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家三月,閉門不出,逛孔夫子舊書網(wǎng)更是成為每日的必修課,自然也少不了買書,其中最有價值的收獲,當(dāng)屬奇遇沈從文先生給女作家沉櫻的簽贈本兩種。
沈從文著作兩種
那日凌晨依然毫無睡意,想在舊書網(wǎng)上確認(rèn)一本沈從文著作的版權(quán)信息,沒想到搜索頁面上同時還跳出來兩冊沈從文的親筆贈書,店主上傳到網(wǎng)上很久卻無人問津!這可不符合常理。兩冊書分別是1981年湖南人民出版社的《沈從文小說選》和《沈從文散文選》,還都是印數(shù)較少的簡易精裝本。沈從文用鋼筆在扉頁上寫下:“贈沉櫻 沈從文 一九八二四月”“贈沉櫻 沈從文 一九八二五月”。從字體上看,系標(biāo)準(zhǔn)的沈從文晚年筆跡;而且賣家位于開封,開封正是沉櫻晚年回國,短暫居住過的地方。于是抑制住驚喜,再次確認(rèn)無誤后趕緊下單,若干天后包裹寄到,在陽光下捧著細(xì)看,真跡無疑。
沈從文簽贈沉櫻
沉櫻出道于上世紀(jì)二十年代末,屬于新文學(xué)第二代女作家,晚于丁玲早于張愛玲,七八年間即出版有小說集五種。1948年去臺灣后,翻譯出版了幾十種世界名著。1982年是沉櫻生命中特殊的一年,在離開大陸三十余年,重新與國內(nèi)的親友取得聯(lián)系后,她獨(dú)自做了一次勇敢的嘗試,退掉了美國的住房、處理了家具,踏上了人生中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回國之旅。4月9號,沉櫻從美國出發(fā),先后到訪了上海、北京、開封、濟(jì)南等地。在上海,與巴金、趙清閣、靳以夫人陶肅瓊會面,在北京訪問了陽翰笙、朱光潛、卞之琳、羅念生等人,在濟(jì)南則見到了表哥田仲濟(jì)。
敏感而又自尊的沉櫻在美國深感孤寂,希望能借這次機(jī)會,定居于京滬,那里有相互理解的老朋友。抵滬之后,趙清閣陪同沉櫻先拜訪了巴金,隨后巴金在靜安賓館設(shè)宴招待了沉櫻,不過作陪的都是沉櫻不熟悉的上海作協(xié)同行。就連趙清閣也因?yàn)轶w弱,只陪她看了一場昆劇。趙清閣雖然為沉櫻聯(lián)系了“文壇老同行,大學(xué)老同事”孫大雨、陳子展、伍蠡甫,卻均因年老路遠(yuǎn),未能碰面,沉櫻覺得很失落。趙清閣在發(fā)表于1995年的《哀思夢沉櫻》一文中回憶,“這時她已經(jīng)意識到原先的向往,幾乎完全幻滅了,她喜愛的老友們走的走了,病的病了;比如沈從文就因?yàn)椴∥茨芤娒妗?。在趙清閣看來,沉櫻“她忘了時過境遷,歷史是不會重復(fù)的。她天真地為一個美好的向往而牽引,而陶醉”。后來沉櫻曾落戶開封她與馬彥祥所出的女兒家,因生活條件、周遭沒有友人及自身健康狀況等各方面因素制約,最終還是于同年8月初返回美國,住進(jìn)了老人療養(yǎng)院。這兩本書大概被一直留在開封的女兒家,故而保存狀況較好,最終還是敵不過時間而散出。
沉櫻小像
沉櫻一生獨(dú)立好強(qiáng),年邁時依舊如此,與琦君合影時,刻意地打起精神,好顯得齊整些,其實(shí)有時她“連說話的氣力也不足”,在濟(jì)南散步時,“幾十米或百米的距離,往往中間休息幾次”。她想去看看濟(jì)南的街道,那里有她六十年前就讀的中學(xué),卻苦于力不從心。返美后沉櫻在給田仲濟(jì)的信中哀嘆道:“我這處處為家的人,已不知何處是家。我特別愛走路,大概就是因?yàn)闊o家??墒谴撕笞呗芬搽y了?!背翙言诿绹男∥堇飹煊幸环郑跋﹃柹酵馍?,春水渡旁渡,不知那搭兒是春住處”。元人薛昂夫的散曲,吐露的何嘗不是沉櫻自己的心聲?
沉櫻的努力,雖然以失敗而告終,而且回美國后沒多久,糊涂得什么事情都沒有反應(yīng)了。之后病情加重,更是“根本無法提筆”“眼睛不好,連信也不能看了”。但她至少嘗試過。她在意的朋友們也都沒有忘記她,沉櫻八十壽辰之際,六位臺灣后輩文友撰文慶賀,共同回憶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林海音在《念遠(yuǎn)方的沉櫻》一文中寫道:“聚在一起的時候,話題甚多,談寫作、談翻譯、談文壇、談嗜好、談趣事,彼此交換報告欣賞到的好文章,快樂無比!”沉櫻和山東老鄉(xiāng)劉枋“談鄉(xiāng)情,吃饅頭;和張秀亞談西洋文學(xué),和琦君談中國文學(xué);和羅蘭談人生;和司馬秀媛賞花、做手工、談日本文學(xué)”。這樣的快樂,不就是沉櫻常說的,“我不是那種要大快樂的人,因?yàn)樘y了,我只要尋求一些小的快樂?!?/p>
這兩冊書的贈送時間很是湊巧,因而也是不疑的原因之一。1982年3月下旬,沈從文應(yīng)荊州博物館要求,在助手王亞蓉的陪同下,去湖北江陵馬山一號楚墓考察新出土的絲織物。經(jīng)過王?、王亞蓉和館中工作人員幾個月的日夜忙碌,三床繡被,兩面繡龍鳳云虎,“終于奇跡般盡可能把最有代表性的部分保存下來”。八十歲的老人動了情,跪倒在兩千多年前的瑰寶面前。在寫給張充和的信里,沈從文仍難掩激動之情:“看過后,才明白宋玉招魂和屈原諸文的正確形容描寫當(dāng)時的繁華奢侈到何等程度?!魶]有見到這份東西,可以說永遠(yuǎn)讀不懂《楚辭》,更難望注解得恰到好處!”4月初沈從文結(jié)束工作回到北京。5月8號,沈從文在張兆和的陪伴下再次啟程,回到湘西生活近一個月,這是他最后一次回家鄉(xiāng)。
1982年春,沈從文在湖北江陵考察楚墓文物,王?攝影,《沈從文全集第26卷書信》
查金介甫教授、張新穎教授所著的沈從文傳記、楊洪承教授所作《沉櫻著譯年表》中,均未見有1982年沈從文接待過沉櫻或送書的記錄,因此筆者先后向金介甫教授和張新穎教授求教。金教授回信說:“沉櫻女士是一個相當(dāng)重要的作家。我沒聽說她和沈老曾有什么來往。沈從文有時候把書寄到海外,或者請人隨身帶。”張新穎教授“想不起來是否有文字記載”,但他馬上幫忙咨詢了楊洪承教授,楊教授答道:“查了手上有關(guān)沉櫻的相關(guān)資料,沒有沉與沈見面的一手材料,在趙清閣回憶1982年與沉櫻見面的文章中,有這樣的描述,沉到京后她喜愛的老友們走的走了,病的病了。比如沈從文就因?yàn)榕P病未能見面,她才悟出了滄海桑田的苦澀!這說明沉原是有見沈的計(jì)劃,結(jié)果沈有病未果。簽名書是否通過在京的別人轉(zhuǎn)贈呢?”
沈從文很早就注意到沉櫻的文學(xué)作品,1931年發(fā)表的《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一文的末尾,沈從文寫道:“然而能使每一個作品成為一個完美好作品,在組織文字方面皆十分注意,且為女作者中極有希望的,還有一個女作家沉櫻?!眱扇说慕Y(jié)交始于何時,目力所及未見有直接的記錄,推測最早可能開始于1933年秋冬。是年暑假沈從文離開青島,到北平新婚,并與楊振聲一起主持《大公報·文藝副刊》,沈從文將這份工作的酬勞用于和年輕作者的聚談及日常救濟(jì)。他在達(dá)子營的住處、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北海公園,都時常與文學(xué)青年開展交流。1934年元旦在北平創(chuàng)刊的《文學(xué)季刊》,鄭振鐸和靳以是主編,巴金也曾參與編務(wù),沉櫻是刊物的編輯人之一,并在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小說《舊雨》,在其作品之前的,則是張兆和的第一篇作品,以叔文為筆名的小說《費(fèi)家的二小》。
其時沉櫻正和梁宗岱處于熱切的交往之中,林海音的老師金秉英是沉櫻上世紀(jì)三十年代的好友,兩人“喜歡穿一色一樣的衣服,一同出去”。五十多年后,金秉英從林海音處得知沉櫻去世的消息后,曾寫有一篇名為《天上人間——憶沉櫻》的文章,她深情地回憶沉櫻離開馬彥祥之后,她們一起去中央公園散心的情形。沉櫻還帶著金秉英去慈慧殿三號,梁宗岱與留法好友朱光潛的住所。熱情的梁宗岱第一次見面,就招待金秉英吃飯、喝酒,朱光潛則請她們喝茶。金秉英馬上就從沉櫻的眼神,從沉櫻與梁宗岱的目光接觸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沉櫻的“那雙眼睛,含著無限的柔情”。慈慧殿三號,也是朱光潛主辦的“讀詩會”的所在地,參加者的名單中自然也少不了沈從文的名字。沉櫻應(yīng)該經(jīng)常去慈慧殿三號看望梁宗岱,朱光潛在《慈慧殿三號》一文中,記述過曾幻聽到沉櫻走來的腳步聲。
梁宗岱與沉櫻,上世紀(jì)三十年代
梁宗岱對沉櫻的影響,一直延續(xù)到她的晚年。沉櫻后期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翻譯外國文學(xué)而為人矚目,那是梁宗岱的老本行,恢復(fù)通信后沉櫻曾寫信給梁宗岱:“我常對孩子們說,在夫妻關(guān)系上,我們是怨藕,而在文學(xué)方面,你卻是影響我最深的老師。”沉櫻的文章里經(jīng)常會引用法國思想家蒙田的語句,但她卻沒有動手翻譯。因?yàn)樯鲜兰o(jì)三十年代梁宗岱曾譯出過一些蒙田隨筆,并有意要譯出蒙田全集。即便沉櫻翻譯了幾十部譯作,其中《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更是暢銷不衰,一再加印,她還是想請梁宗岱過目自己的譯作,因?yàn)椤爸两裨谧x和寫兩方面的趣味,還是不脫你當(dāng)年的藩籬”。就連沉櫻常說的那句追求小快樂的名言,沒準(zhǔn)也是相對于梁宗岱曾說過的一句“初次邂逅我年輕時的大幸?!薄A钊送锵У氖?,1982年的大陸之行,沉櫻拒絕了與梁宗岱的見面?;蛟S是想保持住彼此在對方心目中年輕的形象,或許是該說的話都已在信中、在文學(xué)作品中傾吐過,也或許根本就如同沉櫻女兒梁思薇分析的那樣:他們“只能在有距離的時候才能產(chǎn)生文學(xué)性的美麗而不實(shí)際的愛情”。隔年梁宗岱去世,再無機(jī)會相逢。
1982年的沈從文,亦已入老境,記憶力明顯衰退。曾給施蟄存回信,隔了四個月兩次都忘記寄出。雖然沈從文因病、因事,未能與沉櫻見面,但對這位老作家、老朋友回來,沈從文還是在回鄉(xiāng)之前記得要送書,送好書。不知道在收到沈從文贈書時,沉櫻會不會想起,1934年她在參與編輯《文學(xué)季刊》時,沈從文是一百〇八名撰稿人之一,《廢郵存底》就刊登在雜志的終刊號上。那也是她一直想重回的一生中最美好的年代。
沉櫻的小說,多從知識女性視角出發(fā),描寫婚姻、戀愛和家庭,不少作品里多少可以看到她自己的影子。發(fā)表于《文學(xué)季刊》創(chuàng)刊號上的那篇小說《舊雨》,講述了兩位久違的上海女同學(xué)在北平中央公園重逢,在來今雨軒喝茶敘舊,并拜訪已嫁做人婦的同學(xué)。文中的女主人公不甘落入婚姻的囚臼,“想尋出一條新的路”。以文書志,沉櫻用了一輩子來尋找這條新的路,即便這條路上充滿著崎嶇坎坷。但好在她的舊雨新知們,一直都關(guān)心著她,這也是沉櫻一生最看重并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