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也《石渠寶笈》,敗也《石渠寶笈》?!边@句話在參與蒐集和編纂《石渠寶笈》的乾隆詞臣董邦達身上得到生動體現(xiàn)。董邦達浸淫于編纂《石渠寶笈》的天時地利之中,歷覽前賢畫作,對其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來說功莫大焉,這段時期其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也達到高峰。然而,《石渠寶笈》給他帶來的消極一面也是十分凸顯的。在其畫中,除了無懈可擊的精湛技法外,所展現(xiàn)出的個體精神與筆墨個性微乎其微。
作者認為,清代以來的《石渠寶笈》研究中,時人書畫都是被邊緣化的。對詞臣董邦達個案的探討,或許有助于我們?nèi)嬲J識《石渠寶笈》的各個層面,從而更清晰地洞察清代書畫鑒藏史上一座不可繞過的重鎮(zhèn)。
清·董邦達《三希堂記意圖》,紙本設(shè)色,201.5x154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一
在參與蒐集和編纂《石渠寶笈》的乾隆詞臣中,董邦達(1696—1769)是最為特出的一個。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石渠寶笈》初編中,著錄其《萬壑松風(fēng)圖卷》等畫作五件;在《石渠寶笈》二編中,著錄其《畫御制泛舟詩意冊》等畫作八十五件;在《石渠寶笈》三編中,著錄其《畫高宗御制擬古四章詩意冊》等畫作九十五件 。三編合計董邦達畫作一百八十件。這與其時供職朝廷、且同時參與編纂《石渠寶笈》的張照、梁詩正、勵宗萬、張若靄、莊有恭、裘日修、陳邦彥、觀保等八人相比,可謂獨樹一幟。之所以如此,這固然有其近水樓臺先得月之便,但與其畫藝的精湛并得到乾隆的賞識是分不開。最能印證這一論點的是在董邦達傳世的數(shù)百件繪畫作品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經(jīng)宮廷收藏且有乾隆題字,最為典型的一件作品莫過于董邦達受乾隆欽點所繪制的《三希堂記意圖軸》(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乾隆因喜得王羲之《快雪帖》、王獻之《中秋帖》和王珣《伯遠帖》,遂將貯藏三帖的齋室命名為“三希堂”。“三希堂”中“三?!笨芍^《石渠寶笈》中的重器,又是乾隆至愛的寶物,因而“三希堂”成為乾隆貯藏書畫的重鎮(zhèn),由董邦達來繪制這樣一幅極具難度的齋室畫作,其意義不言自明。在畫中,作者別具匠心地描寫崇山峻嶺下兩間茅廬,左側(cè)一間一老者正教導(dǎo)少年執(zhí)筆臨帖,一書童端著茶盞從外進入。茅亭下溪流潺潺,一書童蹲于岸邊清洗筆硯。右側(cè)一間則一書生伏于書案小憩,書童亦坐于外側(cè)墻角打盹。一幅極富文人情趣的生活場景躍然紙上。在茅亭背后,為陡峭嶙峋的山峰和飛瀉的瀑布,隱約可見遠處的云山;在茅亭前側(cè),為小橋流水,古柏和修竹環(huán)繞。很顯然,作者試圖在營造一種遠離塵囂的世外之景。三希堂所在地的紫禁城養(yǎng)心殿附近,并無這樣的實景,即便在如今的北?;蚓吧?,也沒有如此險峻的景致。毫無疑問,這是作者在精心構(gòu)筑一個文人向往的精神家園??吹贸鰜恚@樣的構(gòu)思和造型是滿意的,迎合了萬幾之暇的乾隆的精神訴求。因而,乾隆欣然捉筆在畫中題寫了有名的《三希堂記》:
內(nèi)府秘籍王羲之《快雪帖》、王獻之《中秋帖》,近又得王珣《伯遠帖》,皆希世之珍也。因就養(yǎng)心殿溫室易其名曰“三希堂”以蔵之。夫人生千載之下,而考古論世于千載之上。嘉言善行之觸于目而會于心者,未嘗不慨然増慕,思與其人揖讓進退于其間。羲之清風(fēng)峻節(jié),固足尚。即獻之亦右軍之令子也。而王珣,史稱其整頹振靡,以廉恥自許。彼三人者,同族同時,為江左風(fēng)流冠冕,今其墨跡經(jīng)數(shù)千百年治亂興衰,存亡離合之余,適然蒼萃于一堂。雖豐城之劍,合浦之珠,無以逾此。子墨有靈,能不暢然蹈忭而愉快也耶。然吾之以三希名堂者,亦非盡為藏帖也。昔聞之蔡先生名其堂曰二希。其言曰:士希賢、賢希圣、圣希天?;蛘咧^余不敢希天,余之意非若是也。嘗慕希文、希元之為人,故曰二希。余嘗為之記矣。但先生所云非不敢希天之意,則引而未發(fā)。予惟周子所云,固一貫之道,夫人之所當(dāng)勉者也。若必士且希賢,既賢而后希圣,已圣而后希天,則是教人自畫,終無可至圣賢之時也。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人人有盡心知性之責(zé),則人人有希圣希天之道,此或先生所云非不敢希天之意乎。希希文希元而命之曰二希,古人托興名物以識,弗忘之意也,則吾今日之名此堂,謂之為希賢、希圣、希天之意可,慕聞之先生之二希,而欲希聞之之希亦可。即謂之王氏之帖,誠三希也亦可。若夫王氏之書法,吾又何能贊一辭哉。乾隆丙寅春三月御筆。
“乾隆丙寅”即乾隆十一年(1746年),時年董邦達五十一歲,正是其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盛年。乾隆在《三希堂記》中,講到“三?!辈粌H可以直指《快雪帖》、《中秋帖》和《伯遠帖》,更可以指希賢、希圣、希天之意。所以,“三希堂”實則有雙關(guān)之意。董邦達在畫中并無特別烘托出兩個“三?!敝?,而是把“三希堂”作為一個文人雅士棲息、讀書、賞畫、臨池之地。董邦達在畫中自題曰:“乾隆十有一年,臣承命繪三希堂圖,時惟筆力薾弱,未足仰稱詔旨,圖成祗增慚悚,敬瞻天筆緬思昔賢,謹泐銜名,以志榮幸,臣董邦達恭繪并識”,雖然竭盡謙恭之能事,但就畫題本身及乾隆御題可知,乾隆對董邦達的創(chuàng)意是充分肯定的,在己題之外,還特意命詞臣汪由敦、梁詩正、裘日修、勵宗萬、張若靄題寫贊語,極一時之盛。此圖著錄于《石渠寶笈》二編養(yǎng)心殿中,畫題為《畫御制三希堂記意軸》,顯示出乾隆對其嘉許之意。與此圖相同構(gòu)思的董氏畫作是為乾隆所作的《弘歷松蔭消夏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該圖描繪的仍然是在萬山環(huán)抱之中,兩間茅廬掩映在松蔭之下。乾隆閑坐于山間的幾案旁,案上置一古琴、一書及一盂,乾隆靜心平氣,若有所思。前側(cè)石坡旁一書童正生火煎茶。山間云煙繚繞,曲水飛流,也是一派遠離塵囂的世外之景。此圖與《三希堂記意圖軸》有異曲同工之妙,深得乾隆稱許,因而在上端題詩曰:“世界空華底認真,分明兩句辨疏親。最中第一尊崇者,卻是憂老第一人”,并題識云:“夢中自題小像一絕,甲子夏五所紀(jì)也,乙丑季夜清暉閣再書” ,一如既往地地表現(xiàn)出對董邦達繪畫的激揚。
清·董邦達《弘歷松蔭消夏圖軸》,北京故宮博物院藏藏
二
在作《三希堂記意圖軸》的前一年(即乾隆八年,1743年),董邦達和張照等九人受命編纂《石渠寶笈》初編。葉德輝《消夏百一詩》轉(zhuǎn)引張庚《國朝畫征續(xù)錄》也談及董氏“乾隆丁巳授編修,時方修《石渠寶笈》《秘殿珠林》《西清古鑒》諸書,以邦達博學(xué)精考核,命入內(nèi)廷襄事,累官禮部尚書” 。編纂《石渠寶笈》是在授編修之后的第六年。按照乾隆旨意,董邦達等人奉命將內(nèi)府所藏歷代書畫和順治、雍正、康熙等三朝御筆及乾隆本人和部分臣工作品編入書中,“詳加別白,遴其佳者,薈萃成編” ,成為清代書畫鑒藏史上的一件盛事。編纂《石渠寶笈》初編歷時一年,于次年即乾隆九年(1744年)完成。編纂者所做的工作,便是“分晰門類,辨別真贗,抉擇去取” 。在編纂中,包括董邦達在內(nèi)的諸位詞臣得以飽覽歷代名家翰墨,而對于董邦達來說,自然也就如魚得水,為其繪畫創(chuàng)作注入了源頭活水。在此之后的三年時間,是董邦達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高峰。據(jù)《董邦達生平及繪畫年表》所載,在乾隆九年,董邦達作了《仿古山水冊》(十開)、《苕溪詩意圖》、《山水冊》(十開)、《煙嵐幽壑冊》(十開)、《蘆汀泛月圖軸》、雪景《灞橋覓句》、《寒林策杖圖軸》和《九陽消寒圖軸》等八件;次年,作了《溪山霽雪圖軸》、《觀梅詩思圖軸》、《秋山深趣圖軸》和《弘歷松蔭消夏圖》等四件;而在乾隆十一年,則作了《秋山蕭寺》、《四美具合》、《三希堂記意圖軸》等十六件 。這三年時間所創(chuàng)作的繪畫,是其他任何年份都無法比擬的。顯而易見,這是和編纂《石渠寶笈》分不開的。
《石渠寶笈》初編所選的作品,如五代周文矩《文苑圖卷》、宋代王詵《漁村小雪圖卷》、李唐《長夏江寺圖卷》(現(xiàn)均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等大多是中國繪畫史上可圈可點的銘心絕品 。董邦達浸淫于編纂《石渠寶笈》的天時地利之中,歷覽前賢畫作,對其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來說功莫大焉。有論者稱其“此非臨古多而用心細者不能” ,便是針對其耳濡目染《石渠寶笈》諸家精品而言。蔣寶齡《墨林今話》稱其“下筆元氣淋漓,近接思翁,遠追北苑,論者有古今三董相承之說” ,“思翁”即董其昌、“北苑”為董源,在《石渠寶笈》初編中,著錄董其昌作品有《山水冊》、《仿黃公望山水卷》等三十四件,著錄董源作品有《煙浮遠岫圖軸》、《夏山欲雨圖卷》、《山口待渡圖卷》和《重溪煙靄圖卷》等四件 。毋庸置疑,董邦達過眼了這些作品,并運用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張庚《國朝畫征續(xù)錄》言其“取法元人,善用枯筆勾勒,皴擦多逸致。近又參董、巨,天姿既高,而好古復(fù)篤,自然超軼,深為今上所賞” ,而秦祖永《桐陰論畫》也稱其“筆墨深入古法,神韻悠然,足稱畫禪后勁” 。其中“近又參董、巨”、“好古復(fù)篤”、“深入古法”,都是指其在古人中討生活。這里的“古人”,自然大多數(shù)來自《石渠寶笈》?!白惴Q畫禪后勁”之“畫禪”則指董其昌,因其齋號為畫禪室,故稱。因董邦達在編纂《石渠寶笈》中所享受到的他人所無法企及的得天獨厚的便利條件,潛移默化,心慕手追,滋養(yǎng)了畫田。正因為如此,《石渠寶笈》給他帶來的消極一面也是十分凸顯的。在其畫中,古韻有余而新意不足。他的繪畫缺少來自大自然的潤澤,很少寫生,講求每一筆都有出處,每一筆都有來路,如其《畫杜甫詩意高宗御題》、《仿荊浩匡廬圖軸》、《斷橋殘雪圖軸》、《三潭印月》(圖3)和《曲院風(fēng)荷圖軸》(均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等經(jīng)典名作,莫不如此。畫中雖然無論從技法、造型還是氣韻、古意,都無懈可擊,但就其創(chuàng)新性與生氣來說,究竟要比兼顧寫生的畫家要遜一籌。或許這便是清初“四王”(王時敏、王翚、王鑒、王原祁)以來所逐漸形成的流弊所在。而董邦達深陷于經(jīng)營的《石渠寶笈》初編中而不能自已,畫中缺少生機也就在所難免了。有論者將其與董源、董其昌合稱“三董”,就其畫藝而言,董邦達實在是不可與“二董”同日而語的。
清·董邦達《三潭印月》,紙本設(shè)色,89x45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三
當(dāng)然,董邦達在其時獲得了無以復(fù)加的盛譽。他位高權(quán)重,官至工部尚書和禮部尚書,其畫藝又“深為今上所賞”,可謂萬千寵愛集于一身,“所進呈諸畫本,兩朝圣人并有題詠,收入《石渠寶笈》三編,然特公之余技云” ,這不是一般的官員畫家可以輕易獲得的。比其略晚的學(xué)者兼鑒定家阮元(1764—1849)就在其《石渠隨筆》中對其大為激賞:“董文恪邦達山水畫法,予竊謂為國朝第一手。其山顛多云頭羊毛皴法,屋子皆整齊界畫,無作草草茅廬者,蓋北宋法也。魄力大而神韻圓足,又有一種士氣,非煙客、麓臺所能及也。文恪久直內(nèi)廷,筆墨多奉御之作。大幅軸子有長至丈許者,小幅冊子有小至寸許者,無美不臻,無法不備。石渠所藏,不下數(shù)百幅,而亦不能無當(dāng)時代筆者所為。至編書時入選,鈐石渠定鑒、寶笈重編者,則皆真跡也” 。這里講他的山水畫為“國朝第一”,“非煙客(王時敏)、麓臺(王原祁)所能及也”,明顯是過譽之詞。清人葉德輝(1864—1927)在《消夏百一詩》和《觀畫百詠》中均提及阮元的評議。前者有句云:“總讓富陽居第一,雷塘傾倒我從同” ;后者有句云:“除卻雷塘庵具眼,世人未解好真龍” (“雷塘”即指阮元,因其有齋號曰“雷塘庵”,故稱)。從詩意可知,葉德輝是贊同阮氏之說的。與此說持相同意見的尚有清人吳云(愉庭)。他在題董邦達《應(yīng)制畫冊》時說:“國朝巨公供奉內(nèi)廷精于繪事、擅名六法者,指不勝數(shù)。然欲求氣勢渾雄、筆墨沉厚、經(jīng)營位置、結(jié)構(gòu)天成,所謂毫端具金剛杵者,當(dāng)推麓臺司農(nóng),繼之者,其惟東山尚書乎?尚書畫證明理法,涵茹古今。遠則宗法宋元,近則于華亭默妙,獨得神契。論其品詣,無愧大家,足以抗席婁東,并峙一世” 。據(jù)此可知董邦達在清代的影響力,確乎不可小覷。晚清時期的書畫鑒藏家李玉棻在其《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中也說,董邦達能兼方士庶(1692—1751)和張鵬翀(1688—1745)之長,山水“秀逸天真,真思白化身也” (“思白”即董其昌),說明在清代書畫鑒藏界,董邦達受到追捧。在近乎夸張的溢美之詞外,也有一些不乏冷靜的賞評。晚清時期沈竹亭在題跋其《戊子新秋山水卷》(浙江省博物館藏)時說:“董相國畫深厚似王麓臺,疏秀似李長蘅,近時士大夫善六法者,罕有其匹。盛名之下,贗者極多,茲則廬山真面目也” 。
清?董邦達《鄧尉香雪圖軸》,紙本設(shè)色,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由于董邦達身為朝廷重臣,且在宮中多創(chuàng)作應(yīng)制書畫,故在《石渠寶笈》諸編所著錄的作品,大多為窮款“臣董邦達恭(敬)繪”字樣,幾乎看不到較為個性化的題識。而且有意思的是,但凡“臣”字款的題識,幾乎都是正楷,端整秀逸,一絲不茍,如《鄧尉香雪圖軸》(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即是如此。而在一些流散于民間的作品中,其款識多為“東山董邦達”,且多為行草書,行筆流暢。這些作品的題識,極少窮款,其中不乏獨具畫理的題識,如他在作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著錄于張大鏞(1770—1838)《自怡悅齋書畫錄》的《仿黃子久云壑仙廬卷》中題曰:“大癡初得董、巨妙用,峰巒渾厚,草木華滋,晚乃師法造化,立格命意,無矜奇取勝處,而寓閑適于奔放,藏婀娜于荒率筆墨中,皆神通游戲,人傳為得仙道無疑也” ,顯示其對黃公望繪畫的獨到見解。再如他在為“西野年兄”所作的《仿倪云林筆意圖軸》(南京博物院藏)中題識曰:“倪云林初以北苑為師,及乎晚年,愈益精詣,一變古法,以天真幽淡為宗絕,無筆墨蹊徑,偶師其意” ,可看出其對前賢筆墨的深入理解與解構(gòu)。這種狀況,是與《石渠寶笈》中所載董氏作品迥然有別的。而就其畫風(fēng)來看,也有所不同。凡是著錄于《石渠寶笈》的董邦達作品,大多筆墨精良,用筆工細,所繪亭臺樓閣、山峰茂林,多整飭有序,嚴(yán)謹端整,如《蘆汀泛月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夏山欲雨圖卷》(旅順博物館藏)、《溪山春靄圖卷》(廣東省博物館藏)、《靜宜園二十八景圖軸》(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盤山十六景圖卷》(遼寧省博物館藏)、《解角圖》(旅順博物館藏)、《瀟湘秋晚圖》(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藏)和《月靜松溪圖軸》(濟南市博物館藏)等。而非進入《石渠寶笈》著錄的作品,則工寫結(jié)合,極具野逸之趣,如《煙嵐飛瀑圖》(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松筠清籟圖軸》(浙江省博物館藏)、《仿黃王合作圖》(遼寧省博物館藏)、《慈山圖軸》(上海博物館藏)、《溪山深秀圖軸》(濟南市博物館藏)、《秋亭高士圖軸》(上海博物館藏)、《仿元人小景八幀》(廣東省博物館藏)和《橫溪詩聲圖軸》(無錫博物院藏)等。如果單就藝術(shù)造詣而論,則前者精整有余而靈氣不足,后者疏放有余而謹嚴(yán)不足。二者各有所長,互為補充。
清·董邦達《蘆汀泛月圖》,187.4x119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清·董邦達《煙嵐飛瀑圖軸》,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此外,阮元提及之“亦不能無當(dāng)時代筆者所為”中的代筆者,則確有其事?,F(xiàn)在能考出為董邦達捉刀的畫者,有孫克恭和海鹽吳國梅 ,但兩人的情況并不為人所知。近代書畫鑒藏家吳湖帆(1894—1968)亦曾談到:“董邦達(東山)、誥(蔗林)、錢維城、鄒一桂、黃鉞、皇六子永瑢等進呈之作,都出俗手代作,與平日自畫截然不同。東山有極佳之品”,“董東山真跡學(xué)西廬、湘碧、麓臺,筆法圓厚蒼辣,與細密一種大相徑庭。又有一種干老者大似蓬心,不知蓬心曾與董氏代筆否?” 。“蓬心”為“小四王”之一的王宸。由此看來,即便是在《石渠寶笈》中,應(yīng)也有不少非董邦達本人的代筆之作。有趣的是,在其傳世的數(shù)百件董邦達名款的畫作中,其畫中所呈現(xiàn)出的摹古與臨古之風(fēng)則基本上是一致的。作為書畫鑒藏史中常見的代筆人現(xiàn)象,并不影響我們對董邦達畫藝的認識。
四
董邦達在清代畫壇和書畫鑒藏界受到追捧的現(xiàn)象一直持續(xù)到晚清民初。晚清時期,竇鎮(zhèn)(1847—1928)所著、梓行于宣統(tǒng)三年(1911年)的《國朝書畫家筆錄》就只談及其繪畫風(fēng)格:“善山水,取法元人,善用枯筆,勾勒皴擦多逸致,后又參之董、巨,天姿既高,而好古復(fù)篤,自然超軼” ,而對其在清代畫壇的地位則只字未提。到民國以降,直到今天,董邦達在繪畫史上的地位非但遠不及清初“四王”、“四僧”,即使清代后期的奚岡、黃易、湯貽汾、戴熙等人,在畫史上的地位與影響力,也遠勝于董。與董邦達大致同時的朱文震曾仿清初吳偉業(yè)(1609—1672)《畫中十哲歌》,也作了一首同題詩歌,將盛清時期的高翔、高鳳翰、李世倬、允禧、張鵬翀、李師中、董邦達、王延格、陳嘉樂、張士英等十人稱為“畫中十哲”,并謂董邦達“東山學(xué)士家法良,北苑元宰分毫芒” ,指出其畫風(fēng)得自家學(xué),且得董源、董其昌法乳,但并未言其在當(dāng)時的畫壇地位。耐人尋味的是,在“十哲”中,除高翔、高鳳翰、允禧、張鵬翀和董邦達外,其他“五哲”如今可謂名聲寂寥,而董邦達在“十哲”中的地位,無疑并不及高翔、高鳳翰等人。
陳師曾(1876—1923)在《中國繪畫史》中談到:“董邦達、董誥父子、錢維喬、錢維城兄弟、王愫、王震、王學(xué)浩等,皆屬于麓臺一派” 。在陳師曾的畫史觀里,董邦達和同時的其他畫家只是作為王原祁的傳派和余緒存在,并無特出的地位。而陳師曾弟子俞劍華(1895—1979)亦在其《中國繪畫史》中談及董邦達。他在論述“盛清之山水畫”時涉及婁東派和虞山派,而董邦達父子則是與方士庶、錢維城、張問陶、錢杜、湯貽汾、戴熙、趙之琛等作為“其他”而論及 。在今人王伯敏(1924—2013)的《中國繪畫通史》中,董邦達作為“婁東派”的畫家而一筆帶過:“婁東派的主要畫家有黃鼎、唐岱、華鯤、吳振武、王昱、方士庶、張宗蒼、董邦達、錢維城、王宸、王學(xué)浩等” 。在這些繪畫史論著中,董邦達不僅不能稱為“國朝第一手”,與“四王吳惲”和“四僧”等并駕齊驅(qū),即便與同時期諸多畫家相比,也不能拔得頭籌。而在美國美術(shù)史學(xué)者高居翰(1926—2014)的《中國繪畫史》中 ,連董邦達的名字也沒有提及,就更談不上他在畫史上的地位了。日本學(xué)者中村不折(1868—1943)在其《中國繪畫史》中羅列了眾多與董邦達同時期的山水畫家如黃鼎、方士庶、張宗蒼等,唯獨不見董邦達名字。很明顯,這種狀況與董邦達在盛清時期所獲得的殊譽是極不相稱的。在中村不折的繪畫史中,他還專門談及清朝山水畫的弊端所在:“多祖述宋之董巨與元季四大家等,所作的款識上雖也多載仿董、巨等者,但實際卻屬于沈、文、董、陳的末流,其技巧漸陷于一定的典型,頗缺乏自由的態(tài)度,見宋元的風(fēng)格者甚稀” ,對于董邦達來說,不僅具有這種共同的弊病,更重要的是,他在沉浸于《石渠寶笈》時用力過猛,深陷其中,“好古復(fù)篤”,未能熔鑄百家而脫出窠臼。而且,有論者已明確指出,“他的畫大都是根據(jù)乾隆皇帝做的詩意而作的” ,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個性的發(fā)揮與筆墨的張揚。在其畫中,除了無懈可擊的精湛技法外,所展現(xiàn)出的個體精神與筆墨個性微乎其微,正如中村不折所說:“頗缺乏自由的態(tài)度”。他一方面從編纂《石渠寶笈》中獲得古人的滋養(yǎng),沾溉良多;另一方面在乾隆旨意下創(chuàng)作的作品幾乎都要收入到《石渠寶笈》中,必須謹小慎微,嚴(yán)整端正。所謂成也《石渠寶笈》,敗也《石渠寶笈》,在董邦達身上,得到生動體現(xiàn)。
在《石渠寶笈》諸編所涉書畫中,無論是時人還是今人,都對歷代書畫傾注了大量的心力和人力,而對當(dāng)時編纂者的介入與書畫創(chuàng)作及所受到的影響,則鮮有關(guān)注。尤其是清代以來的《石渠寶笈》研究中,時人書畫都是被邊緣化的。對詞臣董邦達個案的探討,或許有助于我們?nèi)嬲J識《石渠寶笈》的各個層面,從而更清晰地洞察清代書畫鑒藏史上一座不可繞過的重鎮(zhèn)。
(本文原標(biāo)題為《 董邦達與〈石渠寶笈〉》,原載《美術(shù)研究》2019年第5期總第185期,收入朱萬章《畫外乾坤:明清以來書畫鑒藏瑣記》,即將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