuàng)業(yè)歷程的石氏家族成員。石虎曾經(jīng)驕傲又憤懣地對兒子說:
主上自都襄國以來,端拱指授而已。吾躬當(dāng)矢石二十余年,南擒劉岳,北走索頭,東平齊魯,西定秦雍,剋殄十有三州。成大趙之業(yè)者,我也。大單于之望實在于我,而授黃吻婢兒。每一憶此,令人不復(fù)能寢食。待主上晏駕之后,不足復(fù)留種也。
傳弟還是傳子,是許多亂世政權(quán)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尤其對于缺少嫡長子世襲傳統(tǒng)的胡族來說,石虎更有理由要求繼承大位。然而石勒另有打算,積極扶持自己的兒子石弘、石宏,先后將統(tǒng)領(lǐng)六夷的大單于一職交給這兩位十多歲的孩子,讓石虎尤其感到氣憤。在這場涉及接班人的斗爭中,功臣元老們的態(tài)度無疑十分重要,十八騎作為石勒最早的恩義伙伴,如何選擇其立場呢?
十八騎元老中,確有人被安排到了石弘一邊。石弘幼年時,石勒除了安排一批華夏文士教以儒經(jīng)、律令,還專門“使劉徵、任播授以兵書,王陽教之擊刺”。劉徵、王陽都是十八騎成員。在石勒稱趙王的第八年,即326年,石勒強迫石虎交出鎮(zhèn)守鄴城的權(quán)力,“以世子弘鎮(zhèn)鄴,配禁兵萬人,車騎(虎)所統(tǒng)十四營悉配之,以驍騎領(lǐng)門臣祭酒王陽專統(tǒng)六夷以輔之?!笔张扇?zhí)行這一重大任務(wù)的,正是王陽,他名列十八騎首位,又長期擔(dān)任門臣祭酒負(fù)責(zé)對“胡人”的管理,既指揮禁兵,還專統(tǒng)六夷,又曾教石弘擊刺,無疑是太子黨中的重臣。此后他的名字再也沒有見于史料,下場不明。另一位十八騎成員郭敖,在330年已是尚書左仆射,地位也很高,在334年,即石勒死后的第二年、石虎即將廢除石弘前夕,被派往關(guān)中作戰(zhàn),在馬蘭山軍敗于羌酋薄句大,石虎“聞而大怒,遣使殺郭敖”。按郭敖的資歷,一次戰(zhàn)敗即被處死頗不正常,很可能他也是支持石弘的一派。這一批舊臣在石虎奪位前受到排擠,石勒劉皇后言“先帝舊臣皆已斥外,眾旅不復(fù)由人”,大概指的就是這種狀況。
然而,十八騎成員頗有些仍活躍于石虎統(tǒng)治時期。曾與王陽共任門臣祭酒的夔安,在石虎初即位就被任命為侍中、太尉、守尚書令,成為朝臣中地位最高的人,領(lǐng)銜勸進石虎稱尊號的也是他。340年九月夔安死,被東晉一方當(dāng)作三月“熒惑從行犯太微上將星”的應(yīng)驗,可見其地位。338年,石虎討伐遼西鮮卑段遼時,四大主將中的兩位便是桃豹與支雄,桃豹于下一年去世,身份是位極人臣的太保(或許是死后贈官)。郭黑略在石虎后期曾率軍與長安北山的羌人作戰(zhàn),幾陷險境,佛圖澄以佛法為之祝愿。劉徵從323年起擔(dān)任青州刺史,一直到石趙滅亡前夕回到鄴城。還有逯明,345年石虎大規(guī)模搶奪百姓妻女充后宮,激起民變,“金紫光祿大夫逯明因侍切諫,季龍大怒,遣龍騰拉而殺之?!弊钔淼囊粭l記載是趙鹿,在350年冉閔之亂中,他以太宰身份率領(lǐng)一批軍隊奔往襄國。這里舉出的已經(jīng)有七人,他們在石虎統(tǒng)治期都身居高位,至少未遭明顯的打壓,考慮到十八騎中一些人可能已先于石勒去世,以及史料記載的不完整,這一比例可說非常之高了。
至此可以推論,大多數(shù)在石勒后期尚存的十八騎等功臣元老,支持或默許了石虎對石弘的奪權(quán)。何以如此?恐怕其中有超出個人忠誠品質(zhì)之外的原因。如前文所引石虎的怨言,在定都襄國之后,石勒已經(jīng)較少親自率軍征討,在前線指揮軍隊的常是石虎和其他功臣武將。石虎在軍隊中的威信和人脈,無疑是石勒之下一人而已。反觀石弘,一方面比石虎年輕19歲,沒機會參與建國時期的戰(zhàn)爭;另一方面石勒更加注重他的文化素養(yǎng),安排了一大批儒士去教他經(jīng)典文化,把他培養(yǎng)得“虛矜愛士,好為文詠,其所親昵,莫非儒素”。真正與石弘深度綁定的,是程遐、徐光、張躍等一幫文臣謀士。石虎和石弘之間,隱然是幼弱與資深、武功與文治、胡夷與華夏之間的分歧,十八騎等胡族居多的軍功武臣,選擇支持石虎,并不十分讓人意外。
北齊婁睿墓壁畫(局部)
四、胡人可為天子乎?
小胡石勒憑借卓越的政治軍事能力,在永嘉亂世一步步成為太行山以東最具實力者,其后趙王、趙天王、趙皇帝一路升級,并沒有遇到真正的障礙。天下固由馬上得之,石勒深諳此理,當(dāng)319年匈奴劉曜中途追回冊封石勒為趙王的使節(jié)時,石勒憤然說道“趙王、趙帝,孤自取之,名號大小,豈其所節(jié)邪!”經(jīng)過一番準(zhǔn)備,當(dāng)年就正式稱了趙王,與劉曜徹底攤牌。然而自古無胡人為帝王的說法言猶在耳,誰不愿意做一個名正言順具有合法性的帝王?石勒和他手下的文臣們?nèi)绾谓鉀Q這個合法性困境呢?
最老套辦法的宣揚應(yīng)符受命。在稱趙王之前,照例要有群臣勸進。石虎領(lǐng)銜的勸進上疏中寫道:
伏惟殿下天縱圣哲,誕應(yīng)符運,鞭撻宇宙,弼成皇業(yè),普天率土,莫不來蘇,嘉瑞征祥,日月相繼,物望去劉氏、威懷于明公者十分而九矣。今山川夷靜,星辰不孛,夏海重譯,天人系仰,誠應(yīng)升御中壇,即皇帝位。
這里提到的符瑞、征祥,就是像師懽所獻的黑兔之類的東西,各地爭著制造這些符瑞,日月相繼地送到石勒面前。這是基于漢代就已盛行的天人感應(yīng)思想,王莽禪代時做了第一次大規(guī)模運用,此后王朝“禪讓”之際,都成為標(biāo)配的程序。越是對自身合法性不自信的統(tǒng)治者,比如孫吳末代君主孫皓,越熱衷于用這些符瑞去證明天命在己。石虎當(dāng)上“大趙天王”后,有人在武鄉(xiāng)獲得一枚玄玉璽,方四寸七分,龜紐金文,送到鄴城。夔安等大臣趁機勸進:
大趙水德,玄龜者,水之精也。玉者,石之寶也。分之?dāng)?shù)以象七政,寸之紀(jì)以準(zhǔn)四極。昊天成命,不可久違。輒下史官擇吉日,具禮儀,謹(jǐn)昧死上皇帝尊號。
簡直嚴(yán)絲合縫,天命是不是表達得太直白了呢?原來這枚玉璽是在石弘統(tǒng)治期間,石虎專門制造的。雖然在奪位過程中沒用上,仍不妨在之后來個錦上添花。
然而符瑞讖緯之類為前代華夏君主所慣用,其虛偽性也并不全然是秘密,關(guān)鍵是并不能正面回應(yīng)胡人能否為天子的問題。此時流行的另一個說法正可補充這一漏洞。繼王浚、劉琨之后,石勒最后消滅的西晉北方遺臣是邵續(xù)。當(dāng)石季龍將邵續(xù)俘獲送到石勒面前時,勒命徐光責(zé)讓他為何負(fù)隅頑抗不早歸順,“以夷狄不足為君邪?”邵續(xù)敏銳捕捉到了此中機鋒,在一通常規(guī)的忠臣事主無二心的解釋之后,說道:
周文生于東夷,大禹出于西羌,帝王之興,蓋惟天命所屬,德之所招,當(dāng)何常邪。伏惟大王圣武自天,道隆虞夏,凡在含生,孰不延首神化,恥隔皇風(fēng)……
文王生于東夷,大禹出于西羌,古代華夏最偉大的圣王都能出于四夷,誰還能說胡人不能為天子呢?這真是打破天命觀之華夷壁壘的絕佳論證。無獨有偶,在石勒之前,304年劉淵決定自立建國時,就向群臣說過“夫帝王豈有常哉,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東夷,顧惟德所授耳?!鄙院竽饺輳@也說過同樣的話。士族渤海高瞻降于廆,卻不愿接受官職,慕容廆對他說明自己的志向是匡復(fù)晉朝帝室,收復(fù)二京,接著說:
君中州大族,冠冕之余,宜痛心疾首,枕戈待旦,奈何以華夷之異,有懷介然。且大禹出于西羌,文王生于東夷,但問志略何如耳,豈以殊俗不可降心乎。
三份如出一轍的論證說明,這一說法在彼時確實一定程度流行著。稍往前追溯,在劉淵之前,這樣的話已出于西晉時期的華譚之口。華譚原為孫吳人,晉滅吳之后到洛陽做官,屢屢受到中原士族的歧視。華譚在秀孝對策中拔得頭籌,博士王濟卻嘲笑說:“君吳楚之人,亡國之余,有何秀異而應(yīng)斯舉?”譚答曰:
秀異固產(chǎn)于方外,不出于中域也。是以明珠文貝,生于江郁之濱。夜光之璞,出乎荊藍之下。故以人求之,文王生于東夷,大禹生于西羌。子弗聞乎?
三國分立之時,在宣傳當(dāng)中,中原的魏晉政權(quán)常常將吳、蜀稱為蠻夷,以此解決大一統(tǒng)尚未實現(xiàn)的尷尬。此前吳蜀人士對這一攻擊的反駁,都是在證明本地名列東漢十三州,絕非王化禹域之外。惟華譚采取退步反擊的策略,就算吳是蠻夷之地又如何,文王、大禹還不是出于東夷、西羌?這段對話在當(dāng)時可能廣為人知,正在洛陽當(dāng)質(zhì)子的劉淵一定有所耳聞。追根溯源,此說最早見于西漢初年陸賈的《新語·術(shù)事》,先秦文獻中說文王生于西夷是主流,《新語》的東夷說比較小眾,何以在西晉十六國時如此流行,也是很有趣的問題,為免過于枝蔓,這里就不討論了。
獲取天命的辦法還有很多,比如占領(lǐng)前代王朝的都城,尤其是洛陽城。洛陽是東周、東漢、魏、西晉的都城,又戴著天下之中、周公營建的光環(huán),此時已是無可置疑的神圣之都。十六國政權(quán)積極爭奪洛陽,東晉的北伐也常以收復(fù)洛陽為主要目標(biāo)。(參看胡鴻:《天下之中的苦樂悲歡》,收入耿朔、仇鹿鳴主編《問彼嵩洛:中原訪古行記》,中華書局,2019年)321年,即石勒稱趙王的第三年,便下令在襄國“擬洛陽之太極,起建德殿。”又“徙洛陽銅馬、翁仲二于襄國,列之永豐門”;四年后再“命徙洛陽晷影于襄國,列于單于庭”;在正式稱帝的331年,又起明堂、辟雍、靈臺于襄國城西,這原是漢晉洛陽城南郊禮制建筑的三件套;至此仍覺不夠,甚至有移都洛陽之意,先命洛陽為南都,設(shè)置相應(yīng)的官署。搬運洛陽的帝都舊物,似乎就分享了洛陽的正統(tǒng)性,這與秦始皇搬運九鼎異曲同工;對于無法搬運的宮殿、禮制建筑,就仿而造之;得隴望蜀,最終還是難以抵御定都洛陽的誘惑。洛陽就像一塊飽含正統(tǒng)性的磁石,時刻吸引著那些對天命不夠自信的北族君主,直到496年,北魏孝文帝終于完成這一近二百年的集體夙愿。
在塑造正統(tǒng)性的武器庫中,“歷史”從來不會缺席。石勒不識字,卻并不缺乏歷史感。319年,石勒稱趙王之后的第一批命令中,就包括:
命記室佐明楷、程機撰《上黨國記》,中大夫傅彪、賈蒲、江軌撰《大將軍起居注》,參軍石泰、石同、石謙、孔隆撰《大單于志》。
上黨公、大將軍、大單于是石勒從匈奴漢國先后獲得的官爵,到后期是三者兼任的,分開撰述他在不同身份上的作為,以合成一部完整的建國史,充分顯示了他對修史的重視。趙國建立之后,日常記注和國史撰述的工作,一直沒有停止。后世所見《十六國春秋》和《晉書·載記》中英明神武的石勒形象,很大程度上是這些史臣“潤色鴻業(yè)”的結(jié)果。
除了在乎自己高大的歷史形象,石勒大概確實也是一個歷史愛好者,如果他有一個偶像,那估計就是劉邦。不少人都知道《世說新語·識鑒篇》中的故事:
石勒不知書,使人讀《漢書》。聞酈食其勸立六國后,刻印將授之,大驚曰:“此法當(dāng)失,云何得遂有天下?”至留侯諫,乃曰:“賴有此耳!”
在基于石趙國史的《晉書·載記》中,又補充說“勒雅好文學(xué),雖在軍旅,常令儒生讀史書而聽之”。用耳朵聽書學(xué)習(xí)歷史,石勒倒是今日諸多音頻課愛好者的先驅(qū)。他最愛聽的,大概就是劉邦建立漢朝的故事。這也不難理解,從布衣到天子,沒有貴族背景,沒有血統(tǒng)憑借,沒有家族支援,與石勒如此相近的前任帝王,僅劉邦一人而已。崇拜也好,借鑒也罷,劉邦的故事石勒一定聽得滾瓜爛熟。所以我們看到,劉邦特意給素所不快的雍齒封侯,石勒也找來少年時為搶漚麻池經(jīng)常與他打架的李陽,拜官賜宅;石勒回到故鄉(xiāng)武鄉(xiāng),發(fā)令免除其賦役,令文開頭就說“武鄉(xiāng),吾之豐沛”;第三次攻下鄴城時曾征辟一位西晉遺臣趙彭,擬任魏郡太守,趙彭婉言拒絕,石勒默然不快,氣氛頓時緊張,謀臣張賓趕緊說趙彭“以將軍為高祖,自擬于四公,所謂君臣相知,此亦足成將軍不世之高”,于是石勒大悅;石勒妻劉皇后,本為匈奴后部人,曾袖劍手?jǐn)胤闯?,史書便說她“有呂氏輔漢之風(fēng)”。明白了這些,便更好理解那段石勒自比古代帝王的著名故事:
勒因饗高句麗、宇文屋孤使,酒酣,謂徐光曰:“朕方自古開基何等主也?”對曰:“陛下神武籌略邁于高皇,雄藝卓犖超絕魏祖,自三王已來無可比也,其軒轅之亞乎。”勒笑曰:“人豈不自知,卿言亦以太過。朕若逢高皇,當(dāng)北面而事之,與韓彭競鞭而爭先耳。脫遇光武,當(dāng)并驅(qū)于中原,未知鹿死誰手。大丈夫行事當(dāng)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終不能如曹孟德、司馬仲達父子,欺他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也。朕當(dāng)在二劉之間耳,軒轅豈所擬乎!”其群臣皆頓首稱萬歲。
遇到劉邦,就北面而事之,與韓信彭越爭做開國功臣;遇到劉秀,與之并驅(qū)逐鹿,尚不知勝負(fù)如何。所謂“在二劉之間”不過是謙辭,石勒內(nèi)心之中,其實早已自比于劉邦了。
無論舉文王大禹,還是向往洛陽,抑或自比劉邦,合法性的論證仍然沒有跳出兩漢魏晉以來的華夏政治文化,華夷秩序的魔咒仍在其中,無法完全解除。在十六國時代,這一問題近乎無解。然而正在此時,變化的契機已經(jīng)悄然出現(xiàn),那就是佛教日漸加速的傳播及其對政治的介入。后趙時期,佛教在中國北方已經(jīng)有相當(dāng)程度的流行,石趙治下的百姓營造寺廟,相競出家。于是,石虎下令料簡,將不合法的出家者變回國家編戶,引起一場朝堂上的爭論:
其著作郎王度奏曰:“佛,外國之神,非諸華所應(yīng)祠奉。漢代初傳其道,惟聽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漢人皆不出家。魏承漢制,亦循前軌。今可斷趙人悉不聽詣寺燒香禮拜,以遵典禮,其百辟卿士下逮眾隸,例皆禁之,其有犯者,與淫祀同罪。其趙人為沙門者,還服百姓?!背慷嗤人?。季龍以澄故,下書曰:“朕出自邊戎,忝君諸夏,至于饗祀,應(yīng)從本俗。佛是戎神,所應(yīng)兼奉,其夷趙百姓有樂事佛者,特聽之?!?/p>
當(dāng)大臣祭出華夷之防,將佛作為“外國之神”加以反對時,石虎敏銳意識到其中的問題,一反此前的態(tài)度,在詔書中他不僅承認(rèn)“出自邊戎”,而且肯定“佛是戎神,所應(yīng)兼奉”,從此夷、趙百姓事佛便成為合法行為了。石趙國祚短促,佛教在政治中的作用未及發(fā)揮。此后,歷十六國至南北朝隋唐,佛教日漸興盛,成為“征服中國”的第一信仰,跳出華夏天命話語的佛教王權(quán)觀,諸如轉(zhuǎn)輪王、菩薩皇帝等,也成為皇權(quán)合法性論證的新途徑(參看孫英剛《轉(zhuǎn)輪王與皇帝:佛教對中古君主概念的影響》,《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13年第11期)。胡人可為天子乎?舊問題終于有了新的答案。當(dāng)然,這個答案,石勒永遠(yuǎn)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