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臺灣作家林奕含的代表作，故事分為兩條線，一條有關(guān)家庭暴力，講的是伊紋告別暴力的婚姻，又在尊重的愛情中獲得拯救的故事；另一條有關(guān)性侵，是少女房思琪“失樂園”的故事。她尊敬、仰慕國文教師李國華，然而李國華卻是一個侵犯女學生的慣犯，文學只是他用來獵獲女孩的“巧言令色”。
近日，某高管疑似性侵養(yǎng)女的案件引發(fā)了社會的廣泛討論，也引發(fā)了公眾對于兒童保障問題、熟人性侵問題、女性權(quán)益保護等議題的關(guān)注。重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發(fā)現(xiàn)，這些議題在這本小說中都有所探討?；蛟S讀這本小說，會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受害者的心理，避免更多因為不理解造成的二次傷害。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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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么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近日，某媒體的稿件中提到了鮑某和受害者的情感糾葛。許多網(wǎng)友因此認為，受害者與鮑某的關(guān)系僅僅是正常的戀愛關(guān)系。因此性侵關(guān)系似乎不成立。但這一推斷的過程實際上是錯誤的。
心理學研究表明，在受到類似性侵這樣的創(chuàng)傷之后，有可能會產(chǎn)生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為自己的痛苦尋找合理化的理由。許多社會學的研究也表明，幼年遭受性侵的女性，有時會對施害者產(chǎn)生類似依戀的情緒。這不應(yīng)該被理解為自愿的愛，而是受傷害后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微博上就有許多同樣經(jīng)歷的人分享她們幼年遭受性侵后產(chǎn)生的依戀情緒，可見這一情況并非偶然。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房思琪在讀初中時便被李老師性侵，房思琪口中的“不要”，在禽獸的李老師耳中，是一個又一個“婊”。之后房思琪在日記里寫下了上面那段話，她說：“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边@一句子可以看做這種受創(chuàng)傷后的心理的真實反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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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如此龐大的欲望射進美麗的女孩里面，把整個臺式升學主義的慘痛、殘酷與不仁射進去，把一個挑燈夜戰(zhàn)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個丑女孩要勝過的十幾萬人，通通射進美麗女孩的里面。壯麗的高潮，史詩的誘奸。偉大的升學主義。
這段話其實說明了性侵事件背后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書中李老師是著名的補習老師，在巨大的升學壓力面前，廣大的初中生必須依靠大量的補習來獲取更好的升學結(jié)果，因此，補習老師的授課在一定程度上左右著年輕女學生們的未來。這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不僅僅反映在李老師掌握的實際權(quán)力上，而且通過他知識上的優(yōu)勢地位反映出來。房思琪最初正是由于對李老師豐富的文學知識的仰慕，才一步步陷入了他的“陷阱”中。
這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廣泛地存在于世界上所有的性侵案件中。企業(yè)高管、導演、高校教師等成為性侵案件頻發(fā)的職業(yè)群體，也正是因為這群人往往掌握著較多的社會資源，他們的某些決定可能影響女性的未來。同時，這些人有時還存在著知識上的優(yōu)勢，這些都使得他們在權(quán)力關(guān)系上處于上位。性侵案件往往最終落腳于社會中普遍存在的不平等，這也是性侵現(xiàn)象的改變必須與平權(quán)運動結(jié)合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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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讓李國華決心走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個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臟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里，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
這一段實際說明了施害者是如何利用受害者的恥感進行肆無忌憚的侵犯。李老師利用了房思琪的自尊心，他知道在現(xiàn)行的教育下，房思琪只會將遭遇性侵視作恥辱，而不會認為自己遭到了犯罪，因此也不會主動尋求幫助。
現(xiàn)實中也是如此，遭遇性侵的人，很多都并不會主動說出這一段經(jīng)歷。這種恥感成了無恥者肆無忌憚的理由，也成了善良的人的枷鎖。這也是熟人性侵廣泛存在的原因之一。由于共處同樣的社交圈，這種恥感會被放大，受害者會更擔心背后的指點和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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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在飯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眿寢屧尞惖乜粗卮穑骸笆裁葱越逃?？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這段話反映了未成年人性侵案頻發(fā)的另一個原因，即“性教育”普遍缺乏。房思琪母親的觀點其實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觀點，即“性教育”應(yīng)該是為了性做準備的，因此未成年人無需性教育。但事實上，性教育很大程度上正是為了讓我們正確看待性關(guān)系，也能夠正確分辨哪些行為是越軌的，哪些行為應(yīng)該說不，應(yīng)該向警方和親人尋求幫助。這一塊的缺失，造成了許多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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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二十多年，李國華發(fā)現(xiàn)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擁護他，愛戴他。他發(fā)現(xiàn)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罪惡感是古老而血統(tǒng)純正的牧羊犬。
這段話反映了社會意識形態(tài)對于性侵事件的影響。如果一個社會充滿了蕩婦羞辱這樣的落后意識，那么受害者就很難勇敢地說出自己遭遇的不公。因為習慣蕩婦羞辱的人，會再一次指責她，造成二次傷害。在這一點上，社會意識和施害者完成了合謀。因此，要改變兒童和性侵受害者的處境，就要求社會意識的進步，要讓大家普遍意識到，受害者可以不完美。而且，應(yīng)該對于受害者抱有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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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永遠在想思琪，事過境遷很久以后，她終于明白思琪那時候是什么意思，這一切，這世界，是房思琪素未謀面的故鄉(xiāng)。
這一段是房思琪的好閨蜜怡婷對于思琪的懷念。劉怡婷和房思琪曾經(jīng)像一對雙胞胎，作者設(shè)置這兩個人物，實際上是為了展現(xiàn)房思琪人生的另一種可能。在被李老師侵犯之前，房思琪的人生軌跡和劉怡婷是重合的，但那之后，她們的命運走向了兩頭。房思琪再也無法體會劉怡婷那些正常的愛慕、正常的戀情，因為她的愛早已被剝奪。所以，“這一切，這世界，是房思琪素未謀面的故鄉(xiāng)”。
同樣，房思琪的人生也是劉怡婷的另一種可能，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另一種可能。健康成長是一種幸運，并不是與生俱來的東西。我們要看到，在作為正常人健康成長的同時，也許也有一些人，在很早的時候就被剝奪了這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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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華想到書里提到的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候群，以前叫作退伍軍人病的。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候群的癥狀之一就是受害人會自責，充滿罪惡感。太方便了，他心想，不是我不感到罪惡，是她們把罪惡感的額度用光了。
這是李國華利用心理學對受害者加以侵犯的另一處描寫。他深諳受害者遭遇心理創(chuàng)傷后的反應(yīng)心理，他正是利用了房思琪的罪惡感，去實現(xiàn)他卑劣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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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次嘩啦啦講電話，講的無非是臺北雨有多大，功課多么多，可是真要她形容雨或作業(yè)，她也說不上來，就像是她口中的臺北學生生涯是從電視上看來的一樣。伊紋隱約感覺思琪在掩蓋某種慘傷，某種大到她自己也一眼望之不盡的爛瘡?？墒菃柌怀鰜恚粏査椭v雨。只有那天思琪說了一句，今天雨大到“像有個天神在用盆地舀水洗身子”，伊紋才感覺思琪對這個夢幻中的創(chuàng)傷已經(jīng)認命了。
這是房思琪信任的姐姐眼中，被侵犯后的房思琪的狀態(tài)。這也提醒我們，當身邊的親友面臨很大的精神困難時，他們的外在表現(xiàn)可能是正常的，會正常討論下雨和作業(yè)，但是這可能是更加危險的，因為他們的痛苦深到自己無法觸碰，以至于只能用談?wù)搫e的事情來掩飾。當這樣的狀態(tài)發(fā)生時，身邊的朋友需要更多的陪伴，需要學會傾聽，讓友人說出自己的苦惱，并及時為他（她）尋求心理醫(yī)生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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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琪寫了：“其實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剝奪?！?/p>
“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剝奪”，可能是這本書中最打動人的句子之一。它告訴我們，人并不是生來堅強的，能夠成為堅強的大人，是很幸運的事情。在很多時候，人的精神和生命是很脆弱的，很有可能被突如其來的意外和侵害打斷原本的生命進程。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可能，因此，我們應(yīng)該對那些受到傷害和侮辱的人報以更多的共情和理解。去改變他們的處境和造成他們處境的土壤，而不是冷嘲熱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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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婷馬上打斷他的話，“老師，你不要跟我用佛洛伊德那一套，你死了姊姊，不代表你可以強暴別人，所謂可惡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那是小說，老師，你可不是小說里的人物?！?/p>
正如那句名言說明的，“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殘忍的”，同樣，在性侵案件之后，以一種貌似理性客觀中立的態(tài)度，去對受害者和施害者進行精神分析也是殘忍的。對于施害者而言，這很可能成為巧妙的借口——正如李老師用自己死去姐姐來為自己性侵找借口一樣。而對于受害者而言，這無異于二次傷害。
最后，讓我們再援引書中伊紋對怡婷的一段話作結(jié)：
“怡婷，你才十八歲，你有選擇，你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假裝從沒有小女孩被強暴，假裝思琪從不存在，假裝你從未跟另一個人共享奶嘴、鋼琴，從未有另一個人與你有一模一樣的胃口和思緒，你可以過一個資產(chǎn)階級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裝世界上沒有精神上的癌，假裝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有鐵欄桿，欄桿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沖咖啡和進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選擇經(jīng)歷所有思琪曾經(jīng)感受過的痛楚，學習所有她為了抵御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從你們出生相處的時光，到你從日記里讀來的時光……怡婷，你可以寫一本生氣的書，你想想，能看到你的書的人是多么幸運，他們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同樣，我們每一個人，也可以假裝世界上并不存在性侵受害者，也不存在權(quán)力的不平等；但這些是真實存在的，我們也可以選擇去理解他們，去看到世界的背面。看到這些，會讓我們?nèi)ニ伎甲陨碓?jīng)占有的優(yōu)勢，以及去體諒他人的痛苦。這是我們生而為人，最基本的共情能力，也是這個社會可能變得更好的條件之一。我們每個人都該讀讀這本書，去思考這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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