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任何一個無法從“那不勒斯四部曲”小說全身而退的讀者而言,他對HBO聯(lián)合RAI(意大利廣播電影公司)電視劇改編的標準極有可能是:page-to-page(逐頁改編?。?br/>
“那不勒斯四部曲”套裝,九久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但現(xiàn)實永遠不會如1600多頁的小說那樣,給予讀者近乎寵溺的沉浸空間。現(xiàn)實更接近于劇組花了100天搭建起來的那個社區(qū)場景,界限分明——這個從虛構角度來說屬于那不勒斯的衰敗襤褸的社區(qū),更像是從虛無里拔地而起,火車每天冷漠地駛過,沒有一點尊嚴。
整個第一季, 環(huán)境背景基本都是晦暗而壓抑,吝嗇的光線只屬于幾個主角,照亮他們的輪廓和軌跡,讓這部劇帶上了一點舞臺劇的意味。電視劇和小說最根本的分歧也許從一開始就此注定:電視劇的清晰,沒有小說提供的那種模糊的空間感。因為,再考究的細節(jié)也無法還原萊農(nóng)回憶童年時形容的那種:“淡淡的光,好像來自大地深處,而不是來自天空,但從表面上看來,這種光是一種貧窮、骯臟的光”。
這種“貧窮、骯臟的光”,似乎永遠只能是文學的特權。
薩維里奧·科斯坦佐
沒有人比導演薩維里奧·科斯坦佐(Saverio Costanzo),其導演作品包括《饑餓的心》《質數(shù)的孤獨》)更深知這種在文本面前深深的無望。2007年,他想改編費蘭特的《遺失的女兒》,和出版社、作者本人都已經(jīng)確認,但最終還是無力而放棄。9年之后的某天,他接到出版社的電話,說作家還是希望他來改編“那不勒斯四部曲”,他們可以通過郵件討論改編的工作。
第一季播出之前,科斯坦佐曾接受《紐約時報雜志》的采訪,將這個過程形容為“和一個鬼魂在工作”。絕妙的形容,也更暴露了改編者和原著者的權力高下。自11月18日HBO開播,《紐約客》《紐約時報》《名利場》《衛(wèi)報》等等每家都會以每兩集為一個單位發(fā)表評論或者圓桌討論, 爭辯的是影像對文本永恒的誤會。
褒揚幾乎是一邊倒的,但不是說遺憾不存在。大多數(shù)評論家的結論都會是委婉而謙虛的句式:“非常棒……”但之后一定會有一個“但是”,很多人甚至并不掩飾自己面對改編有點cranky(暴躁)或者quibble(吹毛求疵)。 《紐約客》有篇評論標題就是《HBO版<我的天才女友>深刻洞悉原著,但努力付諸東流》,但不妨礙《衛(wèi)報》同一時期的評論標題是 《我愛上了莉拉!》
《我的天才女友》海報
“新現(xiàn)實主義”的回歸
很難有人會不愛上莉拉,但這并非是四部曲(包括電視?。┑暮诵摹?扑固棺籼寡宰约簩λ牟壳睦斫猓骸半m然這是女性的雙重成長小說,但費蘭特描寫的情感是普世的。 ”他還承認,作為一個男性,他在莉拉和萊農(nóng)的那雙鞋子中看到了 “自己”。
每個觀眾被導演說服的時機都不一樣,但也只有犀利的評論家們會看到導演在風格和敘事節(jié)奏上的明確追求。這部HBO 有史以來第一部外語片,很明顯是導演在遙遠地向《偷自行車的人》的Vittorio De Sica和《羅馬,不設防的城市》的Roberto Rossellini 等所代表的“新現(xiàn)實主義”致敬:大量起用非專業(yè)演員;對日常生活的困苦和少得不成比例的快樂的挖掘;甚至,為了盡可能做到還原原著,劇中演員被要求說一種1950年代的那不勒斯口音,導致很多當代的意大利人都必須要借助字幕才能弄明白演員在說什么。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導演顯然也無法背離原著太多,他的改編從總體上說精確、經(jīng)濟、忠誠。他照著作者的意愿刪去了一些原先劇本里可能顯得“荒謬”的對話;他本想將莉拉婚禮喜宴的場景砍掉,但費蘭特說自己想起第一本《我的天才女友》,腦海里第一個出現(xiàn)的場景就是那場喜宴(所以萬萬不能刪),導演就兢兢業(yè)業(yè)還原出來了。但導演也為“自己” ,在劇中找到了合理的表達途徑——他愿意和我們分享一些,譬如被費蘭特自己也忽略的東西。
比如,恐懼。第一集里萊農(nóng)的童年恐懼——不計其數(shù)的微小的動物從水塘里爬出來,占領街道,房屋,人們(母親們的)嘴巴。“這些細微的蟲子, 會讓我們的母親、祖母像惡狗一樣易怒。”導演用堪稱優(yōu)秀的視覺語言進行了還原。
比如,被緩慢呈現(xiàn)的暴力。四部曲里費蘭特對暴力的描寫幾乎都是快速地點到為止,一閃而過。但導演從第一集開始就強化了這種暴力,讓暴力可見,明確。比如帕斯卡萊的木匠父親因為簽下高利貸被堂·阿奇勒的一幫打手狠狠地摔到墻上;第三集里,安東尼奧無力保護妹妹艾達不受索拉拉兄弟的性蹂躪,被惡少爺在路邊拳打腳踢的場景,在書里也是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在這點上,導演用他對“暴力”的視覺描述,廓充了我們對那個街區(qū)的感受,同時更重要地,是在幫助電視劇里的萊農(nóng)和莉拉進行暴力的教育——兩個小演員睜大眼睛,瑟縮著看著丑陋和恐怖的暴行,她們從童年就學會掂量這些暴力的尺寸、范圍(輻射街區(qū)所有的窮人),還有重力(木匠從墻上摔倒地面的巨響),然后擁有了不同的應對方式。一個人離開了,一個人留下來。
《我的天才女友》片場照
更重要的,還有一些原來在書里僅僅是模糊背景的人物,也因為這次改編展現(xiàn)出文字原來吝嗇給她們的表情和更立體的形狀。比如,貧賤家庭出身的恩佐、帕斯卡萊和安東尼奧這些男孩,他們身上因為貧窮獲得的剛正和善良讓觀眾非常有代入感。尤其是對街區(qū)一個個女人(尤其是瘋寡婦梅麗娜,或者萊農(nóng)的母親伊可瑪拉塔的表情、詛咒、皺紋和日常生活的刻畫。這些女人在暴力和絕望的家庭結構的碾壓下,早早地變得佝僂、粗暴、迂腐。她們叉著腰,她們竊竊私語鄰居的丑聞,她們慫恿丈夫狠狠教訓一下不聽話的女兒。
《紐約時報 》書評版編輯Parul Sehgal就盛贊了導演對最后兩集的處理。 因為這兩集說的是,“那些青春逼人的年輕人”——或者總體而言——“所有的女人”都會被打敗?!彪m然她對HBO改編感覺“不怎么舒服”,但還是被那些對生活繳械投降的女人疲憊而麻木的表情所打動——更要命的是,她在最后兩集里終于發(fā)現(xiàn),萊農(nóng)和莉拉的臉上也逐漸開始有了這樣的表情。
忠誠的限度
我也是看到第三集開始,對導演的“艱難”(那不勒斯四部曲里最不讓人陌生的一個詞兒)開始有了一種共情,并進而告誡自己,固守文本幾乎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偏見。我和很多觀眾一樣有強烈共鳴的部分一定包括,第三集里小學圖書館舉行頒獎典禮的那場,我感覺導演幾乎就是認定要讀者掏出手帕擦眼淚的。萊農(nóng)戴上母親主動借給她的手鐲去小學圖書館接受頒獎,因為她是小小的流動圖書館借書最多的讀者之一。直到費拉羅老師念出獲獎讀者的名單:第一名拉法埃拉·賽魯羅(莉拉),第二名費爾南多·賽魯羅,第三名農(nóng)齊亞·賽魯羅,第四名里諾·賽魯羅——他們是莉拉的大字不識的家人。第五名埃萊娜·格雷科——也就是萊農(nóng)。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我們能體驗到萊農(nóng)那種熟悉的挫敗和不安全感,因為她真正的天才朋友莉拉盡管輟學,但其實在悄悄用家人的名義借書看,她的自我教育讓她可以輕松應對希臘語的語法,而萊農(nóng)要很努力、要通過莉拉的指導才能勉強掌握這些。我們隔著屏幕,遠遠地凝視她的痛苦,希望那種痛苦也是我們的一部分。
但8集劇看下來,最令人難以割舍的,或者最無可避免的,就是萊農(nóng)遠離了“我們”。即使在書里,她是“不可靠的敘述者”,她既懷疑自己講述和莉拉的友誼的能力,又時刻對我們袒露她的自私、緊張。但不管她誠實與否,她都是我們唯一能夠依附的人?,F(xiàn)在她屬于對白,對話,情節(jié),她屬于一個又一個場景,和我們隔著安全的距離。我們無法繼續(xù)任性駐留在66歲的她橫跨歲月的敘述、她每一次否定自己的心理活動中。
沒有讀過原著的觀眾可能無法想象,萊農(nóng)和我們曾經(jīng)有多親密。我們,全球幾千萬讀者,耐心傾聽她心理的每一句,我們看著她絕望地面對自己的月經(jīng)、青春痘、“披薩面團”一樣發(fā)酵起來的身體。我們知道她一生很多事兒的前因后果,或者,沒有任何邏輯的邏輯。
“他給了我十里拉,我們?nèi)齻€人默不作聲地來到一棟樓的頂層,那里距離小公園不遠。我們站在天臺的小鐵門旁邊,那道鐵門線條簡單,道道細長的光線包裹住我。我掀起了上衣,露出了胸部。那兩個男生呆立在那里看著,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他們轉身順著樓梯逃走 了。我松了一口氣,走到索拉拉的酒吧,給自己買了一只冰激凌。”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在書里,一堂令她倍感挫敗的拉丁語課結束之后,萊農(nóng)一個人去衛(wèi)生間里偷偷哭了一場。這時候,藥劑師的兒子吉諾和另一個男生進來,說他們打賭猜萊農(nóng)的胸不是真的,她是不是往胸口塞了棉絮(劇里她的胸部非常豐滿、健康)。吉諾說覺得萊農(nóng)的胸是真的,他們賭了二十里拉。吉諾說,如果他贏了,他會自己留十里拉,剩下的十里拉給萊農(nóng)。
HBO將樓頂改成了學校的陰暗的洗手間,萊農(nóng)加入了那場賭局,撩起了上衣。這場青春期的和猥瑣只有一步之遙的純真賭局。只不過導演沒有告訴我們的是,萊農(nóng)說“先給錢”時,她是“用莉拉的語氣說”的。
難過地說,即使是再天才的導演,也無法在這個場景里硬生生地插手,告訴觀眾事情的真相、勇氣的真相——真相就是,萊農(nóng)在這個介于性騷擾和性啟蒙的場景里所做的一些決定,前提都是她在想象莉拉“在那種情緒激動的情況下”會怎么做,她就決定按照莉拉的方法行事。結果是“我可能會留下來,因為她決定留下”。
科斯坦佐延長了這場戲的戲劇性。索拉拉家的酒吧里的那只冰激凌是35里拉,萊農(nóng)通過展示自己的身體(魅力)獲得的10里拉還遠遠不夠。在商店那一幕里,馬爾切洛不懷好意地盯著萊農(nóng)的身體,默許他媽媽曼努埃拉將冰淇淋半賣半送給萊農(nóng)——可能是為了通過萊農(nóng)收買莉拉?又或者,在那一瞬間他同樣感受到了萊農(nóng)的身體的某種魔力。這種“施舍”隱約讓電視劇有了一點“批判現(xiàn)實主義”電影的味道。但電視劇和原著在這里就明顯有點貌合神離了。
但“我松了一口氣,走到索拉拉的酒吧,給自己買了一只冰激凌?!?這個句子,透露的萊農(nóng)對青春的無謂、對危險和侮辱的麻木,可能永遠無法抵達屏幕。從這個角度,觀眾的主動參與,主動想象,變得前所未有重要 。
無論如何,拍攝費蘭特的四部曲,一定是場受挫而瘋狂的嘗試。很多評論家注意到,萊農(nóng)和莉拉的語言和思想交流碰撞沒有那么激動人心,兩個女孩之間的對視,正打反打鏡頭太多——無論是在她們互相競爭,還是要協(xié)作對抗外部世界時,我們看到的是均勻的凝視,卻看不到表層之下,萊農(nóng)的自卑和惶恐到了什么程度。但我想,這一點,也是導演甚至費蘭特本人能忍受的“必要的空洞“,“因為沒有任何形式可以承載莉拉”。
是的,《大西洋月刊》說莉拉是一個造物主的形式,你又指望用什么形式,什么皮囊來形容她耀眼的智力和制造爭端的能力呢?導演也說過,兩個女主角之間,萊農(nóng)的形象似乎更難刻畫,因為她在和莉拉的關系中,更多是傾聽者,她要“保持”傾聽的能力。希望擁有肉身的她們,也能被我們耐心傾聽。第一季開頭那個66歲的萊農(nóng),她的嗓音,和她那不會被任何東西煩擾或者打斷的敘述沖動一樣,也許都會讓我們有耐心渴望在畫面里,走進她們的友誼深處。
《我的天才女友》片場照
另注:
《我的天才女友》已被評論家選擇獎最佳劇情類劇集提名(Critics' Choice Television Award for Best Drama Series),該劇斬獲艾美獎的可能性又近了一步。12月7日,《好萊塢報道》《綜藝》等相繼報道,愛奇藝引進了那不勒斯四部曲在大陸的轉播權,這也讓中國成為第131個引進該劇的國家或地區(qū)。
(本文作者索馬里系“那不勒斯四部曲”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