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書房是一個人精神世界的物質呈現(xiàn),通過書房,我們可以感受到一個人的內(nèi)心風景。在2020年“世界讀書日”之際,建投書局和澎湃新聞·翻書黨聯(lián)合推出“書房里的世界觀”系列人物專訪,我們將陸續(xù)邀請學者、詩人、作家、音樂人、舞蹈家與讀者們分享他們的書房與閱讀。本期嘉賓為詩人西川。
詩人西川
談書房:書房就是我的工作室
書房等于是我的工作室,我每天都會在這,就跟別人上班似的,別人去辦公室、工廠里面工作,這里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我不需要準時到這,也不需要按時走,一般沒了事我會到這邊來,思考問題、讀書,這個已經(jīng)是我的一個習慣了,我就是這么活著。這里邊文史哲什么書都有,我不是學科學的,所以科學的書少。總共應該有個七八千冊吧。
西川與他的書房
我讀很多詩歌,但實際上我讀的不是詩歌的書可能比詩歌還多。因為我自己是個詩人,但我又在學校里教書,這就意味著得傳遞一套客觀的知識,那么這套客觀的知識就需要大量讀書。另外除了寫詩,我也做很多別的事情,比如我也做翻譯、也做一些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那個時候我又需要讀很多的文獻。而且研究中國古代文學,我也會讀一些外文的文學。所以實際上我的書房里很多都是都是英文書,并且是中國書的英文,也就是外文研究和外文翻譯的中國書籍,比如說《千家詩》的外文翻譯版本、《墨子》的英文版。因此我這個書房里有一塊全是中國文化、中國文學的書,但它們都是外文的。這個和只在中國文化系統(tǒng)里讀中國文學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這是我的一個要求,就是讀中國文學,但是你必須有世界文化的眼光。在這點上,我想我跟很多人都有區(qū)別。
奧斯維辛集中營石頭
我出門的時候會隨手撿好多東西,我這個書房有好多不起眼的東西,但是都是我撿來的。這塊小石頭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
我們都知道阿多諾有一句很有名的話叫“奧斯維辛之后寫作抒情詩是不道德的”。2018年我到過奧斯維辛集中營,在亂石頭中我看見有塊石頭上面有字,我就把它撿起來,上面有數(shù)字14-13-17,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戰(zhàn)國的豎紋半瓦當
這是戰(zhàn)國的豎紋半瓦當,瓦當這種東西古代的文人也喜歡。手里拿著這個兩千多年前的戰(zhàn)國齊瓦當,經(jīng)常讓我的思緒一下就飛到戰(zhàn)國時代。那是我最熱愛的一個時代,戰(zhàn)國時代的諸子百家,尤其是戰(zhàn)國齊有一個稷下學宮,當時算是最高學府,孟子曾經(jīng)到過稷下學宮,荀子曾經(jīng)在那兒做祭酒,可能屈原也到過稷下學宮,甚至有人猜測屈原曾經(jīng)聽過孟子的講座,這個是戰(zhàn)國齊的半瓦當。
我不是一個專門做收藏的人,但我摸到這些東西的時候覺得我受到古人的加持,覺得我跟兩千年前的人天天在一塊。我對于那個時代有一種內(nèi)心的熱愛和真正的向往,這有點超現(xiàn)實了,就是這么回事。我想我摸它,當年的工匠也摸過它,所以兩千年前的人摸過它,隔了兩千年我又摸它。一旦這么想,就覺得特別奇妙,就是這種東西讓我的想象一下就升騰起來了。
而且豎紋特別抽象,就是中間一道,然后兩邊散開,對我來講很珍貴。這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但你可以感覺到戰(zhàn)國時代的人的審美在里面,它可以做得非常抽象。大家看到這塊有個裂縫,它已經(jīng)斷了,我自己粘上的。
談書籍:我打開一本書,一個靈魂就蘇醒
書房是我精神的一個堡壘。書架上大部分書的作者都已經(jīng)去世,他們已經(jīng)是另外一個世界的靈魂,所以書房雖然是一個有限的空間,但實際上每一本書都指向一個過去,有時候是指向一個非常遙遠的過去,所以我自己曾經(jīng)有一行詩:“我打開一本書,一個靈魂就蘇醒。”從這么一個封閉的小小空間,你可以通向四面八方,它包含了一種精神上的無限性和擴張性。它有空間的擴張,也有時間的擴張,它不光向過去展開,也向未來展開。
所以書房很有意思,你天天看到這些書的時候,每一個書都有一個名字,一個作者。等于這個屋子不是我一個人在這用,是成千上萬的這些人、這些影子在一起,一起用這個空間。我這有一本是博爾赫斯親筆簽字的書,有庫切送我的簽名書,所以這個書房里也住著博爾赫斯、住著庫切。任何一個小的書房也好,一個大的圖書館也好,都是一個小宇宙。
博爾赫斯簽名書
我曾經(jīng)是中央美術學院圖書館的館長,一般人一想到圖書館就想到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對圖書館的描述讓很多人一方面很吃驚,另外一方面又覺得很有啟發(fā)性。他說天堂就是一座圖書館。這本書是我2017年在阿根廷參加他們的一個文學活動時得到的,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做我自己的詩集首發(fā)式的時候,來了一個人,他說,我有一個禮物送給你,就是這本博爾赫斯的《創(chuàng)造者》,它應該是1961年出版的。送給我這本書的人是博爾赫斯當年的學生,叫做卡洛斯·路易斯。
談閱讀:閱讀時那種在安靜中獲得的快樂是不能被替代的
書有很多故事,我是一個愛書的人。當然現(xiàn)在很多人的閱讀方式已經(jīng)變成了電腦的閱讀、手機的閱讀。但是我想,不論是電腦閱讀還是手機閱讀都沒有紙面的閱讀舒服。紙面的閱讀有點古典,它會讓你覺得你讀的時候,整個塵埃都在往下落,然后天地就安靜下來了。對于不讀書的人,無法體驗到這樣一種讀書的奢侈。你真讀進去的時候,你在那種安靜中獲得的快樂,是做什么都不能替代的快樂。我不愿說哪種快樂更高級,但它不能被替代。如果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實際上我們也很難跟他們分享。但如果另外一個人也有這種感覺的話,一說那個人就明白。
書有各種各樣的讀法。我有時候讀書,讀一本好書的時候,讀到一本我特別喜歡的書的時候,我都舍不得讀完它。我就每天讀兩頁,然后擱下來,讓這個過程盡量拉長。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編過一本書叫《意大利童話》,因為太喜歡這本書了,我就是一天只讀兩頁,不往多了讀,舍不得讀完。也有的是作家他抓著你,然后你要一口氣讀完,那又是另外一種效果。
西川和他的書房
讀書有不同的目的,有的是你是要欣賞它,你會要跟它在一起。也有的是資料性的閱讀,那個需要閱讀得比較快。比如說我這段時間關注這個問題,那么要把這一類問題的書盡量多讀,對于過去別人怎么討論這個問題我要基本上有一個掌握,那個時候可能會讀得很快。
我是一直讀書的人。我從是個學生的時候,就一直是這樣一個生活狀態(tài)。當然了,不同時候讀的書的類型會不一樣。比如八十年代后半期九十年代前半期,那個時候有很多困擾、困惑,特別想了解自己的存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那時候讀了很多哲學性的書。我現(xiàn)在讀歷史方面的書要更多一些。所以我讀書領域的變化可能也跟我這些年的生活變化也有關系。我關注哪些問題,在社會生活當中遇到了哪些問題,可能都會在我的閱讀當中發(fā)生影響。
我熱愛讀書,可我特別不愿意煞有介事地勸大家都變成一書呆子。如果內(nèi)心有需要,水到渠成,你需要那么你就讀,閱讀應該使人覺得愉快,而且這種愉快是一個使你覺得你的精神一直在長個的這種愉快。如果這個人跟書籍有緣,你不勸他,他都會讀。如果這個人他沒有關懷、沒有憂心、也沒有審美的需要,如果他內(nèi)心沒有需要,我勸他也沒用。有些人是天生的讀書人,有些人天生就不是讀書人,但是大家互相理解、互相尊重吧。
談書店:書店的第一功能是提供給讀書人一個圖書的視野
書店也分好多種。有的書店是那種,就是你一進去它很大,但是你會覺得不親切,那種書店,我一般都不進。還有一種書店是那種小資書店,對我也沒有什么特別大的吸引力。
我不是讀書,我是吃書的人,對于我這樣真正吃書的人來講,對書店的要求就是能夠滿足我對圖書的要求。我需要這一類的書籍,它能夠提供全了,那這就是好的書店?,F(xiàn)在實體書店的休閑、約會、喝杯茶、喝咖啡、聊天的這些功能對我來講可有可無。
我覺得書店的第一功能是提供給讀書人一個圖書的視野,能做到這一點,就是真正的書店。當然書店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氣氛也是很重要的,我去過一些有意思的書店,像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店,那里好多張床,你不一定非得坐那兒讀書,你可以靠在那偎在那兒讀書、可以躺在床上讀書。那個空間也不大,小樓梯黑黢黢的,做活動的地方也挺窄的,并不奢侈,并不高大上,但是全世界的讀書人都知道到巴黎去找莎士比亞書店,這就是有意思的書店。
西川的書房
談買書:在書籍中的旅行也全是故事
不論是在國內(nèi)還是在國外,我很喜歡逛舊書店。像紐約有一個二手書店叫Strand書店。它的書號稱排起來有八英里長。如果我到紐約,我一定會去Strand書店,就在百老匯街邊上。而且我的朋友們?nèi)绻l到了那兒,那我就勸他都到那兒去看。連國外的小的舊書店,你也會在那里找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
在書店里面尤其是在舊書攤上、舊書堆里,其實有一種精神探索的感覺,你打開這本書,有一個讓你驚訝的東西。我有一些在國外奇跡般地買到的書。像我這兒有一本《華茲華斯詩全集》,這本書是我在加拿大的舊貨攤看到的,當時標價是兩個加幣,但是這個書的版本,我后來在網(wǎng)上查,這本書如果你要是在網(wǎng)上拍,它的起拍價是一千個英鎊。
我這還有一本徐志摩用過的書,當年他去世以后,這些書被捐給了蔡松坡圖書館,后來不知道怎么到了琉璃廠。我有一次逛琉璃廠,在中國書店看到這本書。中國書店的老師傅都特別棒,他們的專業(yè)、他們對書的了解,你不得不佩服,我拿著書過去交錢,它標價是八塊錢。老師傅翻了翻書,他一下看見那個圖章了,上面寫的“志摩遺書”,還有松坡圖書館的圖章。他說,這本書我標價的時候粗心了,沒看見這圖章,要不然不可能八塊錢賣給你。所以這里面有好多樂趣,然后你會覺得就是好像我們一般都說旅行旅行,在書籍當中這種旅行也全是故事。
談詩歌:當你有所發(fā)現(xiàn)的時候,詩歌就產(chǎn)生了
只要人類有創(chuàng)造性,只要人類還使用語言,你把這兩個東西結合在一起,它就會產(chǎn)生詩歌這樣的作品。美學家朱光潛曾經(jīng)給過一個關于“什么是詩歌”的答案:詩為有韻律的表達。曾經(jīng)有一個美國詩人卡爾·桑德堡一口氣給出了30多個關于詩歌的定義。所以你沒法給詩歌一個落地的定義,它不斷在變化,但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詩歌應該容納每一個時代的創(chuàng)造力,尤其是語言上的創(chuàng)造力。詩歌寫作里面是充滿了新的可能性的。
詩歌的閱讀在不同國家的情況不一樣。這個世界上很多地方慢慢開始不讀詩了,但是依然在有些地方人們很認真地熱情地讀詩歌,拉丁美洲,比如說在哥倫比亞,開詩歌朗誦會,它都是在足球場里開的。然后在中國開朗誦會,可能就是在書店里或者是在大學里面,百十來人就已經(jīng)很多了。
你在這世界上走的地方多了,你可能對詩歌,對詩歌的閱讀,都會有新的認識。我們現(xiàn)在處在經(jīng)濟發(fā)展的這么一個歷史階段,我們談的是眼下的這些感受。這并不意味著,比如說五十年前大家也是這個感受,或五十年后大家也是這個感受。這種狀況是國家正好就走到這塊,你的經(jīng)濟生活正好就是這個樣子,你的文化生活正好就是這個條件,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警惕,就是說我不能夠根據(jù)我有限的一個文化條件來做出文化判斷。這是我要提醒的。我想詩歌的問題也包括在這里。
所以我才寫那本小書《唐詩的讀法》,就是因為我對現(xiàn)在人們對于唐式的閱讀方式感到很不滿意。我們現(xiàn)在理解的唐詩宋詞,恐怕也不完全是唐朝人或者宋朝人理解的唐詩宋詞。我們讀的書的裝訂是現(xiàn)代的,字體是簡體字的,排版是橫版的,你已經(jīng)置身于現(xiàn)代性當中,你的經(jīng)濟生活是這個樣子,你所身處的歷史條件和政治環(huán)境是這個樣子,這個時候你至少應該獲得一個當代感,獲得這樣一個當代感的時候,你才能夠做出一個判斷,就是你的熱愛,究竟是不是可靠的。我對中國古典文化無限熱愛、深深熱愛,但我是一個21世紀的人,21世紀文化應該如此。
很多年以前有個朋友跟我講,他詩里說“樹葉上落覆滿了塵土”,然后別人說你究竟在說什么?這什么意思?他說“我沒什么意思,就是樹葉上覆滿了塵土?!比私?jīng)常會覺得,你說這話什么意思。你要是真看畢加索寫的詩,瘋子一般的詩歌那真看不懂,但是他就不要求你懂,你就跟著他的那個語流走,你就進入語言,你就順流而下。它是藝術品,它是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為什么要懂?過去的詩歌教育總要讀出這個“落葉上面覆滿了塵土”背后有沒有意思在里面,沒有,它就是大自然的一個意象?,F(xiàn)在你走到樓下去,你看那樹葉它朝上的葉子,它肯定上邊是有土的,但是你沒覺得那里面有詩意??墒且粋€詩人給你指出來了,這里面就是有詩意。塵土落在樹葉子上,塵土落在書架上,塵土落在地上,塵土落在頭發(fā)上,對我來講就是詩意。塵土落在我的書架上,也是有詩意的,然后我拿手那么抹一下,我的手印留在書架上,那個塵土上就有我的手印,和我的手印留在書上是一樣的,這就是詩意。又比如說你走到一個地方,你忽然發(fā)現(xiàn)那廣告牌子吹歪了,那就是發(fā)現(xiàn),當你有所發(fā)現(xiàn)的時候,詩意就產(chǎn)生了。所以實際上我們每一個人都應了圣保羅說的一句話:“我每天死亡一千次”,整個感官處在一種死亡狀態(tài)。詩歌是不斷使我們獲得再生之感的東西,詩意就是使我們獲得再生之感,你忽然覺得這個有意思,你就活過來了。
談書店人:我非常喜歡這些有理想的年輕人
書店里現(xiàn)在聚著一些很有理想的年輕人,我很喜歡這些年輕人。他們有些人不一定是想當一個店員,有可能他的熱愛是拍紀錄片、他的熱愛是排實驗戲劇、他的熱愛是寫小說或者寫詩。但他就是愿意在書店里面臨時干一個活兒,希望找到一個精神上的凈土,其實也掙不了什么太多的錢,但是這里面有一種理想在里面,我非常喜歡這些年輕人。
因為我買書也是多少年了,以前的書店我接觸過一些老店員,這些老師傅不是學者,但是他們對于圖書的信息非常了解、對于圖書的專業(yè)知識非常強。就像過去古玩店里的那些老師傅,他們不是學者,但是古畫拿過來不用全打開,只要打開一點,他就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假的?,F(xiàn)在的書店里面的這些年輕人是另外一類了,一般都是文藝青年、文學青年、文化青年,也是我很喜歡的一群人。這是完全不一樣的時代了,他們在書店里不光賣書,他也舉行各種文化,做各種討論、做文學朗誦,甚至做一點行為藝術。
一直都有這樣的年輕人,不一定是做書店。以前在北京做酒吧的年輕人也有這樣,星期一是做當代詩歌,星期二做實驗戲劇,星期三是做當代電影,星期四是做什么搖滾。八十年代以來,一直都有做這樣事情的年輕人,開酒吧的、開書店、開咖啡廳,他們做的事情特別好。我覺得,其實我們中國當代文化當中的一些最珍貴的東西,保存在這樣的一些小店鋪里、小書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