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文摘自清華大學政治學系教授任劍濤的新書《書緣:讀書·品人·閱世相》。在書中,任劍濤通過讀書、品人、閱世相,希望能與讀者分享閱讀之樂,當然也包括本文寫到的淘書之樂。
盤桓潘家園:京城淘書記
每周六,我會一改一周幾乎天天晚起的慵懶,早早從床上爬起來,匆匆吃點東西,急忙趕去乘坐地鐵十號線。目標:潘家園。
潘家園是我近兩年淘書盤桓之地。曾經(jīng)隱然消逝的淘書之樂,借周周盤桓潘家園,回到了我的日常生活中。說起來,從我住地的北三環(huán)西路,一路奔襲,到東三環(huán)南路,還真是路途遙遠!這路途,自然不是說地理距離的長短,而是說心理距離的遠近。這年頭,人們幾乎都在網(wǎng)上書店買書。足不出戶,心儀的圖書到手。況且網(wǎng)上書店折扣較大,方便又劃算。人們何苦滿城竄去找書呢?!
潘家園舊書攤
從北京西城竄到東城,只為潘家園的周末書市。這個買書勁頭,實在是太大了,大到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是少小養(yǎng)成的習慣?還是經(jīng)年伴書的陋習?或是專業(yè)工作落下的病癥?雖不得其解,但實在覺得潘家園有這個魔力,把我這個書迷的胃口吊得老高。其實,我自命書迷有些靦腆,甚至應該臉紅。我買書不為搜求文物一般的罕見書籍,更不愿意付出太高的書價,搜羅的也都是我的研究需要的一些專業(yè)書籍。買便宜,是我去潘家園淘書的最大動力!
幾乎每個周六去潘家園淘書,潘家園都不負我,總是能讓我能淘到十本以上便宜的好貨。珍貴自然是說不上,但絕對符合我的研究興趣需要。這就足夠了。更為重要的是,相比于新書店買到人人唾手可得的新書,到潘家園這樣的舊書集散地淘書,可以收獲購買新書不易體會得到的獨占之樂!上到書店架上的新書,復本甚多。潘家園書市,一家攤檔,一般是一書一冊,多是獨本,在人人爭搶之際,奪人先聲,成功購入,滿足感無需多說。
我的購書行當頗接近農(nóng)村進城務工人員:一輛在地壇書市淘書時購得的、頗顯破舊的藍色小推車,內(nèi)裝一本記得密密麻麻的購書筆記本,外帶一支用以記錄已購、待購書目的簽字筆。每次這樣上地鐵,總覺得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蛟S是心虛,或許是想向人表白而不得的壓抑,心中總有點怪怪的感覺。在一個以衣帽取人的時代,不知這屬不屬于正常的心理反應?!但只要在潘家園購書歸來,碰巧有個座兒一坐下來,我便會心情釋然,在地鐵里旁若無人地一本一本地翻起書來,好像剛剛打了一場勝仗的士兵,心無旁騖地欣賞自己繳獲的戰(zhàn)利品。
常常在潘家園聽書市老板聊起這塊地方政府要另派用場,是耶非耶,不得而知。站在政府的立場上想,這塊風水寶地,隨便派個地產(chǎn)房產(chǎn)或做大型商業(yè)之用,都可能收到更為豐厚的稅費回報。心里估摸,即便我這個書迷去從政,也會這么做吧?想到這里,暗自神傷。但愿最后的購書“圣地”潘家園,不要這么快地退出北京的文化天地。
樂此不疲的臺灣淘書
在臺灣淘書的經(jīng)歷甚是愉快,可圈可點之處不少。但尤為值得用文字記錄下來的,是2010年和2015年兩次做訪問學者而有的淘書小高潮。
2010年最后一個季度,我受臺灣大學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院長黃俊杰教授的邀請,去那里做三個月的訪問研究員。此行在與臺灣同行交流學問上頗有收獲自不待言。這三個月還有一個意外驚喜,就是淘了整整16箱舊書。在此之前到臺北開會,只是零零星星地買了些舊書,對臺灣的舊書業(yè)印象不深,沒覺得臺灣的舊書業(yè)有什么勝于北京、香港的地方。
這次做訪問學者給了我在臺灣瘋狂淘書的寶貴機會,也徹底改變了我對臺灣舊書業(yè)的印象。臺灣的舊書業(yè),應該說是大中華地區(qū)最發(fā)達的,尤其是與其他城市明顯衰落的舊書業(yè)相比而言,更是如此。彼時,不唯臺北到處是舊書店,而且舊書店的擴張非常迅速。記得臺灣舊書業(yè)的龍頭老大茉莉二手書店,本來在臺北就有三家分店了,即臺大店、臺大影音店、師大店,我去的時候正趕上它們新開兩家分店,一家是臺大出版社分店, 一家是臺中旗艦店,可見其生意之興隆、業(yè)務拓展之迅速。臺灣舊書業(yè)的集散地自然是臺北。臺北的舊書店簡直可以說是星羅棋布,遍布全市。這不僅因為臺北是臺灣的政治中心,而且也是臺灣的文化中心。關(guān)鍵還因為臺北有一批專注于舊書業(yè)的書店老板和店員。也許這與臺灣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有點關(guān)系,臺灣的中小企業(yè)很多,構(gòu)成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主體,類似于規(guī)模不大的舊書店這類各行各業(yè)都分布廣泛的中小機構(gòu),很難說有大難不死的存活能力,但只要不遭受大的經(jīng)濟風浪,它們卻都有經(jīng)久不衰的秘方。我知道在臺灣開辦舊書店的人多是一些有情懷的人。茉莉老板的書情告白,大家是很熟悉的。一句話,他就是心里裝著書。像胡思二手書店、雅舍二手書店、阿維的店、竹軒書屋等,書店老板對書的感情也有目共睹。而身患絕癥的愛閱書房的創(chuàng)店老板,那種大陸人常說的“身殘志堅”,不僅留人以極其深刻的印象,簡直常讓人感動落淚!
茉莉二手書店師大店
臺灣的舊書店不只是數(shù)量多而已。如果只是數(shù)量多,卻讓愛書人買不到自己心儀的書,那舊書店再多也不會讓愛書人留戀不舍。臺灣的舊書店說不上各有特色,但書店經(jīng)營者幾乎都使出渾身解數(shù),盡力收羅買家想要購買的好書。所謂好書,自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有偏愛稀見書的,臺北的舊香居、古今書廊可以大大滿足出得起高價的淘書者的偏好;有偏愛流通很快的暢銷書的,茉莉連鎖店不會讓人失望。像我這種以專業(yè)為主、興趣為輔加入淘書大軍的實用主義者,只要愿意花時間到處亂轉(zhuǎn),總是會買到自己喜歡的舊書。
2015年我太太受邀擔任臺大高研院的訪問學人,我以陪同身份也獲得客座研究員資格,為期一個月。這一個月又有不少時間花費在淘書上,收獲頗豐,寄回內(nèi)地六箱書。最大的收獲之一,就是在臺北牯嶺街一家規(guī)模很小的舊書店“新舊書屋”,淘到了張君勱的早期名著《立國之道》,這是一本力圖兼綜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優(yōu)勢的設(shè)計中國建國方案的專著,書是張氏所在的民主社會黨自印的。同時還淘到了他的最后一部著作《中國專制君主政制之評議》,這部書是他專門反駁錢穆認定中國古代政治不是專制政治,而是優(yōu)于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政治形式的論斷而寫的。兩書在臺灣舊書市上很少見,這家書店的老板要價很高。當時確實有些不愿出高價購買,跟書店老板、一位年紀頗大的老先生砍價后,老先生給了不少優(yōu)惠,同時告訴我,這書是他自己的私藏,不是因為眼力衰退無法專注讀書,他是不會賣掉這些書的。念及書的價值,以及老先生的誠懇優(yōu)惠、人生述說,我終于掏了腰包。這可是我在臺灣淘舊書付出的最高價格了。
從2010年以還,除開兩次做訪問學者而比較集中地廣泛淘書外,幾乎每一年我都會因為或開會或與家人臺北自由行,而到臺灣的舊書市去淘書。由于大陸最近幾年的書價飆升,也讓我在臺灣淘書時出手闊綽起來。先前上了一千臺幣的書,哪怕是套書,我?guī)缀醵际遣豢紤]的。這曾經(jīng)讓我痛失好書,后悔莫及。2010年時在臺大出版社的茉莉店開張時,我發(fā)現(xiàn)一套《胡適先生年譜長編初稿》,這對胡適研究來說,是一套必備的參考書。當時標價1500元新臺幣,優(yōu)惠過后的價格,換算成當時的人民幣,幣值200余元。那時大陸的書價尚低,百元以上的書不多,花200余元買書,還是很奢侈的事情。猶豫再三,沒有下手。待到即將返回北京的時候,終于下定決心,要去買下此書。結(jié)果別人已經(jīng)先下手為強了。這是在臺北淘書最為痛悔的一件事了,至今想起來還想捶胸口。到2015年以后,大陸書價跟臺灣書價的差距是愈來愈小,隨之我出手的價位也就相應提高。記得這前后,我在雅博客舊書店看到一套《政治科學大全》,也就是舊版的、多卷本的《政治學研究手冊》,標價也是1500元臺幣,我?guī)缀鯖]有任何猶豫就出手拿下。買這書的同時,還心生一種出手大方的自我欣賞感。
臺灣淘書之樂,豈止得到所想購買的圖書,買書之余,游覽了城市、體會了民情、觀察了世相、豐富了知識、提升了品味、升華了人生。這才是樂此不疲的臺灣淘書成為臺灣行不可須臾缺少的環(huán)節(jié)最重要的理由。想象明年家人的臺灣自由行,那幾家熟悉的書店影子,便又在眼前晃悠起來……
只是讓人嘆息,臺灣的舊書業(yè)受沖擊極大,近兩年明顯有點衰落了……
舊書業(yè)與香港的吸引力
20世紀80年代到廣州讀研究生,處處可見香港對廣州的影響。流行歌曲《東方之珠》將香港描述得來驚艷動人,心中便產(chǎn)生了到香港一游的強烈愿望。但機會似乎很渺茫,游覽香港的愿望一直被壓在心底。80年代末,研究生畢業(yè)留在中山大學任教。但數(shù)年下來,就是沒有機會到咫尺之遙的香港一游,心里隱隱有一種遺憾。
1994年,我接手中山大學辯論隊的教練任務,緊張地為全國大專辯論邀請賽作準備。在一天到晚不分晝夜的辯論輔導中,偶然從中山大學學生處得知,兩所中大(中山大學、香港中文大學)傳統(tǒng)的一年一度、兩地交換的辯論賽需要組隊和尋找教練,而且這一年的比賽地點是在香港。我所在的辯論隊是中山大學團委組織的隊伍。得知學生處另起爐灶組織辯論隊到香港辯論,雖然為之怦然心動,但也沒有打算改投學生處的隊伍。當時學生處恰好有一位朋友,一再向處里推薦我做教練,一者磨不過學生處同人的勸說,二者也確實極想在香港回歸前到此地走一走。那時,我剛調(diào)動到政治學系工作不久,政治學者心中那種比較回歸前后的香港社會的研究沖動,竟然也給挑激起來。沖動中便跟團委領(lǐng)導稟告,我不能繼續(xù)待在國辯的隊伍里了,我得去帶赴港的辯論隊。在被戴了個“叛徒”帽子的情況下,我轉(zhuǎn)而組建和輔導香港辯論隊。1994年,在香港回歸前3年多,我就這么踏上香港這片心儀已久的熱土。
辯論以我任教練的中山大學隊獲勝結(jié)束。這中間生出不少故事,留待今后另說。辯論結(jié)束后,我們辯論隊一行數(shù)人在香港轉(zhuǎn)悠開來。這一路逛商店、游街道、觀名勝、品美食,到處留下良好印象。但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旺角幾家讓我這個書迷收獲頗豐的舊書店。記得辯論賽結(jié)束后,電臺與電視記者采訪我,問我對“香港是個文化沙漠”有什么評論,我基于政治正確,振振有辭地答道,香港怎么會是一個文化沙漠呢?你看香港的大學辦得不錯??!香港的文化設(shè)施很齊全啊!香港的文化活動很豐富啊!香港人的文化創(chuàng)作很活躍??!但老實講,當時心里還真不覺得香港的文化怎么了不得。如果說香港吸引我的原因,主要因素肯定不是文化,而是經(jīng)濟發(fā)達!從落后地區(qū)出來,到發(fā)達地區(qū)開開眼界,這才是我很想到香港一游的真實動力呢!
一腳踏進旺角的幾家舊書店,香港的文化味兒真是撲鼻而來。這可不是與政治正確粘連在一起的文化味兒,而是真真切切在舊書堆中嗅到的文化芳香。當時,我印象很深很好的舊書店之一是神州書店。經(jīng)營這家舊書店的是一位先生。神州書店既賣港臺舊書,也賣大陸圖書,但港臺書明顯多一些。大陸書新舊參半,我也在其中淘到一些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舊書。但更重要的收獲,還是買到不少港臺思想文化方面的舊版書。那時我的視野還定在儒家思想上,而內(nèi)地流行的思潮,正好是港臺海外新儒學。其時內(nèi)地也出版了一些港臺海外新儒家的選集,但讀起來總是有支離破碎的感覺。他們比較完整的著作,尚待引進。因此到香港逛舊書店,收集相關(guān)圖書,就成為重中之重。牟宗三的“新外王三書”(《道德理想主義》《歷史哲學》《正道與治道》)、徐復觀的《中國人性論史》、唐君毅的《中國文化精神》等書,就是在神州書店翻出來的。這對我后來做博士論文,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引導作用。
神州書店
香港之于我的吸引力,從來不是它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琳瑯滿目的高檔商品、華燈綻放的夜市街景。如果說在專業(yè)的角度我欣賞香港人的勤勞智慧、敢于表達、努力行動的品性,那么在城市的角度講,我欣賞的就是香港發(fā)達的舊書業(yè)。一個城市舊書業(yè)的昌盛,既表明這個城市居民的曾經(jīng)好學,又表明這個城市居民的總是好學:流通的舊書,大多是城市居民購買并閱讀后再賣到市場上的,不好學,不會有那么多舊書;舊書的流通,說明城市居民愿意購買這些圖書并將之作為精神食糧,沒有好書者,舊書就只能是廢品,只會經(jīng)過廢品收集渠道,拿到紙廠搗成紙漿。一個城市發(fā)達的舊書業(yè)是這個城市社會的招牌,也是這個城市的文氣,更是這個城市的品味。香港的舊書業(yè)維系著城市的文化品質(zhì)。
可嘆的是,香港的舊書業(yè)也有點江河日下的感覺。近兩年到香港淘書,所獲日少,舊書店給人的感覺也在悄悄變化。如今說旺角是香港舊書的集散地,已經(jīng)有些勉強了。神州舊書店已經(jīng)搬到了遙遠的柴灣,上了一家工業(yè)大廈的23樓。好不容易去一趟,穿過幽幽的工業(yè)大廈一層,登上直達書店的電梯,進入書店便已經(jīng)難有當年那種買書的爽快感覺了。而且神州書店的書價不菲,讓人不敢輕易下手。近年去了兩趟,便不再去了。
香港舊書業(yè)、香港吸引力、香港……
無處淘書:追懷廣州的文化味
成年后,我待的時間最長的城市是廣州,不計中間短時間的離開,前后算起來長達24年。整個中青年時光,幾乎全給了廣州。我于廣州,可見淵源,可見忠誠,可見情深。
對我這個讀書人來講,廣州物質(zhì)生活方面的吸引力自然不小,但更重要的吸引力還是文化上的。這樣說,首先與我的職業(yè)有關(guān)。教書匠屬于文化中人,自然而然的便會優(yōu)先關(guān)注文化方面的事情。其次也與我的興趣有關(guān)。我愛買書、尤其愛買舊書,淘書是我的一大樂趣。這個興趣是啥時養(yǎng)成的,一時也說不清楚。大約是在讀大學的時候,因為學校附近有個市場,總有幾家地攤書商,幾毛錢就能買到一本專業(yè)書籍。于是隨時隨地就往那里跑,一來二去竟成了習慣。
廣州淘舊書,最集中、最實惠、最暢快的,不是在舊書店,而是在露天書攤。早些年,中山大學附近,尤其是廣醫(yī)二院、廣州美院交界的街心花園轉(zhuǎn)盤處,一到晚上便是十數(shù)家舊書地攤開張,“文革”時期出版的一些“西方資產(chǎn)階級哲學社會科學資料輯”就是在這些地攤上買到的,一套丘吉爾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回憶錄》竟然在地攤上能一次買到全本。
在我看來,廣州的文化味,從舊書店與地攤書市不經(jīng)意地展露出來。廣州這些年,為了祛除“文化沙漠”的惡名,花費不菲,修建了不少高大上的文化設(shè)施。博物館、展覽館、音樂廳、圖書館、科技館、文化館不一而足。建筑富麗堂皇、展品底蘊豐厚、陳設(shè)相當講究、上演陽春白雪……但這些地方,市民常常只是偶爾光顧次把,很難成為市民文化消遣的常到之所。與市民文化真真貼近的,還是存活在市民生活空間中的文化形式。舊書市、地攤書市,就是市民在可親可近處感受文化的上佳場所。一個城市的文氣、書卷氣,常常不就在這里透顯而出,讓人有一種“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快感,城市的文化升華也就水到渠成。所謂“人文化成”,不過此意。
《書緣:讀書·品人·閱世相》,任劍濤/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