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古琴隨筆集》(增訂本),嚴曉星編,西泠印社出版社2019年8月即出
本書能夠刊行增訂版,得益于近年來民國文獻的大幅度電子化。初版收入十一篇文章約三萬五千字,本次增訂了七篇文章約一萬五千字,篇幅擴充了不少。這里照例說說新增七篇的內(nèi)容與價值。
稍稍梳理史、集兩部文獻,大致可以發(fā)現(xiàn),在中層以上的縉紳之家,女眷對琴藝的研習應該是比較常見的現(xiàn)象,亦不乏富有天分與創(chuàng)造力之人。但歷代閨閣之中的文藝活動,以文學創(chuàng)作最易保存、最易傳播,進入欣賞、流通乃至研究領(lǐng)域也最早。這從難以計數(shù)的女性文學作品的各種別集、選集、總集以及相關(guān)文學史、傳記、論著中,亦可見一斑。緊隨其后的,大約是閨秀書畫作品。書畫與文學的傳播,高度依賴筆紙這樣的物質(zhì)媒介,古琴則不然。以閨閣之私密,她們琴藝往往不為人知,即使偶爾被記錄下來,也必然掛一漏萬;她們的社會參與度幾乎為零,其琴學淵源、研習心得缺乏交流,更無從對琴苑產(chǎn)生直接影響。像清代師妙靈能傳下《梅花仙館琴譜》稿、抄殘本各一部,已是鳳毛麟角,盡管查阜西先生對琴譜的評價并不高。
大約正是因為這些緣由,閨秀與古琴的關(guān)聯(lián),迄今未曾進入研究者全面考察的視野。瘦巔《古琴與婦女》較早關(guān)注這一現(xiàn)象,且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他認為,女性接觸古琴,有可能受到彈琴的父兄影響,而父兄也把琴當作“施行禮教的工具”,尤其是識字的女性,更容易因為文字的形容而對古琴印象深刻;彈琴之于女性,可用作消遣,可抒發(fā)感情、表明心志,并一再強調(diào)“婦女們也是大多數(shù)人承認為富于情感的,而且他們享受特有的自然美,與柔和的品性,是以婦女對于美術(shù),比較的特別有興趣”、“古代的婦女,從她們的環(huán)境上,很容易與古琴相近”。約此前三年,顧頡剛發(fā)表的《莊暗香》,雖不過是一條閱讀史料的五百字札記,卻表現(xiàn)出了對人才自毀的強烈遺憾:“社會上主張女子只應事人,不應有才藝,一個音樂天才就會懊悔彈琴不是女兒的事,從此丟了!許多平常人中,有幾個天才,何等的可以寶貴,乃必納之于常人之途,甚而至于空氣濃重,使不待禁而自絕,這是何等可怕的事!”尊重女性的心性,珍惜女性的才華,不再固守舊道德的女性觀,也不將女性彈琴視為僅可供男性贊嘆或炫耀的資本,這些具有女權(quán)意識的評說未必完美,卻已非常難得。本書按照發(fā)表時間排序,顧頡剛《莊暗香》因而成為增訂版首篇,其鮮明的“現(xiàn)代性”,并不弱于初版第一篇的陳西瀅《聽琴》。
與精神底色變化相應的,是古琴的物質(zhì)傳播新途徑:唱片與廣播;而與唱片相比,廣播具有更廣大的覆蓋面與影響力??箲?zhàn)爆發(fā)之前,從《舊中國的上海廣播事業(yè)》(檔案出版社,1985年12月)一書來看,時常出入電臺的演奏古琴的琴人,是吳浸陽、鄭覲文;而在國民政府首都南京,夏一峰、徐元白、程獨清則是中央廣播電臺的???,尤其是夏一峰,電臺開播第一天(1928年8月1日)就播奏《普庵咒》,從此古琴節(jié)目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播奏單中(《絕響:國鵬輯近世琴人音像遺珍》,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12月)。琴人在廣播過程中的狀態(tài),張子謙《操縵瑣記》偶有記錄(參與廣播自1939年始),但更早更詳盡的記述,卻是程獨清的《播音》。播音的技術(shù)、環(huán)境、程序,自己的心理,由演奏者一一寫來,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古琴本身及其衍生品,歷來被視為雅玩。清內(nèi)府藏有宋代廣窯琴,乾隆帝嘗為之作《宋瓷琴》詩,梁詩正諸臣工亦有《奉敕題古瓷琴》詩,足見重視。1929年5月,馬衡、郭葆昌、鄭穎孫、福開森(John Calvin Ferguson)等在故宮考察此琴,由郭氏撰成《故宮辨琴記》(刊于《故宮周刊》第十期,同年出線裝單行本,次年《音樂雜志》第一卷第九期亦載);不久,黃秋岳《說宋廣窯修身理性琴》又加申說(刊于《春明畫報》第十一期,署名“聆”),其后略予增訂,易題為《宋廣窯沙胎琴》,收入他的名著《花隨人圣庵摭憶》。郭、黃二文均為文言,天麓《廣窯琴》則用白話文。如今,廣窯琴完好地保存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天麓在文末的懸念,也總算有了一個答案。
以上四篇,無論現(xiàn)代還是傳統(tǒng),均為初版十一篇所未及的范疇;新增的另外三篇,則呼應與豐富了初版的內(nèi)容。同樣是聽琴,陳西瀅重在表達意見,周作人看大于聽,高長虹的《藝術(shù)演奏會聽琴速寫》更接近多數(shù)人聽琴的體驗,甚至提及自己半途而廢的學琴經(jīng)歷。這位個性鮮明的新文學家,接觸古琴的因緣、教他彈琴的人物,都不免令人好奇。蔣組若《訪問張一留老居士的補記》、林綠《操琴者》寫的都是琴人,與初版海戈筆下的曾胖子、李恩績筆下的鄭琴師各有異同。鄭琴師即近代國樂史上重要人物鄭覲文,李氏寫出了他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張一留亦非無名之士,蔣組若真實地記述了他篤修凈業(yè)的晚年片段。曾胖子是諢號,林綠筆下的“朱先生”不僅隱去其名,恐怕連姓也是假的。曾胖子于政治可謂懵然無知,亦滿不在乎,其個性粗放可喜;朱先生卻曾經(jīng)是一位革命者,其個性深沉謹慎。民國風云激蕩,頗不乏積極參與社會變革的琴人,或響應革命,或投身軍旅,或創(chuàng)建社團,或另有隱秘身份,了解了這一背景,朱先生的人生選擇也就不那么突兀了。非常時代,當然就會有非常琴人。
增訂版一仍舊例,只收隨筆,不選學術(shù)文章與報刊連載的“古琴常識”之類;只收散篇,不采專著;只收白話,不錄文言。之所以強調(diào)最后一點,一來是因為多年前已將晚清光、宣兩朝至民國間關(guān)于古琴的文言散篇輯出百馀條,對所涉人事詳加注解,足可另成一書,二來也借此表達了我的一些想法。古琴到了二十世紀,面對的“變局”極為復雜,其中之一便是“如何被敘述”,而語言文字是最重要的敘述載體,又在其間經(jīng)歷了從文言到白話的更替。對語文敏感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文言與白話,在寫作方式、精準程度、慣用模式、語境營造、視聽質(zhì)感等方面存著很大差異,這必然會對古琴敘述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從文言與白話的數(shù)量對比來看,文言文對古琴敘述的附著力尤其“頑固”,那么目前輯得的這十八篇白話文字,也就尤其難得,值得集中行世,其中的微妙意味,讀者諸君不妨細細體會。
新增七篇中的兩篇由黃惲先生提供,沈慧瑛、林寧兩位女士于校勘文本多有助力。多謝這些可敬的友人為這本小書增色。
初版問世時,辛豐年先生是入集文章中唯一存世的作者,然而十一個月后(2013年3月),他也與人世告別,享年九十周歲。他少年習琴,畢生未曾放棄古琴愛好,至今我仍然懷念與他聊歷史和時事、書籍和音樂(包括古琴)的點點滴滴。逝去的時代若令人留戀,正是因為這些有光彩的人。
(本文為《民國古琴隨筆集》[增訂本]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