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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絲綢之路上的西州回鶻王朝》:考證與思辨

《絲綢之路上的西州回鶻王朝:9-13世紀中亞東部歷史研究》,付馬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352頁,68.80元自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西域唐軍內(nèi)撤勤王,全國軍事格局重心東移,西部河西


《絲綢之路上的西州回鶻王朝:9-13世紀中亞東部歷史研究》,付馬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352頁,68.80元

自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西域唐軍內(nèi)撤勤王,全國軍事格局重心東移,西部河西走廊漸漸無力抵擋回紇/回鶻與吐蕃交侵,最后陸路的絲綢之路幾乎中絕,兩百年后,宋代中國乃轉(zhuǎn)向內(nèi)在,對外交通孔道東移至海上絲綢之路。凡此等等,都是為人所習知的中古史事件。不過,付馬博士這本《絲綢之路上的西州回鶻王朝》則通過一系列考證推斷,質(zhì)疑了這個結(jié)論。

所謂西州回鶻,是840年漠北高原的回鶻帝國被屬部黠戛斯攻破后,部落民眾南遷至西域所建立的王朝。雖然直至成吉思汗帝國興起,這個王朝一度在中亞東部稱雄四百年之久,畏吾兒人在后來的蒙元史上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也可證明它發(fā)展出了高度文明,但這段歷史在以往的史籍中記載稀少,可說相當模糊不清,本書通過諸多跨語言史料和研究,挖掘出許多以往難以證實或未發(fā)現(xiàn)的歷史側(cè)面,可說是名副其實的“填補空白”。

一如作者的導師榮新江在序言中所說的,付馬博士英語能力超強,方便他接受阿爾泰學、突厥學和歐洲古典語文學的訓練,進而掌握回鶻語,并能運用英、德、日、法、土耳其等現(xiàn)代外語閱讀文獻,要在這個領(lǐng)域要取得突破,這種跨語言訓練最終被證明是極其重要的。因為相關(guān)的史料太少、釋讀太難,而少數(shù)專家學者又以不同的語言發(fā)表其研究論文,如不具備語言能力,連基礎(chǔ)研究都無從著手。本書從官號入手,認識到西州回鶻接管西域唐軍殘部的三階段;又從當時東部天山地區(qū)城鎮(zhèn)地名的考證,發(fā)現(xiàn)原先唐代的四鎮(zhèn)已逐漸發(fā)育成為一個城鎮(zhèn)體系,由此認為西州回鶻治下的西域社會經(jīng)濟相當繁盛。他也從語言學角度辨析出Küs?n(曲先)和Qu?a(庫車)分別是天山東部信仰摩尼教、佛教的回鶻人和中亞西部的突厥人對同一座城市龜茲的不同譯音,而后者的勝出,正與雙方力量的消長相關(guān)。此類考證發(fā)明,闡幽發(fā)微,均可說道前人所未及,也充分證明了跨語言訓練的重要性。

在對史料的掌握方面,非深知這一領(lǐng)域者恐難置喙,我所感興趣的,是作者的考證思路隱含著一種傾向:他似乎認為,只要考證材料齊備,結(jié)論是會自動顯現(xiàn)的。沈衛(wèi)榮在《大元史與新清史》一書中曾說,中國蒙元史學者都篤信“史學就是史料學”這一實證主義的信條,“我們曾經(jīng)充分相信,只要我們把史料都找齊了、窮盡了,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弄清楚了,那么,這個我們所尋求的‘歷史的真實’就自然而然地擺在我們的面前了”,學習各種語言文字、盡可能地尋找尚未被利用的新文獻、再加以仔細整理研究,都是為此。

本書給人的印象也大抵如此:作者在列舉材料之后,有時好像不費多少力氣去思辨,就得出了一個“自然而然”的結(jié)論。但一切材料其實都有待解讀,正如沈衛(wèi)榮近年來再三強調(diào)的,“語文學并不是對業(yè)已形諸文字的歷史資料中的語言的研究,而是將文本置于其本來的語言、歷史、文化和宗教語境中的深刻的分析、研究和理解”,一個“文本語文學家”(textual philologist)只有對史料文本“作盡可能全面和深入的歷史化和語境化處理”,才能對它們做出最準確的理解和解讀。

書中所談到的一個發(fā)現(xiàn),是我極感興趣的:西州回鶻人怎么看待自己的族群身份?西州回鶻時代的回鶻文獻表明,他們不但稱本族語言為“回鶻語”(uyγur?a或uyγur tili),有時也稱其為“突厥語”(türk tili或türk??);而同時代的中亞突厥穆斯林各部已經(jīng)形成共同的“突厥”認同,自視為突厥人,也將回鶻等操突厥語的非穆斯林部族看作突厥人。微妙之處在于:回鶻原屬九姓鐵勒,曾長期役屬于突厥汗國;而突厥汗國時代的碑銘材料顯示,當時“突厥”是一個狹義的部族-政治集團概念,僅指建立突厥汗國的核心部族——青突厥,因而突厥人并不將回鶻等九姓鐵勒視為“突厥”,回鶻也不認為自己是“突厥”,雖然他們所持的語言被視為純正的突厥語?;佞X和突厥長期互相敵視,在回鶻文獻中,甚至以“游牧的突厥人”(türk yu?ul bodun)專門對譯漢文名詞“匈奴”;或以türk來翻譯漢文“化外蠻夷”的概念。

由此而來的結(jié)論是:“türk一詞在西州回鶻時代的文獻中帶有明顯的貶義。如果回鶻人與中亞的突厥穆斯林一樣有著‘突厥’文化認同,很難想象他們在文學作品中如此使用突厥一詞?!蹦敲?,如何理解當時的回鶻人既把自己的語言視為突厥語、把“突厥”作為突厥語族各部統(tǒng)稱,又把“突厥”蔑視為“化外蠻夷”的做法?作者給出的解釋是:作為統(tǒng)稱“想必正是來自粟特的影響”,而與此同時,回鶻人“因為歷史記憶和現(xiàn)實政治、宗教因素,對于突厥帶有敵意”,雙方長期爭戰(zhàn),仇恨極深,這又阻止了他們認同為“突厥”。

這種“既自認同文同種又敵視對方”的心理,相當微妙,比照一下后世情形或許有助于我們理解:美國獨立戰(zhàn)爭時,北美十三殖民地的居民雖然承認自己講的是英語(當然,現(xiàn)在也無法否認),但卻認為英國屬于一個腐朽的舊世界,也逐漸地不再自視為英國人。這也意味著,族群認同說到底是政治體所塑造的,放在古代史的背景中同樣如此,即如羅新一再強調(diào)的,“古代族群的根本屬性其實是政治單元而不是血緣集合”(《有所不為的反叛者》)。

反過來說,那種尚未達成一體化政治體的族群,即便語言、文化相同,但族群認同出現(xiàn)分歧也便是事理之常。王明珂在《羌在漢藏之間》中指出,“羌族”這個共同體名稱,其實是外人賦予他們的,現(xiàn)在被稱為“羌族”的這個族群,原先并不存在一個涵蓋全體的族群認同,而是受其山谷散居生活影響,內(nèi)部有著明顯的分散性、多樣化、差異性的特點。不僅如此,他們還通過轉(zhuǎn)嫁敵意和仇恨來強化邊界,以凝聚各層次人群,即嘲笑比自己更落后的鄰近族群為“蠻子”——王明珂將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一截罵一截”。這符合心理學家埃里克·弗洛姆的觀點:“某些人在缺乏集體歸屬感的時候會感到特殊的焦慮,而這種焦慮可以在辱罵另外一個集團的過程中得到緩解,因為他們本能地認為,辱罵另一個集團,能夠讓他們更好地歸屬于這一個集團,從而緩解了他們的焦慮?!?/p>

這種通過創(chuàng)造、操弄細節(jié)差異的“區(qū)分”(distinction),敵視最親近也因此最具威脅的鄰近群體的現(xiàn)象,在族群政治中幾乎是普遍現(xiàn)象。艾伯華(Wolfram Eberhard)曾說:“當一群人以一些‘他稱族名’稱呼其他人群時,這些族名常有‘非人類’或卑賤的含義?!保ā蹲咫H認知——文獻中的他者》)不過,像西州回鶻這樣,既承認本群體所講的是突厥語,又將“突厥”作為“化外蠻夷”一類的蔑稱,這仍是相當特殊的現(xiàn)象。

一般人總認為,蔑稱總是他稱,因為沒有一個族群會以蔑稱加諸自身。徐沖在《“鐵弗”新解》一文中談到五胡十六國時的鐵弗部,便推斷“既然是一種蔑稱,則所謂‘因以為號’,就不會是‘鐵弗部’的自我稱呼,而應該是一種他稱”。但其實未必然,很常見的一種情況是:他稱源于自稱,并衍生出負面含義。如苗瑤族群自稱的上古音*mlan-g本僅指“人”,由此而來的漢語他稱“蠻”卻帶有貶義,不過相當多的苗瑤系族群迄今仍以此自稱(如作為瑤族一支的勉人)。同樣的,中國對日本的他稱“倭/倭奴”,鄭張尚芳認為本指“女人”,源于古女王國,但在漢語中向來被賦予強烈負面意味;而“支那”一詞原也是古印度對中國的稱呼,無論源自“秦”或“晉”,就其本義及在佛經(jīng)中均無貶義,晚清時甚至一度被不少國人用為自稱,然而在近代日語中卻染上了相當鮮明的蔑視意味。大概也因此,雖然川西漢人將包括彝族在內(nèi)的幾乎所有操藏緬語的人群都稱為“倮倮”,但彝族中最大的一支諾蘇人卻以“倮倮”為蔑稱(《國外學者彝學研究文集》)。

雖然學界對“突厥”一詞的本義有爭議,但諸說均認為它本無負面含義,“化外蠻夷”這一層意味是西州回鶻的語匯中衍生出來的。這可想源于雙方長期的傷害性互動,但卻未必只是如本書所揣想的,是因彼此之間的政治對立與攻伐,倒不如說,這是因為西州回鶻在定居化之后,在生活方式和社會發(fā)展程度上,與游牧的突厥族群拉開了差距。

這在內(nèi)亞歷史上是常有的事。姚大力在《北方民族史十論》中指出,蒙古部崛起之初,在政治、社會與文化方面的發(fā)達程度,遠不如乃蠻等原突厥部落,因而蒙古人在乃蠻人眼中是一幫“歹氣息、衣服黑暗”(《蒙古秘史》第189節(jié))的烏合之眾,根本不能與克烈部(突厥化的原蒙古語部落)相提并論。到了十四世紀的帖木兒帝國時代,基本突厥化了的蒙古部族自稱為察合臺人(Chaghatay),而將東部草原地區(qū)的蒙古部眾蔑稱為Jatah(意為“搶劫者”);而東部蒙古部族反過來蔑稱察合臺人為quraunas(意為“雜種”),以保持游牧傳統(tǒng)為榮(《拉失德史》漢譯本第一編375-376頁)。人類學者拉爾夫·理青格(Ralph A. Litzinger)曾說,族群的文化政治中,“偏僻”(remote)在“空間的道德地理學”(moral geography of place)中往往意味著不同族群在一個想象的和現(xiàn)實的空間價值、意義等級上的劣等,這一等級無限向外延伸,以至于無窮。

這種心態(tài)不僅限于對異族(如漢人之對“蠻夷戎狄”),常常也針對與自己“同文同種”的人群,甚至正是因為彼此近似,才更知根知底,更有凸顯自己有所不同的必要。在近代民族共同體的意識興起之前,這是一種人類社會中廣泛存在的心態(tài)。17世紀末之前,蘇格蘭高地人被低地同族看作是“無法無天的野蠻人”,其穿褶裙、吹風笛的習俗在當時尚不像后世那樣是民族共同的象征,而被視為野蠻落后的標志(《傳統(tǒng)的發(fā)明》);同樣的,地處偏遠的廣西那坡縣的黑衣壯長久以來都被更“文明”的本族蔑視,但近些年來卻又反過來被看作是唯一保留著“純粹”和“原生態(tài)”壯族文化象征的人群。人類學者海力波就此在《道出真我:黑衣壯的人觀與認同表征》中指出:“族群認同絕對不是單純的工具性博弈手段,而是文化基本認知體系的組成部分,體現(xiàn)出人們對自身、他人、世界的文化想象?!?/p>

就此看來,付馬在對西州回鶻的族群認同的問題上,正是將之看成了“單純的工具性博弈手段”,因而才強調(diào)“突厥”成為蔑稱是雙方敵視對立的結(jié)果。這沒有考慮到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同源的族群隨著社會發(fā)展水平逐步拉開差距,自然會產(chǎn)生分化。英國學者伯納德·劉易斯在《現(xiàn)代土耳其的興起》一書開頭就指出:“土耳其人”(Turks)這一名稱雖然常被歐洲人無差別地用來指稱奧斯曼帝國的所有人,但在其國內(nèi)卻“主要又含有鄙視之意,即系指游牧的土庫曼人,或在更晚一個時期,系指安納托利亞鄉(xiāng)村中說土耳其語的粗魯無知的農(nóng)民而言的。如果拿它來稱呼一個君士坦丁堡的上等人,那就無異是一種侮辱”。在這里,“君士坦丁堡的上等人”和“游牧的土庫曼人”之間可并沒有長期互相敵對的戰(zhàn)爭。

回到中古時代的西域來看,正如本書已論證的,唐朝在天山北麓地區(qū)開拓出一套服務于定居文明生活的軍政、民政、路政設施,引入了定居文明因素,而安史之亂后回鶻全盤接收、繼承了它,逐步以原有的唐朝城鎮(zhèn)為中心定居化,與突厥等游牧部族相比,“回鶻人的一個顯著特點在于對城市定居生活和農(nóng)業(yè)生活的熟悉和適應。回鶻人是漠北草原帝國中第一個建立大型城市聚落的族群”,并對城市-農(nóng)耕定居文明因素“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本書281-282頁)。數(shù)百年后蒙元時代畏吾兒人成為大受重用的“文明”族群,很可能便是由此打下的根基,那么,不妨也由此推斷:也正是這一分化發(fā)展,使西州回鶻社會與仍過著草原游牧生活的突厥部落拉開了差距,進而產(chǎn)生了將之視為“化外蠻夷”的蔑視。實際上,先秦時周文化圈的華夏族群在加速發(fā)展和整合后,與周邊四裔各族逐漸拉開差距,由此在長時段中產(chǎn)生張力,很可能是出于同樣的機制。

如果是這樣,那這就不僅是族群互動中的孤立現(xiàn)象,它本身也呼應、契合本書的結(jié)論:“到西州回鶻王朝時代,唐朝遺留下的城鎮(zhèn)戍堡體系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一片以城市為中心的聚落群體,天山北麓地區(qū)真正展現(xiàn)出相當體量的城市定居文明因素,這不正是絲綢之路天山北道沿線經(jīng)濟發(fā)展的明證么?”(283頁)不過,仍須謹慎判斷的是,這種經(jīng)濟發(fā)展本身,卻未必能用來證否當時絲綢之路的衰落,因為當談到這一命題時,通常所指都是“作為一條國際商路的絲綢之路”,而不是“絲綢之路上城鎮(zhèn)的經(jīng)濟狀況”。前者的繁榮基于交換領(lǐng)域,而后者卻可能來自生產(chǎn)領(lǐng)域,換言之,西州回鶻時代天山北麓的城鎮(zhèn)網(wǎng)絡,很可能體現(xiàn)出的是經(jīng)濟活動本地化的結(jié)果,這與“絲綢之路衰落”并不矛盾,也許根本就是一體兩面的事,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說,是這種衰落延續(xù)至今的最主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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