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永和年間的一天,被廢為庶人的名士殷浩正在給國家權(quán)力的實際掌握者權(quán)臣桓溫回復信函。這封信對他太重要,以至于他在把信裝入函封后,再次打開檢查一遍,怕自己有什么文字上的謬誤。檢查好之后,裝好,他還是覺得不妥,于是再次檢查。這下總歸放心了吧,等第三次裝好信箋,殷浩不僅沒有平靜下來,焦慮和疑慮的情緒卻再次涌上心頭。他再次打開函封檢查一遍。第三次之后還有第四次、第五次……殷浩一直在反反復復地取出信箋檢查內(nèi)容,最后“開閉者數(shù)十”,重復檢查了幾十遍。也許太焦慮了,也許是太疲勞了,等他檢查到數(shù)十遍之后,他卻忘記將信箋放入函封了。如此重要的一封回信,殷浩竟然僅僅寄出了一個空的函封!就像我們在“雙十一”收到空的快遞盒一樣,收信人桓溫收到空函,自然大為光火,事情發(fā)展到了殷浩最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
這件事說來話長。《晉書》中記載,殷浩出身陳郡殷氏,年輕時就以“識度清遠”、“尤善玄言”著稱,未出山做官便名滿天下,人人敬仰,是自帶流量的清談界大V。多個部門請他做官,他都堅辭不受。于是身價更高,甚至時人稱,殷浩不出山,“當如蒼生何”。東晉另一個享受這樣呼聲的是一代名相謝安(“安石不出、奈蒼生何”)。會稽王司馬昱總理朝政時,親自征召他,他多次推辭后,終于受拜建武將軍、揚州刺史。后來司馬昱見桓溫的勢力和聲望都在日益高漲,大有架空司馬宗室的勢頭,便試圖重用殷浩這樣的名士來制衡桓溫。于是殷浩日益接近權(quán)力中心。收復中原一直是偏安江南的朝廷的夢想,司馬氏希望殷浩能建功立業(yè),殷浩也以北伐為己任。誰料想殷浩根本不是帶兵的料。朝廷竭盡數(shù)州的資財人力支持他出兵,甚至“開江西田千余頃以為軍儲”,結(jié)果他卻一敗涂地。而桓溫的勢力卻越來越大,他早就不滿殷浩,便借兵敗之事上書彈劾,朝廷無奈將殷浩廢為庶人,流放到東陽郡信安縣。
桓溫對殷浩是又敬又恨,一直將殷浩當成自己的競爭對手。殷浩被貶為庶人后,已經(jīng)無法對桓溫構(gòu)成威脅,桓溫心里也承認,殷浩本人是有才干的,只不過朝廷沒有用對地方。所以桓溫打算起用殷浩擔任尚書令委以重任,并寫信詢問殷浩本人的意愿。殷浩大為驚喜,馬上回函表示同意。但這封回信太過重要,才出現(xiàn)了本文開頭的一幕。結(jié)局自然是桓溫收到空函,大失所望,此事最終罷了。殷浩不久便死去了。
其實懂一點心理學常識便知道,殷浩反復檢查信函達幾十遍的行為,與強迫癥的癥狀非常類似。就像有些人擔心自己在重要考試時寫錯自己的準考證號碼,要浪費大量答題的時間來反復核對這串數(shù)字;也有人擔心天然氣閥門沒關好,會徹夜不眠地一遍一遍檢查閥門;也有人擔心自己身上手上留有外面的病毒細菌,花費幾個小時反復洗澡甚至搓傷皮膚。他們會擔心準考證數(shù)字寫錯而讓考試一敗涂地,擔心一個細小的疏忽造成天然氣泄漏,擔心外部世界的病毒細菌會污染自己和家人并造成嚴重的疾病……這些觀念如此強烈,不停在他們腦海中縈繞,并帶來巨大的焦慮。為了降低那些想象中的災難出現(xiàn)的概率,他們只能反反復復儀式般的重復一些行為,盡管連他們自己也覺得那些行為是非理性的,是不可思議的。由此,他們感到疲倦和痛苦。具體到殷浩這里,他很可能在擔心:萬一自己詞不達意怎么辦?萬一自己的表述讓桓溫會錯了意,覺得自己不想出任尚書令怎么辦?萬一自己有文字疏漏讓桓溫覺得自己失禮從而收回成命該怎么辦?殷浩陷入了一種窮思竭慮式的想象,他只能靠反反復復檢查信箋來緩解焦慮,但結(jié)果卻是災難性的。
判斷一個人是不是患上強迫癥,需要非常審慎的專業(yè)診斷。時隔千年,關于殷浩的文字材料太少,我們很難做出具體判斷。但殷浩確實表露出了非常類似強迫癥的癥狀,他是有可能患有強迫癥的。假設他真的有強迫癥,成因是什么?在歷史記載中,我們能否發(fā)現(xiàn)促成他這樣表現(xiàn)的一些蛛絲馬跡?
強迫癥和家庭成長環(huán)境具有相關性,我們首先來看看殷浩的家庭因素,這一點常被忽略。殷浩出身望族,父親叫殷羨,字洪喬,也是一位名士。歷史上記載了關于殷羨的幾件事,《晉書》中說他去豫章郡做官時,本地有不少人委托他捎帶信函。他收了人家一大堆信,結(jié)果走到半路上卻把這些信全扔進水里,還說了句:“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薄妒勒f新語》把他這一行徑歸為“任誕”?!顿Y治通鑒》中記載殷羨做長沙相時,非?!柏潥垺?,但大臣庾冰非常看好他,寫信托兄弟庾翼照顧一下殷羨,庾翼回信說:“殷君驕豪,亦似由有佳兒,弟故小令物情容之”。中國古代流傳“母以子貴”的說法,可在殷羨這里,他最大的身份標識,是有個好兒子殷浩。
這兩則記載,有什么重要信息呢?首先,殷羨自視極高,認為自己是做大事的,甚至不屑于為別人捎帶信件。這樣的人,往往追求成功,不愿意做平凡的普通人。其次,他有個名氣很大的“好兒子”殷浩,兒子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名動朝野。一個非常熱衷于成功的父親,名望和事業(yè)非常有限,但他有個了不起的好兒子,是可造之材,這種情況下,父親往往會把自己的理想與野心,甚至整個家族的榮耀,都寄寓在兒子身上。兒子會對父親和家族具有過強的乃至被夸大的責任感,無法容忍自身的失敗。后來殷浩被貶為庶人,使他自信心自尊心受到重創(chuàng),桓溫來信使他具有再次被朝廷起用的可能,這無疑為他承擔對父親、對家族的責任帶來了最后的希望。這種過重的甚至是畸形的責任,是造成他過分重視那封回信、從而心態(tài)失衡的因素之一。
另外,殷羨“貪殘”、“驕豪”,均是性格暴烈的表現(xiàn),說明他并非溫潤如玉的君子。不愿意捎帶信件就給人家全扔進水里,同時表明他性格沖動、易走極端。當然,我們不能抽離于歷史語境,當時社會上本有任誕之風,他的心理和行為很可能是受到社會文化的影響。但不管怎么樣,這樣的家長不太可能塑造出寬容輕松的家庭氛圍。而根據(jù)研究,在緊張的家庭氣氛里長大、其家長較為嚴苛的孩子,更可能患強迫癥。
當然,更重要的還是殷浩自身的因素。按照日本著名心理學家森田正馬的理論,強迫癥患者往往具有“理智的觀念主義”。這樣的人,擅長縝密的觀念推理,會根據(jù)生活中一個個細節(jié)推想出種種災難性后果,似乎每一環(huán)都能邏輯自洽,但唯獨忽略了自然而然的生活本身。生活,本不是由邏輯和細節(jié)堆砌起來的。殷浩最擅長清談辯難,邏輯嚴密,妙語連珠,說理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常常把人辯駁得啞口無言。甚至時人推崇他是清談界領袖,是西晉王衍之后清談第一人?!妒勒f新語》中載,連著名佛學家支遁大師與之辯論,都會被他繞進去,“不覺入其玄中”。一旦推理辯論起來,殷浩常常廢寢忘食,忽略日常生活。有次他和孫安國論辯,兩個人“往反精苦,客主無間。左右進食,冷而復暖者數(shù)四。彼我奮擲麈尾,悉脫落,滿餐飯中,賓主遂至莫忘食”。當然,并非擅長概念推理、沉溺于觀念主義的人都會得強迫癥,而是說,這樣氣質(zhì)和性格的人是有更大可能患上強迫癥。
按照森田理論,一種追求完美的理想主義者,以及生存欲強烈的人,極其渴望受到尊重、成其偉大的人,這樣的氣質(zhì)和人格,都與神經(jīng)質(zhì)癥和強迫癥有內(nèi)在關聯(lián)。殷浩聲譽極隆,名震天下,卻自甘隱居十年,并非淡泊名利,更可能是做出追慕古人的姿態(tài),收獲更大的名譽,待價而沽,在更合適的時機出山。這一點從殷浩被廢為庶人后,極其渴望復出就可以看出。真正虛懷若谷的人,經(jīng)歷紅塵一場,是不會愿意再入名利場中做什么尚書令了。時人將殷浩比作管仲、諸葛亮,只怕這種話說多了,殷浩也會相信自己就是當世管、葛。但管、葛名揚后世,可不是因為隱居,而是管仲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諸葛亮治平蜀漢,以一隅之地抗衡曹魏。一旦以此自詡,就很難不渴望在世俗世界獲得偉大的成功。請這樣一位聲望極隆、自視極高的名士出山,并不容易。除了短暫在征西將軍庾亮那里做過一些工作之外,任何名臣大僚相邀,殷浩都是“固辭不起”。會稽王司馬昱以建武將軍、揚州刺史這樣的高位征召他,并以振作朝綱的天下使命來感召他,他還是頻繁陳讓,推辭了幾個月才勉為其難,隆重出山(對比后來桓溫請他做尚書令,他卻并不推辭)。在天下人的注視下,殷浩脫去布衣,步入廟堂之上,原指望可以恢復神州、青史留名、名蓋管葛,哪知竟一敗涂地,慘遭貶義,還淪為一生之敵桓溫眼中的笑柄。一旦再次獲得起用的機會,他要拼命抓住這根救命稻草,這是他獲得輝煌和成功的最后希望。在他看來,所有的希望都取決于桓溫的心意,也就是取決于自己的回信能不能讓桓溫滿意,這封信如此重要,必須反復檢查,必須每個字句反復推敲,絕不能因為任何一個細節(jié)的不妥和謬誤導致桓溫不滿,因為那會影響到自己的復出。在他的思維世界里,最沉重的理想和人生愿望,完全取決于最細小的細節(jié),于是,失衡的心態(tài)使他陷入無窮的災難性聯(lián)想和無限的細節(jié)檢查之中,最后帶來的卻是悲劇。
強迫癥的發(fā)病,與一些重大的人生變故有直接關系。如親人去世、情感打擊、事業(yè)受挫等。北伐慘敗、廢為庶人,是一生順風順水的殷浩遭遇的最重大打擊。他看上去深色坦然,毫無“流放之戚”,但當他在流放之地送別外甥時,仍引用“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的詩句自傷身世,竟至淚水橫流。他雖嚴格要求自己,強顏淡定,但流放之悲,還是在一些真實的生活細節(jié)里展現(xiàn)出來。其實對自己過分苛求、壓抑情緒的人,也更容易患上強迫癥,因為這樣的人不允許自己在任何細節(jié)上出錯,很可能會導致對細節(jié)的無限關注和對細節(jié)出錯的無限憂慮。
黜放之后,殷浩幾乎完全轉(zhuǎn)向了內(nèi)在精神世界,更加疏遠了外部世界和日常生活。對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過度沉溺,是強迫癥患者和疑似患者的大忌。因為過度的內(nèi)省會使自己陷入自己設置的疑心與憂慮之中,而遺忘生活世界的常識。殷浩“談詠不輟”,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不斷玄思,甚至一天到晚對著空氣寫字,寫“咄咄怪事”四個字。自我世界越陷越深,生活世界離他越來越遠。后來出現(xiàn)反復數(shù)十遍檢查信函的情況,就不是意外了。
《世說新語》中記載殷浩曾對桓溫說,“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其實強迫癥也是一個“我與我周旋久”的漫長過程。這句話代表了殷浩精神世界的深度,也無意中預言了殷浩的人生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