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沈文凡教授結(jié)合熱播劇《清平樂》,專門撰文糾正詞牌“清平樂”中“樂”的讀音,認(rèn)為不應(yīng)讀“yuè”,而要讀“l(fā)è”。電視劇之于娛樂的作用姑且不論,學(xué)者就電視劇作深入淺出的討論,那影響的可未必是娛樂圈,其意見不但關(guān)乎學(xué)問,而且涉及學(xué)習(xí)。筆者身邊恰好就有個(gè)正學(xué)辛棄疾《清平樂·村居》的小孩子,課本里的注釋不多,但第一個(gè)說的就是“清平樂”,“詞牌名?!畼贰?,這里讀yuè”。小孩子學(xué)知識講究刨根問底,碰到問題都要弄個(gè)明明白白,因此這個(gè)“清平樂”的讀法,還真有必要作進(jìn)一步的討論了。
“清平樂”的本事
結(jié)合“本事”來探討創(chuàng)作是我國古代重要的文學(xué)批評方法之一,唐人孟棨《本事詩序目》中說,“詩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故怨思悲愁,常多感慨。抒懷佳作,諷刺雅言,雖著于群書,盈廚溢閣,其間觸事興詠,尤所鐘情,不有發(fā)揮,孰明厥義?”鑒賞與創(chuàng)作有聯(lián)系,不明“觸事”,同樣難“明厥義”?!氨臼隆北緛碇傅氖亲髌穭?chuàng)作所依據(jù)的歷史事實(shí),把它推廣開來用以探究詞牌的起源當(dāng)然并無不可。沈教授在文章里說,“李白此時(shí)所呈上的即是《清平調(diào)》三首。詩中‘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解得春風(fēng)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等句歌頌貴妃美貌,名花美人兩相映襯,君臣和諧,描繪出一片和樂盛世的景致。由此,‘清平樂’詞亦多為昌平盛世而歌”,看來沈教授是認(rèn)為李白沉香亭醉賦《清平調(diào)》三章之事,就是“清平樂”詞牌來源的本事了。
李白的《清平樂》詞,在詞史上素有爭議?!蹲鹎凹肥珍浟死畎住肚迤綐贰肺迨?,但明胡應(yīng)麟《筆叢》疑其偽作,“太白《清平樂》,蓋五代人偽作,因李有《清平調(diào)》,故贗作此詞傳之”,清人劉毓盤《輯校李翰林詞集跋》結(jié)合文獻(xiàn)考證來支持胡說,“呂鵬《遏云集》錄太白翰林應(yīng)制《清平樂》四首,后二首疑偽托?!抖粼萍方褚巡粋?,王灼《碧雞漫志》、楊湜《古今詞話》皆曰呂鵬作《尊前集》,或者其異名歟?今本《尊前集》錄太白詞十二首,《清平樂》五首,與《遏云集》錄四首者不合,則非一書也”。而五代歐陽炯《花間集序》曰,“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應(yīng)制《清平樂》詞四首”,王琦《李太白全集》則盡收五首詞,前二首題為《清平樂令二首》,輯自《唐宋諸賢絕妙詞選》,題下別注“翰林應(yīng)制”,后三首題為《清平樂三首》,輯自《御定全唐詩》?,F(xiàn)在一般認(rèn)為李白作過《清平樂》五首。
值得注意的是,《清平調(diào)》與《清平樂》本來就是不同體式的詞,《清平調(diào)》的本事也與《清平樂》無關(guān)。最早記錄李白沉香亭醉賦《清平調(diào)》三章之事的是李濬《松窗雜錄》。所謂“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等三章《清平調(diào)》詞,《御選歷代詩余》卷一著錄時(shí)作《清平調(diào)引》,并特別說明“或無‘引’字,與‘清平樂’無涉,楚曲有清調(diào)、平調(diào),有清平相和曲。自唐李白始作《清平調(diào)》三章,其體即七言絕句也”。作為同一詞牌的詞作,《清平調(diào)》在后世屢有新創(chuàng)。宋人王灼《碧雞漫志》記錄這個(gè)事兒時(shí),放大了一個(gè)重要細(xì)節(jié),“命龜年宣翰林學(xué)士李白立進(jìn)《清平調(diào)》詞三章……按:明皇宣白進(jìn)《清平調(diào)》詞,乃是令白于清、平調(diào)中制詞”,表明李白作詞之時(shí)已有《清平調(diào)》曲了,李白不過是按照當(dāng)時(shí)通行的辦法“依調(diào)填詞”。這個(gè)調(diào)優(yōu)美婉轉(zhuǎn),任半塘的《唐聲詩》說,“本曲雖有辭三章,乃雜曲之聯(lián)章,唱腔大同小異,逐章一一歌之,雖其聲或清或平,若節(jié)拍之快慢宜一致。因本曲非舞曲,與大曲辭體之聯(lián)合急曲、慢曲,亦多作三章者不同”。這么看,沈教授說“可見是明皇與貴妃賞花,眼見一派清平和樂之景,饒有興致,而命樂工譜曲,李白填詞”就未必準(zhǔn)確了,《碧雞漫志》里那句明皇的“焉用舊詞為”,重點(diǎn)指的也是詞舊,而不是曲“舊”需要新制。
“清平樂”與李白沉香亭醉賦《清平調(diào)》三章之事沒有關(guān)系,但在唐人崔令欽《教坊記》中卻有記載。一般不認(rèn)為它在類屬上為“大曲”,而是作為梨園教坊中的宮廷樂曲——“法曲”?!扒迤綐贰鼻鸀檎l創(chuàng)制,目前缺少材料,不過我們知道的是,現(xiàn)在所見最早的《清平樂》詞為李白所作?!蹲鹎凹芳词珍浟死畎住肚迤綐贰吩~五首,后世更是多有傳承。北宋王觀有《清平樂·擬太白應(yīng)制詞》,曰“黃金殿里,燭影雙龍戲。勸得官家真?zhèn)€醉,進(jìn)酒猶呼萬歲。折旋舞徹伊州,君恩與整搔頭。一夜御前宣住,六宮多少人愁”。詞本依聲而作,因此詞句所傳之情,本來是與曲調(diào)所表之情相應(yīng)的。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談到周邦彥詞時(shí)即說,“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jié),繁會相宣,清濁抑揚(yáng),轆轤交往”。那么李白所作的《清平樂》體現(xiàn)的是什么情感呢?從“誰道腰肢窈窕,折旋消得君王”,“女伴莫話孤眠,六宮羅綺三千”,“欹枕悔聽寒漏,聲聲滴斷愁腸”等可以看出,里面是宮怨主題中常見的寂寞、愁苦的情感。唐代詞的內(nèi)容多與調(diào)名相合,即《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所說的“緣題”“不失本題之意”,但是宋及以后詞作與調(diào)名本事疏離的情形就很多見了,《夢溪筆談》卷五《樂律一》即說,“然唐人填曲,多詠其曲名,所以哀樂與聲尚相諧會。今人則不復(fù)知有聲矣,哀聲而歌樂詞,樂聲而歌怨詞。故語雖切而不能感動人情,由聲與意不相諧故也”?!肚迤綐贰吩~的表現(xiàn)與此一致,宋后有歌頌“清平盛世”的,但不少是延續(xù)了李白時(shí)的清寂、別離、相思之情。沈教授所說“‘清平樂’詞亦多為昌平盛世而歌”,不知道他采用的是本事還是后來因人而異的流變。
“清平樂”之“樂”的讀音
“樂”字在宋代有三讀,《宋本廣韻》分別予以收錄。其三十六“效”下,“樂,好也。五教切,又岳、洛二音”;四“覺”下“樂 音樂。《周禮》有六樂,云門、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又姓”,與“嶽”同小韻,為“五教切”;十九“鐸”下“樂 喜樂”,與“落”同小韻,為“盧各切”。這三種不同的讀音,在元明以來的韻書中,盡管發(fā)生了音變,但是三者不同音卻基本未變,元熊忠《古今韻會舉要》,明樂韶鳳、宋濂等《洪武正韻》,明蘭茂《韻略易通》都列三音。在反映時(shí)音較多的元周德清《中原音韻》里,“蕭豪”韻下,“樂”同“拗靿凹”一樣讀去聲,另分別與“岳藥約鑰”“洛酪珞”列一起,屬“入聲作去聲”,后兩種讀音在“歌戈”韻下的“入聲作去聲”里也有著錄,說明它們存在不同韻的異讀。
那么“清平樂”里的“樂”該讀哪一個(gè)音呢?通過探究詞牌起源、挖掘詞牌本意當(dāng)然是確定讀音的辦法,不過最為直接的途徑仍舊是看一下古代的音義記錄。上舉的《古今韻會舉要》等古代韻書雖然都有音切,但是它們解釋的詞語主要局限在經(jīng)史文獻(xiàn),而且以典籍傳注為宗,并不收錄詞曲類詞語的詞義。元人陰時(shí)夫《韻府群玉》專門收錄詞語、典故,其中涉及不少曲名、樂名,但無“清平樂”。明人凌稚隆《五車韻瑞》“藥”韻下有“樂”,列了《韻府群玉》不錄的“雜”“詩”“詞”“歌”“賦”中的詞語,不過沒有詞牌名;“剩語”中有個(gè)“清 |”,“清”與“|”中間有一字間空,所占的位置也和“飲酒樂”“貧而樂”等三字詞一樣,不知道是不是有脫字。學(xué)者們找到了清康熙間萬樹所纂《詞律》,杜文瀾又于同光間為其中詞牌按尾字之韻作了編目,其“三覺”下正列“清平樂”,“樂”的今天讀音恰好為“yuè”。有人指出引清人之書論唐宋之事不妥當(dāng),并據(jù)杜文瀾“三覺”下小注“‘樂’與‘樂’恐分析有誤,需兼考‘十藥’韻”,推斷清人也拿不準(zhǔn)“樂”的讀音,因此《詞律·韻目》里的注音未必就能作為“樂”字讀音的確證。任半塘在《唐聲詩》中說過一段有名的話,來反駁后代之書不能證明前朝之事的怪論,“查歷朝史書,均出于隔代人手;凡非本朝各家同述之事,若均不足信,則二十四史所包俱不足信矣!”
杜文瀾為晚清詞學(xué)名家,有詞論《憩園詞話》和《采香詞》集行世,他對“清平樂”音的認(rèn)定當(dāng)然不會隨意為之。他認(rèn)為“清平樂”之“樂”讀“yuè”,是否還有別的材料來印證這一點(diǎn)呢?張玉書、陳廷敬、李光地等人奉康熙皇帝敕命編纂的《佩文韻府》,編寫體例參考《韻府群玉》等書,匯集《韻府群玉》《五車韻瑞》和楊慎《韻藻》、朱彝尊《韻粹》及朱昆田《三體摭遺》等著作,并再事搜羅集為一編,可謂古代詞語典故集大成者。該書卷九十二之二入聲“樂 五角切,《說文》五聲總名,又姓。又藥韻、嘯韻”,其下有“清平樂”,釋文“《碧雞漫志》‘丨丨丨 開元中,上命李龜年宣翰林學(xué)士李白進(jìn)詞三章’”,表明“清平樂”是曲名,正可說明“樂”讀“yuè”。不過書證不是很準(zhǔn),《碧雞漫志》里記的是“清平調(diào)”不是“清平樂”。但這個(gè)錯(cuò)誤可以理解,李白沉香亭醉賦《清平調(diào)》三章之事很早就有被當(dāng)成《清平樂》的,如白居易《白孔六帖》卷六十一“七寶杯酌蒲萄酒”條,即言“帝與妃賞牡丹,命李龜年持金花牋賜李白,令進(jìn)《清平樂》詞三篇,白援筆立書以進(jìn)”,很可能《佩文韻府》參考的就是說法類似《白孔六帖》的書證?!杜逦捻嵏贰叭X”下另列“慶善樂”“大定樂”“上元樂”“龍池樂”“光圣樂”“繼天誕圣樂”多種,其中的“樂”都讀“yuè”。宋王應(yīng)麟《玉海》卷一百五系統(tǒng)述及唐代音樂,從“慶善樂”“大定樂”等的演奏及制樂情況看,其名稱中的“樂”本指“音樂”,譬如“又作光圣樂,舞者鳥冠畫衣,以歌王跡所興”,“河?xùn)|節(jié)度使馬燧獻(xiàn)定難樂曲”,“王處休以德宗誕辰未有大樂,乃作‘繼天誕圣樂’以獻(xiàn)”。
杜文瀾說“‘樂’與‘樂’恐分析有誤,需兼考‘十藥’韻”,顯示了其謹(jǐn)慎認(rèn)真的學(xué)術(shù)態(tài)度,并非他對讀“yuè”的“樂”全部拿不準(zhǔn)。“三覺”下還有詞牌“破陣樂”,“《唐書·禮樂志》:《七德舞》者,本名《秦王丨丨丨》,太宗為秦王,破劉武周軍,相與作《秦王丨丨丨》曲,及即位,宴會必奏之”?!顿Y治通鑒》中提到“破陣樂”,不過元人胡三省未對“樂”作音注,據(jù)胡書音注體例,“樂”字不注,則為“覺”韻,這說明杜文瀾和胡三省對“破陣樂”之“樂”的讀音認(rèn)定是一致的。那么杜文瀾謹(jǐn)慎的是什么呢?他列在“十藥”之下的“夜半樂”(現(xiàn)代讀音是“l(fā)è”),《佩文韻府》是在“三覺”下(現(xiàn)代讀音是“yuè”),“夜半樂 《碧雞漫志》‘明皇自潞州還京師,夜半舉兵誅韋后,制《|||》《還京樂》二曲”;《還京樂》與《夜半樂》同時(shí)擬制,因此其聲韻歸屬似乎也存問題。唐顏真卿等人有《水堂送諸文士戲贈潘丞聯(lián)句》,里面恰好有兩句“莫唱阿亸回,應(yīng)云夜半樂”,“阿亸回”是北魏阿那環(huán)曲,將下句“夜半樂”解作曲名不正好與之相對嗎?《文鏡秘府論》里“論對”中的“字對”“聲對”為字面和實(shí)義不合的對仗,從與“夜半樂”搭配的“云”字看,說它屬于“字對”或“聲對”也無不可,這樣“夜半樂”倒未必是樂名而只是“快樂”之“樂”了。即使“夜半樂”確為曲名,而在聯(lián)句的韻腳中,既有“藥”韻的“著”“酌”“約”“謔”“卻”“若”“鵲”,也有“鐸”韻的“郭”“作”“索”“惡”“泊”“諾”“藥”“鐸”本已“同用”,而把“樂”作“覺”韻來讀則不過是“覺”“鐸”“藥”韻“同用”了,這樣的用韻盛唐、中唐、晚唐不乏其例,杜甫《青陽峽》、白居易《嘆老三首》之一、賈島《齋中》都屬此類。像顏真卿等人《水堂送諸文士戲贈潘丞聯(lián)句》這樣有著不同理解的情況,確實(shí)使“夜半樂”中“樂”的讀音不易確定。另一個(gè)有疑義的詞牌是“十藥”之下的“傾盃樂”,杜文瀾自注曰“即《古傾盃》”,既然已有“古傾盃”之名,加上“樂曲”義的“yuè”符合自然的衍生過程,而胡三省為“又教舞馬百匹,銜杯上壽”作的注也支持這種看法,其音注“舞《傾盃》數(shù)十曲”,又引劉昫言“為《傾杯樂》曲”為據(jù)。這樣看起來,杜文瀾“十藥”下的詞牌讀音有問題,而“三覺”下所列音“yuè”的詞牌,都不存在歸音錯(cuò)誤。他之所以在“三覺”下自注“‘樂’與‘樂’恐分析有誤,需兼考‘十藥’韻”,恐怕是“樂”同屬“三覺”“十藥”而易混,因此在“樂”首次出現(xiàn)的位置加了說明,而“三覺”恰好就排在“十藥”之前,這不能說明他對讀“yuè”的詞牌拿不準(zhǔn)。
“清平樂”的體式傳播與語詞糾葛
沈文凡說“但實(shí)際上‘清平樂’詞牌又名‘清平樂令’,可見‘令’即是用來描述詞曲體制的”?!傲睢惫倘灰宰置娴男问斤@示了詞的體式,但是卻不能以此逆推“清平樂”中的“樂”就不能顯示詞的體式,“清平樂”是整體“描述詞之本事”。杜文瀾為《詞律》整理的《韻目》中,“二十四敬”下即列“上林春令 即上林春”,“喜遷鶯令 即喜遷鶯”,“雨中花令 即雨中花”,“鵲橋仙令 即鵲橋仙”,“洞仙歌令 即洞仙歌”,都是在原詞牌上加了一個(gè)“令”字,而最后的“洞仙歌令”里雖有“令”表示體式,但絲毫不影響舊有的“歌”字也是顯示詞的體式的字眼兒,《欽定詞譜》卷二十即說“《洞仙歌》 唐教坊曲名。此調(diào)有令詞,有慢詞。令詞自八十三字至九十三字,共三十五首??蹬c之詞名《洞仙歌令》,潘牥詞名《羽仙歌》,袁易詞名《洞仙詞》”。
詞牌在演變過程中,常有能顯示詞的體式的字眼兒疊加的情形。譬如《詞律·韻目》“龍吟曲 即水龍吟”,“吟”與“曲”疊加;“西平樂 或加慢字”,“西平樂慢 即西平樂”,“樂”和“慢”疊加;任半塘《唐聲詩總說》所列“興于民間及接近民間之曲”也列“踏歌詞”?!扒迤綐妨睢敝小皹贰迸c“令”的疊加,是符合詞牌名這樣演化的常式的,不能據(jù)此否認(rèn)“清平樂”之“樂”屬于顯示體式的字眼兒。要注意的是,還有一個(gè)同樣以“清平樂令”為詞牌的另一體式,《欽定詞譜》卷六“《花庵詞選》名《清平樂令》。按:《冷齋夜話》云黃魯直登荊州亭,見亭柱間有此詞,夜夢一女子云‘有感而作’,魯直驚悟曰‘此必吳城小龍女也’。因又名《荊州亭》?!督ぴ埂冯p調(diào)四十六字,前后段各四句,三仄韻”,這與該書卷五的“清平樂”分開來講,表明作者不認(rèn)為二者是一回事,卷五說“清平樂”“《宋史·樂志》屬大石調(diào),《樂章集注》越調(diào)?!侗屉u漫志》云,歐陽炯稱李白有應(yīng)制《清平樂》四首,此其一也,在越調(diào),又有黃鐘宮、黃鐘商兩音?!痘ㄢ衷~選》名《清平樂令》”??傮w來看,詞牌有同調(diào)而異名者,比如“菩薩蠻”也稱“重疊金”,“卜算子”也叫“百尺樓”,“相見歡”也作“上西樓”,變化小的也有只換個(gè)別字兒的,如“卓牌子 ‘子’或作‘兒’或作‘慢’字”,“凄涼犯 ‘犯’又作‘調(diào)’”;也有同名而異調(diào)者,比如“烏夜啼”這個(gè)詞牌名,一是和“相見歡”同調(diào),一是和“錦堂春”同調(diào),二者不一樣。因此只是從詞牌的字眼兒上作文章,有時(shí)候是靠不住的,“清平樂令”就同時(shí)牽涉了同調(diào)異名和同名異調(diào)兩種情況。
詞最初稱為“曲子詞”,既是用來配合樂曲演唱的,也需要按照曲譜來填寫,即“依聲填詞”,最初的詞、詞牌與音樂有著極為緊密的關(guān)系,而“清平樂”曲早在唐崔令欽的《教坊記》中即有記錄,那么討論“清平樂”之“樂”的讀音就不能脫離開其音樂屬性這個(gè)基本前提。歐陽炯較早提及“清平樂”的音樂屬性,宋王灼《碧雞漫志》說“按:明皇宣白進(jìn)《清平調(diào)》詞,乃是令白于清、平調(diào)中制詞。蓋古樂取聲律高下合為三,曰清調(diào)、平調(diào)、側(cè)調(diào),此之謂三調(diào)。明皇止令就擇上兩調(diào),偶不樂側(cè)調(diào)故也。況白詞七字絕句與今曲不類,而《尊前集》亦載此三絕句,止目曰《清平詞》。然唐人不深考,妄指此三絕句耳。此曲在越調(diào),唐至今盛行。今世又有黃鐘宮、黃鐘商兩音者,歐陽炯稱白有《應(yīng)制清平樂》四首,往往是也”,王灼承來自于“清調(diào)、平調(diào)”的“清平調(diào)”講“清平樂”,指出“清平樂”同樣“在越調(diào)”,但“今世又有黃鐘宮、黃鐘商兩音”,歐陽炯就認(rèn)為李白的《清平樂》就依其音,表明“清平樂”中的“清平”仍是“清調(diào)、平調(diào)”之義。說“清平樂”為源自“清調(diào)、平調(diào)”的“樂曲”,不但與《教坊記》記載的情況一致,另看歐陽炯《花間集序》也說“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應(yīng)制《清平樂》詞四首”,《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更在《清平樂令》下題注曰“翰林應(yīng)制”,都說明李白曾依“清平樂”填詞,也即“禁庭春晝”那幾首。這個(gè)曲子在五代時(shí)可以用于舞蹈,《鑒誡錄》載五代陳裕詩“阿家解舞《清平樂》”反映了這一點(diǎn),當(dāng)時(shí)用于舞蹈的曲子在后來也有成詞牌名的,比如“破陣樂”“夜半樂”等曲。
在曲名中冠以“音樂”的“樂”字,自古已然。明代凌稚隆《五車韻瑞》“三覺”錄“房中樂 《禮樂志》‘《房中樂》,楚聲也’,孝惠二年,更名曰‘安世樂’”,所記的是《漢書》中的例子。唐時(shí)仍以“樂”字為曲命名,《資治通鑒》卷第二百“觀屯營新教之舞,謂之《一戎大定樂》”,胡三省音注“取一戎衣天下大定之意……劉昫曰:《大定樂》出自《破陣樂》,自《破陣》舞以下,皆雷大鼓,雜以龜茲之樂”,胡三省沒有注“樂,音‘洛’”或“樂,五教翻”,說明“大定樂”和“破陣樂”一樣,其“樂”讀“yuè”;其中的“龜茲之樂”在《教坊記》中,還有單獨(dú)的曲子“龜茲樂”?!短茣诽峒啊耙蝗执蠖贰钡臄M制背景,“其時(shí),欲親征遼東,以象用武之勢”,白居易《法曲歌》“法曲法曲歌大定,積德重熙有余慶”下注曰,“永徽之時(shí),有貞觀之遺風(fēng),故高宗制《一戎大定樂》曲也”,“歌大定”“象用武之勢”,表明“一戎大定樂”中的“樂”指“樂曲”,而不是“快樂”。古時(shí)樂曲命名有字眼兒連及的情況,比如南朝陳時(shí)有“西平樂”,后又出“西平曲”,雖是曲調(diào)不同,但都用“西平”而只以“樂”“曲”相別?!督谭挥洝で酚涗浟藬?shù)則這樣的情形,里面既有“破陣樂”,也有“破陣子”;既有“甘州”,也有“甘州子”;既有“霓裳”,又有“拂霓裳”;既有“西國朝天”,又有“朝天”“朝天樂”;既有“大姊”,又有“舞大姊”;既有“迎春風(fēng)”,又有“舞春風(fēng)”;既有“千春樂”,又有“千秋樂”;有“映山紅”,還有“映山雞”;有“迎春風(fēng)”,就有“迎春花”。任半塘《唐聲詩總說》所列“興于民間及接近民間之曲”同列“漁父詞”“漁父引”和“竹枝”“柳枝”,“興于統(tǒng)治者及其從屬之曲”則有“太平樂”“升平樂”“清平樂”。李白時(shí)同存“清平調(diào)”和“清平樂”,不過是與此一樣的情形罷了。
詞牌不只與曲子有關(guān),因?yàn)樵~牌中的字詞在音樂、詞律之外的語境里,也是基本詞匯?;驹~匯能夠被詞牌這樣的專門用語使用,但并非每一個(gè)詞牌中的語詞都和基本詞匯中的語詞在音、義上清晰對應(yīng)。任半塘《教坊記箋訂》認(rèn)為,“溫庭筠《清平樂》辭:‘新歲清平思同輦’,顯為《兩都賦》‘海內(nèi)清平,朝廷無事’之意?!抖鼗碗s錄》下‘愿文’云:‘社稷有應(yīng)瑞之祥,國境有清平之樂?!芍{(diào)名中二字,并不指清調(diào)、平調(diào)”,任先生認(rèn)為“清平樂”中的“清平”非“清調(diào)”“平調(diào)”之謂,而是“清平之樂”的意思。這樣的“清平之樂”甚至以“清平樂”的形式出現(xiàn)過,元人牧常晁《梧桐樹》“謾騰騰,無造作。任意逍遙隨飲啄。真?zhèn)€清平樂”。《資治通鑒》卷第一百七十六里“其曲有《玉樹后庭花》、《臨春樂》等”,胡三省音注“《臨春樂》者,言臨春閣之樂也。‘樂’,音‘洛’”,也表明確有以“快樂”之“l(fā)è”為曲子命名的情形?!耙魳贰蹦苡绊懭说那榫w,有些音樂當(dāng)然能使人感到快樂,所以《釋名·釋言語》說“樂者,樂也,使人好樂者也”。這樣看起來,在不考慮其他因素的情況下,詞牌所從由來的絕大多數(shù)曲子似乎都可以讀“l(fā)è”。這當(dāng)然不意味著“l(fā)è”就更有解釋力,也不能認(rèn)為“臨春樂”之“樂”讀“l(fā)è”,所以別的詞牌名都要讀“l(fā)è”,其實(shí)從顯示與樂曲的關(guān)系來看,讀“yuè”作“音樂”義講的“樂”優(yōu)勢同樣明顯,因?yàn)閺母旧险f,這樣的探討都是基于它們作為基本詞匯的語音、語義特點(diǎn)。
那么在同樣說得通的兩義兩讀之間,該如何取舍呢?這一方面需要結(jié)合詞學(xué)、音樂方面的專業(yè)屬性進(jìn)行探討,上文已經(jīng)從這個(gè)角度詳細(xì)論證了“清平樂”之“樂”讀“yuè”。另一方面則要借助傳世文獻(xiàn)的記載,系統(tǒng)梳理是否存在連貫有序的讀音傳承。宋元時(shí)期關(guān)于詞牌“清平樂”之“樂”的讀音材料尚未找到,但是自清康熙間《佩文韻府》到同光間杜文瀾的《詞韻·韻目》,“清平樂”之“樂”一直讀“yuè”。此后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印行、中國大辭典編纂處編《國語辭典》繼有沿用,其第三冊的2152頁收錄了“清平樂,”“清平樂ㄑㄧㄥㄆㄧㄥˊㄩㄝˋ Chingpyngyueh 詞牌名”。1949年之后,多首《清平樂》詞入選語文課本,并提供拼音注音。人民教育出版社1962年第一版《十年制學(xué)校小學(xué)課本(試用本)語文第十冊教學(xué)參考書》為《清平樂·六盤山》注釋,“樂——讀yuè”。直到2005年人民教育出版社《義務(wù)教育課程標(biāo)準(zhǔn)實(shí)驗(yàn)教科書語文五年級下冊》中,《清平樂·村居》注釋仍為“清平樂:詞牌名。‘樂’讀yuè”。此后2019年12月人民教育出版社《義務(wù)教育教科書語文四年級下冊》,《清平樂·村居》注釋“〔清平樂〕詞牌名?!畼贰@里讀yuè”?,F(xiàn)代也有將“樂”讀成“l(fā)è”的,1955年版臺灣嘉義林緝熙著《荻洲墨馀仄韻聲律啟蒙》“十藥”韻下有“落霞映水,漁人盡道滿江紅;瑞雪飄空,農(nóng)夫齊唱清平樂”,“滿江紅”與“清平樂”都是詞牌名。不過林緝熙審音是否足夠精細(xì)準(zhǔn)確不好說,因?yàn)椤笆判А毕掠小白咏ú牛税裁?;二難對三樂”,“三樂”語出《孟子·盡心上》“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朱熹《集注》曰“‘樂’音‘洛’”,《佩文韻府》將“三樂”收在“十藥”韻下,這與朱熹的看法仍是一致的。從“三樂”注音來看,林緝熙的“清平樂”讀法也許只是他的個(gè)人看法吧。
本文原刊于《中華讀書報(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