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陳旭麓先生是中國近代史研究領(lǐng)域執(zhí)牛耳者,在他誕辰百年逝世三十周年后不久,由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傅德華精編的《近代中國人物論》出版。正如傅德華在序中所說,先生“在中國近現(xiàn)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諸領(lǐng)域都有相當(dāng)?shù)慕?。他的遺著曾多次被整理出版,但唯獨缺少一本專門論述近代中國人物的文集”?!督袊宋镎摗肪x了陳旭麓先生有關(guān)中國近代人物研究論文23篇、書評書話8篇和人物研究方法論5篇,是其“知人論世”之功的集中體現(xiàn)。澎湃新聞獲得授權(quán)摘錄其中一篇。
陳旭麓
近來影片《知音》、話劇《一代風(fēng)流》及其他劇種《蔡鍔與小鳳仙》相繼上演,不僅使蔡鍔的英名重放光輝,“小鳳仙”三個字也已家喻戶曉。蔡鍔與小鳳仙的故事,野史說部固然多所渲染,但他們的相戀,并非烏有,確是中國人民反帝反封建斗爭史上的一則佳話,富有傳奇色彩,早在二三十年代,就曾以《英雄美人》為題搬上了舞臺。
蔡鍔,字松坡,他在辛亥革命時才30歲,已是云南都督,護國之役又是年輕的總司令,史冊上赫赫有名。至于小鳳仙,只是以一個偶然的社會因素,闖進了蔡鍔的英雄業(yè)績中,她的真實性到底怎樣,她的身世又怎樣,人們是不太了然的。這里且引兩段較有歷史價值的傳記資料供參考。
蔡鍔與小鳳仙
同盟會會員張相文的《南園存稿》中有一篇《小鳳仙傳》,首段說:“小鳳仙,錢塘人。父某清季武官,落職后,貧不能自活,攜家賣餅上海。久之益困,遂質(zhì)鳳仙于妓寮,以鳳仙齒稚,英警靳不許。復(fù)攜至北京,張艷幟于云吉班。鳳仙性慧,款接間,時從諸文士執(zhí)經(jīng)問字,久之遂能通大義,閱書報,翩然閨閣名嬡也?!?/p>
《孽海花》的作者曾孟樸的兒子曾虛白所撰的《曾孟樸年譜》,其中記述曾孟樸與小鳳仙的一段逸事說:“小鳳仙原本是杭州一個旗人姨太太的女兒,那旗人死了,姨太太不容于大婦,竟被趕了出來。那姨太太就帶著一個老媽子撫養(yǎng)孤女過日子,過了幾年她也死了,就把這孤女托給了老媽子。老媽子領(lǐng)著小鳳仙就住在先生(指曾孟樸,下同)杭寓的對門,過著的日子當(dāng)然越發(fā)難堪了。不知怎樣,給先生看見了,就商諸老媽子,把小姑娘領(lǐng)到自己家里,想好好把她撫養(yǎng)起來,不料那老媽子自居養(yǎng)母,屢次無風(fēng)作浪,纏纏不休。先生可憐小鳳仙的境遇,因與她養(yǎng)母約,每年貼她若干錢,叫她帶著小鳳仙到上海進學(xué)堂,不得讓她墮落,老嫗欣然承諾。不料民元時先生赴南京,在友人席間突遇小鳳仙,竟是裊裊婷婷的一個妓女了。先生痛心之余,趕到她的寓所把老嫗痛責(zé)了一頓,可是人在她的掌握中,也就無可奈何了。這次(指1913年春)先生北上參與財政會議,又在北京遇見了小鳳仙,她已變成了紅極一時的紅姑娘了?!?/p>
根據(jù)這兩段資料互證,不難推斷小鳳仙的身世是:一、她是杭州旗籍武官的女兒,清朝在杭州有八旗駐防,旗人先前鼎盛,到清末已衰敗不堪,何況又遭家庭的變故,小鳳仙之所以淪落風(fēng)塵,原是那個社會難以逃脫的命運。二、她的年齡,在上海時“張傳”說她“齒稚”,當(dāng)是辛亥革命前兩三年;“曾譜”說她民元在南京已是“裊裊婷婷的一個妓女”,至少有十五六歲了,以此推算,小鳳仙在北京云吉班年間,當(dāng)是一個17至19歲的姑娘。三、她通文字,能閱書報,這是她比一般妓女較有身價的地方。
蔡東藩等的《民國通俗演義》第五十二回、第五十四回,對蔡鍔與小鳳仙的會合宴游,大加鋪飾,那是“演義”家必有的手法。但在第五十一回中,說“小鳳仙是浙江錢塘縣人,流寓京師,墮入妓籍,隸屬陜西巷云吉班,相貌不過中姿,性情卻是孤傲,所過人一籌的本領(lǐng),是粗通翰墨,喜綴歌詞,尤生成一雙慧眼,能辨別狎客才華,都中人士,或稱她為‘俠妓’”。除了“喜綴歌詞”、“生成一雙慧眼”等是作者的贊詞外,其他證之“張傳”、“曾譜”,都屬可信。如說“相貌不過中姿”,就是著實之筆,熟知小鳳仙其人的陶菊隱先生也說她并不十分漂亮。至于被稱為“俠妓”,當(dāng)是在同蔡鍔的關(guān)系傳出之后。
蔡鍔與小鳳仙,一個是風(fēng)流儒雅的名將,一個是墮入青樓的少女,他們是怎樣相識以至相契的?據(jù)“張傳”說:“民國二年冬,蔡鍔卸云南都督任,留居京邸,偶與友人狎游,過云吉班,獨賞識鳳仙,鳳仙亦偉視蔡,知其非尋常浮薄子也。由是蔡每三日必一至,至輒以夜半。”“曾譜”則說曾孟樸在北京遇到小鳳仙時,“蔡松坡那時正迷戀小鳳仙到了極度,可是金屋之議因小鳳仙不易就范,始終沒有辦法。蔡知先生跟小鳳仙夙有淵源,因設(shè)法與先生交,以撮合的重任相托,卒經(jīng)先生從中勸解,成立了這段英雄美人的撮合,也可說是千古佳話了?!?/p>
“張傳”和“曾譜”對此事的記載,雖因個中關(guān)系不同,互有出入,但所說蔡鍔對小鳳仙的眷戀卻是一致的。據(jù)蔡端(蔡鍔子)先生聽他的母親(潘夫人)口述:有次在戲院看戲,蔡鍔指著包廂中一位姑娘說,她就是小鳳仙!并稱蔡鍔與小鳳仙的關(guān)系,對家室并沒有保密。須知那時的社會,不獨官場和文人狎妓成風(fēng),就是革命志士也常借妓館為掩護。蔡鍔在北京,雖有將軍府將軍、經(jīng)界局督辦、參政院參政等闊銜,但非實職,徒為袁世凱所羈留,在這種情況下,他與同僚涉足云吉班,并不足為奇。且因此以醇酒婦人的消極態(tài)度,瞞過了袁世凱及其爪牙,得乘機潛離北京,走天津,赴日本(因偵察嚴(yán),未上岸),回船上海,取道香港、河口,達昆明,聯(lián)絡(luò)舊旅,組織護國軍,把袁皇帝拉下了馬。其間小風(fēng)仙實有主動助蔡得脫羈絆之功,這就使小鳳仙的名字與蔡鍔發(fā)生了聯(lián)系,與反袁的戰(zhàn)斗發(fā)生了聯(lián)系。“張傳”對小鳳仙如何窺知蔡鍔的反袁心事,告以袁世凱的偵探如何活動,更為蔡設(shè)計如何脫身,言之甚詳。這些都說明小鳳仙是一個既具慧眼又有俠心的姑娘。長沙黃毅的《袁氏盜國記》對此事記載得更為的實:“時蔡氏狎一俠妓,曰小鳳仙。明達有丈夫志,深知蔡之私隱,時為贊助籌畫之。自帝制發(fā)生以后,蔡、唐(繼堯)密使往還不絕。唐促蔡入滇,宣布獨立。袁探偵悉,乃有軍警搜查蔡宅之事。(蔡)益知京中不能久居,偽與夫人反目離異。夫人出京,先脫家室之累,又得小鳳仙之助,乘間出京,由津赴日本。”李丕章在《護國軍中見聞二三事》中也說:“蔡出走時,是深夜在小鳳仙家留宿,從而蒙過監(jiān)視人的耳目,連夜搭火車到天津上船赴日本,翌晨被發(fā)覺時,袁的偵騎四出,而蔡已橫渡渤海了?!边@表明蔡鍔在與小鳳仙相昵的日子里,謀畫倒袁的壯志終不少懈,漸被小鳳仙察覺。小鳳仙不顧袁世凱的威勢,也不留戀自己已得的寵榮,一心為蔡鍔的脫險分憂。影片名曰《知音》,是會心之筆。
電影《知音》中的蔡鍔與小鳳仙
蔡鍔怎樣飛出偵探四布的牢籠,小鳳仙又怎樣幫助其脫身,說法不一。哈漢章《春耦筆錄》中有一段生動的紀(jì)實文字,摘引如下:
“(民國)四年十一月四日,為予(哈漢章自稱,下同)祖母八十壽辰,宴客北京錢糧胡同聚壽堂,……蔡松坡同學(xué)往還甚密,是日早至。謂予曰:今日大雪,可在此打長夜之牌。予知松坡有用意,即托劉禺生代為召集。松坡前執(zhí)劉手曰:我與你同案三年,今日要暢敘一夜,你要慎擇選手。劉曰:張紹曾顛,丁槐笨,二人如何?松坡曰:可……蔡、劉、張、丁聚博終夜,天未明,松坡躊躇曰:請主人來,我要走。紹曾曰:再打四圈,上總統(tǒng)府不遲。松坡曰:可。七時,松坡由予宅馬號側(cè)門出,直入新華門。門衛(wèi)異之,意以為極峰(指袁世凱)所傳。偵探抵府門,亦即星散,未甚置意。松坡抵總統(tǒng)辦事處。侍者曰:將軍今日來此過早。松坡曰:我表快兩小時矣。隨以電話告小鳳仙,午后十二時半到某處吃飯,故示閑暇,徜徉辦事處中,若無事者,人亦不察。乃密由政事堂出西苑門,乘三等車赴津,繞道日本返滇……松坡走后,予受嫌疑最重,從此宅門以外,邏者不絕。劉禺生、張紹曾次之。丁槐則徉無所謂。小鳳仙因有邀飯之舉,偵探盤詰終日,不得要領(lǐng)。乃以小鳳仙坐騾車赴豐臺,車內(nèi)掩藏松坡上聞……明日,小鳳仙挾走蔡將軍聞全城矣。”
劉禺生的《洪憲紀(jì)事詩》中也有一首詠其事道:“當(dāng)關(guān)油壁掩羅裙,女俠誰知小鳳云?緹騎九門搜索遍,美人挾走蔡將軍?!闭堊⒁猓谝痪渲械摹坝捅凇?,指車子,油漆車壁的車子。詩中所說并非實事,是偵探逃避責(zé)任,“以小鳳仙坐騾車赴豐臺,車內(nèi)掩藏松坡上聞”,遂有“美人挾走蔡將軍”的趣劇。
蔡鍔在揮軍打垮洪憲帝制后,喉病加劇,赴日本就醫(yī),1916年11月8日死于日本,遺體運回國內(nèi);時黃興先蔡八天逝世上海,因此黃蔡同時舉行國葬,均歸葬長沙岳麓山。官民哀悼,極一時之榮。在北京舉行的追悼會中,據(jù)說小鳳仙曾親臨祭奠,有哀悼蔡鍔的挽聯(lián):
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那堪憂患余生,萍水因緣成一夢;
幾年北地燕支,自悲零落,贏得英雄夫婿,桃花顏色亦千秋。
這副挽聯(lián)用詞貼切,流傳很廣,我在年輕時就聽說過,不少聯(lián)語或雜記一類書中也記載了此聯(lián),但詞句常有出入。此處所錄,已經(jīng)核訂。其中有兩個詞值得一說,一、上聯(lián)末句中的“因緣”,一般作“姻緣”,“因緣”是佛家語,義廣;“姻緣”指婚娶關(guān)系,義狹,蔡、鳳為萍水偶合,用“因緣”好。二、下聯(lián)首句中的“燕支”,一般作“胭脂”,通用,但這里與上聯(lián)“鵬翼”對仗,應(yīng)作“燕支”。聯(lián)語很工整,看來不是初識翰墨的小鳳仙自撰,而是別人的代筆或假托。作者是誰?有的說是易順鼎,有的說是樊增祥,有的說是揚云史。易、樊、揚三人都是當(dāng)時擅長詩文的名士。也有人說是遜清翰林黃巖朱文劭(字劫夫)作的。更有人來信指出:易宗夔那時寄居北京安寺街湘潭會館,應(yīng)友人邀替小鳳仙代作,以后收入他所著的《新世說·傷逝篇》。言之鑿鑿。到底是誰作的,存以待證。
蔡鍔死后,小鳳仙的歸宿怎樣,這是小說、戲曲尋找的話題。為了使故事有一個動人心弦的結(jié)尾,不是說她一慟之下,自殺以殉知遇;就說她被蔡母迎回湖南,長作蔡家未亡人了。這些都不是小鳳仙的真正歸宿。真正的歸宿,小鳳仙只能在臨風(fēng)隕涕之余,仍走不出那個社會原先給她的安排。不久前,《北京晚報》上有篇文章,說小鳳仙到解放后尚在人間,同一個工人結(jié)了婚,居?xùn)|北。梅蘭芳赴朝鮮慰問志愿軍時,道經(jīng)東北,小鳳仙曾拜訪過梅蘭芳,要梅為她保密。這就更加表明了她的歸宿的現(xiàn)實性。
辛亥革命前后,中國的社會政治正在經(jīng)歷著一次大的變化,居于統(tǒng)治地位將近300年的滿族面臨的這種變化更為緊迫,小鳳仙的身世是這種變化的反映。她與蔡鍔的知遇固然是一則政治佳話,也是一曲令人心醉的戲劇素材。她的俠義,比之寄興亡之感的《桃花扇》中的李香君,也要高出一籌。綜其一生,是一篇哀怨迷離的社會史,治史者似不應(yīng)將其置于視野之外。
《近代中國人物論》,陳旭麓/著 傅德華/編,九州出版社·胡楊文化 2019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