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德國當代知名作家。他的處女作《低音提琴》于1981年9月在慕尼黑首演,至今常演不衰。1984年,聚斯金德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香水》,出版后轟動了文壇,成為了他最著名的作品?!墩搻叟c死亡》是聚斯金德唯一的非虛構作品,聚斯金德在這部篇幅不長的作品中探討了愛和死亡的關系,援引哲學、文學,宗教故事和神話傳說及至現(xiàn)代生活,向我們呈現(xiàn)了兩者間相生相伴又對立沖突的聯(lián)系,促使讀者思考世人如何看待愛與死亡,以及它們在文學和哲學作品中的樣貌。
死亡是一個主題嗎?難道死亡不是地地道道的非主題嗎?論及愛情有多生機勃勃,談及死亡就有多死氣沉沉。它讓我們說不出話來。不錯,以前,在美好的舊時代和遠古時代,我們聽說這應該是另外一碼事了,它顯得更健談、更和氣,屬于社會,屬于家庭,人們沒有回避和它的約定,盡管不是好朋友,可還是相對熟悉。這在最近兩百年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死亡變得沉默寡言了,它要求沉默,我們樂意討它歡心而保持沉默,是的,我們讓它沉默到死。而且并非是由于我們對它一無所知——不言而喻,這是免開金口的最無足輕重的理由——不,之所以如此,只是因為死亡是永遠的否定者,是令人敗興者,是真正的悲觀論者,而時至今日我們再也不想和這種人打交道。
可是,這又如何可能,這個令人不快的蒙昧主義者竟然和這個恐怕是瘋了的,更確切地說卻是傾心于快樂和欲望的愛神相結合,而且不僅是作為對立者——否則至少從邏輯上還能理解——而是作為同伴?同樣,這又如何可能,對這種結合提出的倡議不是由死神塔納托斯(這個笨人太過懶惰和自負),而是由愛神自己,這個據(jù)說位居任何創(chuàng)造性沖動之首的“誘惑者”和“興奮劑”發(fā)起的?
在奧斯卡·王爾德的作品中,美女公主莎樂美愛上了一位篤信宗教的狂熱分子,他因為膽小如鼠,連看她一眼都不敢,卻足以盲目和勇敢到哪怕以死作賭注,也定要拒絕她;她因此誘使他人砍下了他的頭顱,她幸福地親吻他滴血的嘴唇,并且讓我們知道,愛情的神秘要更甚于死亡的神秘?!澳敲?,誰是莎樂美呢?”人們或許會提出反對意見,“一個十二歲或者十四歲的嬌縱的小孩,她對愛情懂得很少,對死亡則全然不知。”然而,我們提及的這位老作家,他深諳此兩者之道,又是聰明絕頂之人,卻是如此親近愛情和死亡,不僅在他的作品中,在他的生活中也如是。在深陷熱戀之中時,他提及——我們已經(jīng)引述過這句話——自己“幾乎想要死去”?!昂米詾橹?,可愛的人兒……!”他在日記中寫道,“我還想活些時候,還想做點什么之后死去。你也會在自己未來的道路上成熟起來,然后突然老去。哦,不可思議的人生啊,在愛情中才得到贊許的回答?!笨伤粌H僅發(fā)生了,正如此處一樣,在告別的瞬間,在放棄的瞬間,在失戀痛苦的瞬間,死神和愛神結伴而行,而且也正如司湯達所說的那樣——盡管其個性狂熱而混亂,人們也必須承認他是這方面的專家——因為愛情,人們往往對死亡變得漠不關心?!罢嬲膼矍?,”他如是寫道,“往往輕而易舉地而且毫無懼意地勾起死亡的念頭;它成了對比的簡單對象,成了人們必須為為數(shù)眾多的事物而付出的代價?!?/p>
人們懂得這一點。人們懂得這兩種行為:那種尋找死亡作為唯一可能擺脫不堪忍受的失戀痛苦的行為,以及另一種紳士般的行為,它容忍死亡是在謀求色欲目標時的必不可少的風險,尤其是在刀劍和手槍輕松出鞘的時空里。我們不希望將這兩種行為視為榜樣和值得仿效的,我們將前者和后者均視為一種極其令人遺憾的情欲推動力的突變,這要歸因于他們狂熱的性格,那種真正病態(tài)的性格,不過正如之前所說的那樣,我們可以理解這一類的事情,我們可以設身處地地體諒那些因為失戀的煩惱去自殺或者為了愛情的緣故去死的人。倘非如此,我們何以在閱讀《少年維特的煩惱》《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或者《艾菲·布里斯特》時被感動呢?然而,一旦愛神熱情洋溢地擁抱死神,仿佛要和他融為一體,也就是說,如果愛情想要找到其最崇高和最高貴的特征,果真想要在死亡中找到其滿足,那就會導致我們受到感應的理解力終止,我們的興趣衰減,并讓位于十足的憎惡。
《論愛與死亡》,[德]帕特里克·聚斯金德著,沈錫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