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時遲，那時快，晉芳肚上已割了二寸多長一條大口子。小翠到了此時，便緊咬牙關(guān)，實行她的主意。看官，大凡人情到極處，便癡到極處。小翠這個主意，無論她下手時，薄薄一條血痕，斷無聯(lián)合之理。即使果然聯(lián)合，將來在世上真做個比目之魚，比翼之鳥，到要算得個地老天荒一樁奇事了?？蓱z一對癡兒女，鬧到結(jié)果，不過他兩人身上，每人多了一條紀(jì)念痕跡罷了。看看到了喜期前一天，晉芳傍晚，沐浴已畢，換了裝新衫褲，抽了個空兒，跑到小翠家中。小翠一見他便要哭，晉芳笑嘻嘻說：“我明天晚上，定然靜睡。但是告訴你也不相信，我想了一個法子，你親手代我將褲帶子縫著，那怕過十天，我要換這條褲子再叫你拆，你看好不好？”
小翠先不肯，細(xì)想到也有理，遂真?zhèn)€取過紅絲線，先將他褲腰摺好，密密縫著。又把褲帶子也帶他縫著。晉芳道：“停會子還要陪客上席，我可不能多耽擱了?！彼煲粡接只丶襾?。且說小翠次早魂夢中，忽然的被一陣吹打驚醒，心里突突的跳個不住，勉強起來梳洗，又接接連連的聽見爆竹聲，鼓笛聲，轎馬嘈雜聲，一時性起，恨不得將兩個耳朵捶爛。越要她不聽見她偏要聽見。急得坐又不是，立又不是，無情無緒的睡在床上。她母親還叫她出來看看熱鬧，她氣憤憤的回道：“我要死了，你不要喊我，你看你的熱鬧罷！”
她母親心里想：這小妮子真怪了，這個醋吃得真不在理呀，暗暗倒反好笑。四月里晝天極長，依小翠心里還嫌著太短，只求天公不要把那輪紅日落下去便好。偏生的轉(zhuǎn)眼之間，沉沉的黑下來。小翠模模糊糊，如同做了甚么虧心事一般。剛剛要小解，預(yù)備去上馬桶，驀地震耳的三聲大炮，金鼓交作，人聲鼎沸，中間還夾雜著滿街小孩子喊著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她這一聽也忘了小解，猛向椅上一坐，心里又不是苦，又不是氣，只覺辣痛得很，頭一暈，悠悠蕩蕩一時到反耳根清凈。好一歇醒，轉(zhuǎn)覺得門外已不甚喧鬧，不由的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牙齒咬著櫻唇，已深深有兩粒米深的小印，她也一分不覺得痛。晚膳也不用，便和衣倒在床上，偏生會胡思亂想，臉上又微微覺得熱起來。好容易將一夜挨了過去，又恨晉芳還不出來，她也不想想晉芳此時如何得出來呢。一直看著天亮了好半會，晉芳才過來，不及開口，先把縫線叫小翠驗看。小翠看了，點了點頭，仍是無精打采，便拿剪刀替晉芳拆了，說道：“我不能連你大小便都管住你，只要你始終如一罷了?！?br />
晉芳笑道：“我到臨睡時，再過來替我縫上好不好?！毙〈浠仨恍?，點點頭。誰知不曾到十天上，晉芳剛從小翠家出來，忽然看見各家店鋪子，慌慌張張的都把鋪門一扇一扇上著，街上走路的人都不多，遠(yuǎn)遠(yuǎn)聽得又有些婦人小孩子哭聲，卻又是天色陰陰的。一時又見一位武官騎著馬，帶著二三十個親兵，都是槍刀森嚴(yán)，由北向南而去。不由的嚇了一跳，跑到門首，早見家人伍貴，一把拖著他說：“少爺還不回來，老太爺急的了不得，今日有急報來，洋人已到了鎮(zhèn)江，此時各城門都閉了，少奶奶才回去辭行，明日我們趁早半天開北門的時候出城哩?！?br />
晉芳聽了，嚇得直望里跑。且說三姑娘，自嫁過來之后，頭一夜覺得新郎不甚同他親熱，可憐做了一個女孩兒，也不敢有甚別的想頭，日間暗地隔著紗帳子偷看，一看新郎，頗甚愜意，然而到了第三夜第四夜，仍是如此，心里也就有點不快。偶然從那天光大亮的時候，瞧著晉芳不曾醒，她便欠起身來，只見那褲腰上，密密針線縫著。三姑娘這個疑團，真正無從捉摸。幸虧她陪嫁過來的仆婦，在她家下人跟前，探得小翠的事，暗里告訴她一番，她才悟出這個道理，紅愁緘骨，綠恨侵眉，也就終日沒點笑容。
這天回家來辭行，又要離著家人，隨著一個毫不疼熱的夫婿走去，這一哭也就很沉痛的。母嫂雖然知道，晉芳不肯務(wù)正，也還猜不到他心中的委曲，不過以暫時躲避，不久平靜再回來相聚的話安慰她。此時各家碌亂，料理行裝，三姑娘不曾多耽擱，又回去了。當(dāng)夜城中，真?zhèn)€草木皆兵，偏生那一顆苕帚星，隱在云里，還是閃閃的亮。天色才明，城守衙門里，照例放了一個明炮。誰想這一聲炮，嚇得滿城的人大驚小怪，霎時間街上便潮涌起來，拋男落女，悲呼之聲，慘不忍聞。府里太守，會同兩縣，趕緊出示安民，那里安得住，雖然揀那要緊的城門閉了，僻凈城門，是要讓人出入的。所以開了西門北門兩處，就這兩個城門，不知搬出多少人家。
秦、伍兩家，即將隨身細(xì)軟的東西，打疊出去，其余仍留著老家人們看守，便也于此日出城。但云錦夫人本擬同母親一齊下鄉(xiāng)，復(fù)因云錦須要照料店事，不能舍之而去。夫婦相戀，遲了幾日，風(fēng)聲愈緊。黃大媽出了個主意，請主母在他家暫歇。此時秦氏居然懷了五個月身孕，云錦實在憂心，然除了此法，又不敢讓秦氏住在城里，只好親自將秦氏送出西門，在黃大媽家左近賃了一處房屋，粗粗安置。又看見黃大媽為人頗甚忠厚，主仆況且相得，便重重托了黃大媽，自己仍回城中。
整整亂了兩三個月，其實也不曾有一個洋兵進城。后來打聽得洋人已經(jīng)講和，鎮(zhèn)江雖然被了一番蹂躪，幸喜不曾延及揚州，等到七八月，各家也就陸續(xù)回來。云錦此時也打算去接秦氏，可巧七月里黃大媽生了一個男孩子，尚未滿月，不能隨著秦氏進城。秦氏在鄉(xiāng)間住了幾時，到覺菜黃秧綠，大可怡情，況且看看也要足月，同云錦商酌，不如等分娩后再行回去，云錦只得進城，請了他岳母來照應(yīng)。他老太另帶了仆婦，備了許多應(yīng)用的物件，遂向秦氏這邊來。
那黃大雖是一個村夫，卻稟性雅淡，于自己屋后辟了一塊小小荒畦，種了許多菊花。有一天在一個尼庵里，折了幾干桂花，說要送給主人去。秦老太便托他順路到伍家，看可回家不曾。黃大遂騎上小驢子，先到云錦店里，云錦留他吃著飯，談及秦府二姑少爺，云錦說：“前天看他騎著馬慌慌張張進城，據(jù)說女眷們尚未回來，飯后我同你一齊去?！秉S大遂又分了些桂花，偕云錦徑回伍家而來。云錦命黃大先在門房候著，自己進去，只不見晉芳接出來。方待要問，忽迎面出來一個小童，說道：“少爺?shù)W了，請臥室內(nèi)會罷。”
云錦心想，這準(zhǔn)是前日在馬上跌了。匆匆進房，只見晉芳倚在床上，右腿扎縛著。云錦道：“騎得好馬，今日吃著馬的苦了，筋骨要緊不要緊？”晉芳笑道：“不過磕傷了一塊，并不是騎馬跌的，好哥哥，你來得正好，我悶得慌，請略坐坐，我們閑談一會。大姐姐還不曾進城么？我因為跌了，不能再去接我母親，昨日已打發(fā)人到泰州去接，今晚不回家，明日他們一準(zhǔn)回家?！痹棋\說：“回來也罷了。內(nèi)人戀著鄉(xiāng)下風(fēng)景，要等分娩后才回。前天又將岳母接去照應(yīng)，老太記掛得你緊，今日命黃大來看你，還帶了好些桂花來，卻好給你消遣罷?！?br />
晉芳遂命人將黃大喚來，黃大見了問少爺好，又問少爺怎生閃了。其時已有家人將桂花插好在瓶里，送到房里來。晉芳道：“多謝，你回去見老太太，替我請安。三小姐明日大約也要回來了，回去不必說我跌著?！秉S大諾諾而退。忽聽門外人語喧鬧，正是全眷都回，忙著開發(fā)車轎。伍老太早同著媳婦進房來，云錦上前見了老太，遂出外去見伍士元。少頃，同著黃大回去。此時伍太太同三姑娘自然著忙，問著晉芳怎生好好會跌了？晉芳支吾了兩句，家下仍然忙著醫(yī)治。晚間三姑娘戲問著小翠?？垂夙氈罆x芳，自三四月以來，料想同他夫人，斷不是還縫著褲帶子睡覺的了，見三姑娘問他，便嘆了一口氣說：“你還不知道，我為甚跌了的呢？說來你莫要笑我，我們動身時，不是我想攜著她走，又怕老人家嗔責(zé)，遂私地同她母親議定，在泰州我先代她租下房子，她們隨后來，以后總沒有個消息。前日我可忍不住了，所以騎了一匹快馬趕到家一問，誰知這個死蠢貨，實在糊涂，說當(dāng)日她有一個最好朋友，叫做甚么滿天飛，是個大把勢，代他將母女兩人，送到泰州，至今未知下落。你想我這一嚇，真可不校思前想后，這事一定不妙。我當(dāng)時便呆了，光在那大廳上來回的踱踱了有幾百個圈子，不知后來，怎生又踱到天井里，又踱了幾十個圈，咳不曉得甚么糊涂東西，把個金魚缸安在西首角上。”
三姑娘聽到此，笑得合合的，說：“不用說了，我曉得準(zhǔn)是少爺踱高興了，碰在金魚缸上。但是這缸，我先記得是你特地命伍升從后院子里抬到此處的。據(jù)你這一說，這個糊涂東西真糊涂極了?！睍x芳也笑起來。三姑娘又說道：“這壞丫頭丟了也好?！睍x芳道：“哎呀，你又為甚罵她，我知道你準(zhǔn)是還記著她縫褲帶的仇，你這人也看不開，你橫豎只當(dāng)遲嫁了半個月呢?！比媚锫犃耍鴷x芳重重一啐。晉芳自此后，遂日日打聽小翠消息，如同石沉大海。那蠢貨到不甚在意，少了兩人，倒省些吃用。惟有晉芳暗暗的哭了幾回，還胡亂做了幾首詩吊她。不幾天，云家忽送了許多喜蛋來，說是月二十日，生了個女兒。秦氏彌月之后，也就攜著黃大媽，仍然回城居住，一霎時家中添了兩個小孩子，到也熱鬧。誰知秦氏母親，這一番由鄉(xiāng)中回來，染著風(fēng)寒，到家這一天，便發(fā)起燒來。致病緣由，說也好笑，老太因為第二天要動身回家，忽然高興，命黃大進城，買了好些酒菜。其時正是九月望后，涼月是大好的，夜間命把桌子挪到屋后小圃上賞月，同秦氏吃了一會。秦氏因聽得房中小孩子哭，便起身進去。黃大媽侍立在背后，老人家已有點朦朧，猛睜眼向那邊遠(yuǎn)樹林中望去似乎有多少黑影子，閃來閃去，便嚇得寒毛直豎起來，說：“黃大媽你可看見么？”
黃大媽笑道：“不是甚么，是樹影子，被西風(fēng)刮得遙”話尚未畢，忽聽得西首亂冢叢中，起了一陣怪風(fēng)，接連看見滿地綠陰陰的磷火，耳邊似乎還聽見鬼嚎。老太這一驚站起來，便扶著黃大媽進去。黃大媽連說：“這不要緊，是鄉(xiāng)里常有的?！?br />
老太那里肯信，一進房便上床睡了。秦氏還同黃大媽笑了一回，誰知次日到家，真成了病，洛鐘同何氏趕緊延醫(yī)診看。洛鐘兩個兒子，都已上學(xué)，卻好從的先生，便是自家的舅舅，叫何其甫，是江都一個秀才，妻顧氏染了癆病，在床時多，下床時少，聞得秦老太在鄉(xiāng)下遇了鬼，那顧氏便同汝龍說：“你家祖母準(zhǔn)是染邪，你去請舅舅查查玉匣記，包管一查便好?！?br />
其甫聽了，遂將玉匣記查出，而且將批字的筆，畫了兩道符，嘴里還咕嚕咕嚕，把乾元亨利貞顛倒念了幾十遍。汝龍拿回來，如法泡制，次日又不見效。秦氏同三姑娘聽見，都忙忙回來。秦氏到晚間便背地裝了一碗清水，將三根筷子插在水里，口里請著各位祖宗，提著那一位，如筷子端然不倒，便就是那一位作祟，名字叫做站水碗。卻好秦氏喊著父親，那筷子便站著，大家知道父親回來，遂買了許多紙錠燒著。秦氏還流著眼淚說：“既然是父親，可不能同母親作鬧，請回去罷?！闭f了幾遍，那筷子偏不倒。俗例是筷子不倒，祖宗不走。大家猜著，想是父親舍不得走，又燒了些紙錢，仍然不走。各人又不敢硬趕著父親，誰知汝虎等得不耐煩了，走上前蹺起腳來一踢，連水碗滾了幾步，哈哈大笑起來。被娘打了一下，他也不哭，笑得跑了。
老太接連病了三四天，時而昏沉譫語。何氏們夜夜點著香，替老太叫了幾回魂，總不見效。到第七天上，格外沉重，醫(yī)生都不肯開方子。云錦同伍晉芳也時常來探問，同洛鐘商議，預(yù)備替老人家端整后事。那洛鐘只含著眼淚不忍心就辦，連日算鬧得沸翻盈天。汝龍、汝虎也不去上學(xué)了，仆人上下也照應(yīng)不到他兩個人。汝龍略解人事，到也常在房里幫著照看。那汝虎生得肥白可愛，亦極會淘氣。這一天聽見祖母藥里要用梨汁，父親命人去買，他見一時沒人答應(yīng)，自家拿了幾十個錢，徑跑上街去買梨，也不曾有人留心到他，一直等到大家都吃晚膳，查問起來，那里有汝虎的蹤跡。這一驚非小，連忙著人滿街尋找，毫無影響，直急得他姑嫂要死。洛鐘也自著急，然一心在母親身上，他也顧不及，只命人分頭向各親友家查問。汝龍見兄弟丟了，只是痛哭痛鬧，要自己上街去找。何氏同他姊妹拖著他哭道：“可使不得，已經(jīng)一個丟了，還禁得你再出去。”
此時云、伍兩家已聞此信，命人四處找尋，洛鐘急得無法，又深愁母親聽見，便命人不用著慌，休驚了老太，后再慢慢打聽小孩子。姑嫂哪里肯依，弄得水米不沾唇，鬧了一夜，次日仍然無一毫形跡。第二夜大家坐著，面面相覷，時方三更天氣，忽然見一個仆婦，直喊進來說道：“老爺不好了，自己死了。”只一句話，嚇得大家真?zhèn)€魂飛天外，魄散九霄。要知后事，且閱下文。
小翠先不肯，細(xì)想到也有理，遂真?zhèn)€取過紅絲線，先將他褲腰摺好，密密縫著。又把褲帶子也帶他縫著。晉芳道：“停會子還要陪客上席，我可不能多耽擱了?！彼煲粡接只丶襾?。且說小翠次早魂夢中，忽然的被一陣吹打驚醒，心里突突的跳個不住，勉強起來梳洗，又接接連連的聽見爆竹聲，鼓笛聲，轎馬嘈雜聲，一時性起，恨不得將兩個耳朵捶爛。越要她不聽見她偏要聽見。急得坐又不是，立又不是，無情無緒的睡在床上。她母親還叫她出來看看熱鬧，她氣憤憤的回道：“我要死了，你不要喊我，你看你的熱鬧罷！”
她母親心里想：這小妮子真怪了，這個醋吃得真不在理呀，暗暗倒反好笑。四月里晝天極長，依小翠心里還嫌著太短，只求天公不要把那輪紅日落下去便好。偏生的轉(zhuǎn)眼之間，沉沉的黑下來。小翠模模糊糊，如同做了甚么虧心事一般。剛剛要小解，預(yù)備去上馬桶，驀地震耳的三聲大炮，金鼓交作，人聲鼎沸，中間還夾雜著滿街小孩子喊著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她這一聽也忘了小解，猛向椅上一坐，心里又不是苦，又不是氣，只覺辣痛得很，頭一暈，悠悠蕩蕩一時到反耳根清凈。好一歇醒，轉(zhuǎn)覺得門外已不甚喧鬧，不由的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牙齒咬著櫻唇，已深深有兩粒米深的小印，她也一分不覺得痛。晚膳也不用，便和衣倒在床上，偏生會胡思亂想，臉上又微微覺得熱起來。好容易將一夜挨了過去，又恨晉芳還不出來，她也不想想晉芳此時如何得出來呢。一直看著天亮了好半會，晉芳才過來，不及開口，先把縫線叫小翠驗看。小翠看了，點了點頭，仍是無精打采，便拿剪刀替晉芳拆了，說道：“我不能連你大小便都管住你，只要你始終如一罷了?！?br />
晉芳笑道：“我到臨睡時，再過來替我縫上好不好?！毙〈浠仨恍?，點點頭。誰知不曾到十天上，晉芳剛從小翠家出來，忽然看見各家店鋪子，慌慌張張的都把鋪門一扇一扇上著，街上走路的人都不多，遠(yuǎn)遠(yuǎn)聽得又有些婦人小孩子哭聲，卻又是天色陰陰的。一時又見一位武官騎著馬，帶著二三十個親兵，都是槍刀森嚴(yán)，由北向南而去。不由的嚇了一跳，跑到門首，早見家人伍貴，一把拖著他說：“少爺還不回來，老太爺急的了不得，今日有急報來，洋人已到了鎮(zhèn)江，此時各城門都閉了，少奶奶才回去辭行，明日我們趁早半天開北門的時候出城哩?！?br />
晉芳聽了，嚇得直望里跑。且說三姑娘，自嫁過來之后，頭一夜覺得新郎不甚同他親熱，可憐做了一個女孩兒，也不敢有甚別的想頭，日間暗地隔著紗帳子偷看，一看新郎，頗甚愜意，然而到了第三夜第四夜，仍是如此，心里也就有點不快。偶然從那天光大亮的時候，瞧著晉芳不曾醒，她便欠起身來，只見那褲腰上，密密針線縫著。三姑娘這個疑團，真正無從捉摸。幸虧她陪嫁過來的仆婦，在她家下人跟前，探得小翠的事，暗里告訴她一番，她才悟出這個道理，紅愁緘骨，綠恨侵眉，也就終日沒點笑容。
這天回家來辭行，又要離著家人，隨著一個毫不疼熱的夫婿走去，這一哭也就很沉痛的。母嫂雖然知道，晉芳不肯務(wù)正，也還猜不到他心中的委曲，不過以暫時躲避，不久平靜再回來相聚的話安慰她。此時各家碌亂，料理行裝，三姑娘不曾多耽擱，又回去了。當(dāng)夜城中，真?zhèn)€草木皆兵，偏生那一顆苕帚星，隱在云里，還是閃閃的亮。天色才明，城守衙門里，照例放了一個明炮。誰想這一聲炮，嚇得滿城的人大驚小怪，霎時間街上便潮涌起來，拋男落女，悲呼之聲，慘不忍聞。府里太守，會同兩縣，趕緊出示安民，那里安得住，雖然揀那要緊的城門閉了，僻凈城門，是要讓人出入的。所以開了西門北門兩處，就這兩個城門，不知搬出多少人家。
秦、伍兩家，即將隨身細(xì)軟的東西，打疊出去，其余仍留著老家人們看守，便也于此日出城。但云錦夫人本擬同母親一齊下鄉(xiāng)，復(fù)因云錦須要照料店事，不能舍之而去。夫婦相戀，遲了幾日，風(fēng)聲愈緊。黃大媽出了個主意，請主母在他家暫歇。此時秦氏居然懷了五個月身孕，云錦實在憂心，然除了此法，又不敢讓秦氏住在城里，只好親自將秦氏送出西門，在黃大媽家左近賃了一處房屋，粗粗安置。又看見黃大媽為人頗甚忠厚，主仆況且相得，便重重托了黃大媽，自己仍回城中。
整整亂了兩三個月，其實也不曾有一個洋兵進城。后來打聽得洋人已經(jīng)講和，鎮(zhèn)江雖然被了一番蹂躪，幸喜不曾延及揚州，等到七八月，各家也就陸續(xù)回來。云錦此時也打算去接秦氏，可巧七月里黃大媽生了一個男孩子，尚未滿月，不能隨著秦氏進城。秦氏在鄉(xiāng)間住了幾時，到覺菜黃秧綠，大可怡情，況且看看也要足月，同云錦商酌，不如等分娩后再行回去，云錦只得進城，請了他岳母來照應(yīng)。他老太另帶了仆婦，備了許多應(yīng)用的物件，遂向秦氏這邊來。
那黃大雖是一個村夫，卻稟性雅淡，于自己屋后辟了一塊小小荒畦，種了許多菊花。有一天在一個尼庵里，折了幾干桂花，說要送給主人去。秦老太便托他順路到伍家，看可回家不曾。黃大遂騎上小驢子，先到云錦店里，云錦留他吃著飯，談及秦府二姑少爺，云錦說：“前天看他騎著馬慌慌張張進城，據(jù)說女眷們尚未回來，飯后我同你一齊去?！秉S大遂又分了些桂花，偕云錦徑回伍家而來。云錦命黃大先在門房候著，自己進去，只不見晉芳接出來。方待要問，忽迎面出來一個小童，說道：“少爺?shù)W了，請臥室內(nèi)會罷。”
云錦心想，這準(zhǔn)是前日在馬上跌了。匆匆進房，只見晉芳倚在床上，右腿扎縛著。云錦道：“騎得好馬，今日吃著馬的苦了，筋骨要緊不要緊？”晉芳笑道：“不過磕傷了一塊，并不是騎馬跌的，好哥哥，你來得正好，我悶得慌，請略坐坐，我們閑談一會。大姐姐還不曾進城么？我因為跌了，不能再去接我母親，昨日已打發(fā)人到泰州去接，今晚不回家，明日他們一準(zhǔn)回家?！痹棋\說：“回來也罷了。內(nèi)人戀著鄉(xiāng)下風(fēng)景，要等分娩后才回。前天又將岳母接去照應(yīng)，老太記掛得你緊，今日命黃大來看你，還帶了好些桂花來，卻好給你消遣罷?！?br />
晉芳遂命人將黃大喚來，黃大見了問少爺好，又問少爺怎生閃了。其時已有家人將桂花插好在瓶里，送到房里來。晉芳道：“多謝，你回去見老太太，替我請安。三小姐明日大約也要回來了，回去不必說我跌著?！秉S大諾諾而退。忽聽門外人語喧鬧，正是全眷都回，忙著開發(fā)車轎。伍老太早同著媳婦進房來，云錦上前見了老太，遂出外去見伍士元。少頃，同著黃大回去。此時伍太太同三姑娘自然著忙，問著晉芳怎生好好會跌了？晉芳支吾了兩句，家下仍然忙著醫(yī)治。晚間三姑娘戲問著小翠?？垂夙氈罆x芳，自三四月以來，料想同他夫人，斷不是還縫著褲帶子睡覺的了，見三姑娘問他，便嘆了一口氣說：“你還不知道，我為甚跌了的呢？說來你莫要笑我，我們動身時，不是我想攜著她走，又怕老人家嗔責(zé)，遂私地同她母親議定，在泰州我先代她租下房子，她們隨后來，以后總沒有個消息。前日我可忍不住了，所以騎了一匹快馬趕到家一問，誰知這個死蠢貨，實在糊涂，說當(dāng)日她有一個最好朋友，叫做甚么滿天飛，是個大把勢，代他將母女兩人，送到泰州，至今未知下落。你想我這一嚇，真可不校思前想后，這事一定不妙。我當(dāng)時便呆了，光在那大廳上來回的踱踱了有幾百個圈子，不知后來，怎生又踱到天井里，又踱了幾十個圈，咳不曉得甚么糊涂東西，把個金魚缸安在西首角上。”
三姑娘聽到此，笑得合合的，說：“不用說了，我曉得準(zhǔn)是少爺踱高興了，碰在金魚缸上。但是這缸，我先記得是你特地命伍升從后院子里抬到此處的。據(jù)你這一說，這個糊涂東西真糊涂極了?！睍x芳也笑起來。三姑娘又說道：“這壞丫頭丟了也好?！睍x芳道：“哎呀，你又為甚罵她，我知道你準(zhǔn)是還記著她縫褲帶的仇，你這人也看不開，你橫豎只當(dāng)遲嫁了半個月呢?！比媚锫犃耍鴷x芳重重一啐。晉芳自此后，遂日日打聽小翠消息，如同石沉大海。那蠢貨到不甚在意，少了兩人，倒省些吃用。惟有晉芳暗暗的哭了幾回，還胡亂做了幾首詩吊她。不幾天，云家忽送了許多喜蛋來，說是月二十日，生了個女兒。秦氏彌月之后，也就攜著黃大媽，仍然回城居住，一霎時家中添了兩個小孩子，到也熱鬧。誰知秦氏母親，這一番由鄉(xiāng)中回來，染著風(fēng)寒，到家這一天，便發(fā)起燒來。致病緣由，說也好笑，老太因為第二天要動身回家，忽然高興，命黃大進城，買了好些酒菜。其時正是九月望后，涼月是大好的，夜間命把桌子挪到屋后小圃上賞月，同秦氏吃了一會。秦氏因聽得房中小孩子哭，便起身進去。黃大媽侍立在背后，老人家已有點朦朧，猛睜眼向那邊遠(yuǎn)樹林中望去似乎有多少黑影子，閃來閃去，便嚇得寒毛直豎起來，說：“黃大媽你可看見么？”
黃大媽笑道：“不是甚么，是樹影子，被西風(fēng)刮得遙”話尚未畢，忽聽得西首亂冢叢中，起了一陣怪風(fēng)，接連看見滿地綠陰陰的磷火，耳邊似乎還聽見鬼嚎。老太這一驚站起來，便扶著黃大媽進去。黃大媽連說：“這不要緊，是鄉(xiāng)里常有的?！?br />
老太那里肯信，一進房便上床睡了。秦氏還同黃大媽笑了一回，誰知次日到家，真成了病，洛鐘同何氏趕緊延醫(yī)診看。洛鐘兩個兒子，都已上學(xué)，卻好從的先生，便是自家的舅舅，叫何其甫，是江都一個秀才，妻顧氏染了癆病，在床時多，下床時少，聞得秦老太在鄉(xiāng)下遇了鬼，那顧氏便同汝龍說：“你家祖母準(zhǔn)是染邪，你去請舅舅查查玉匣記，包管一查便好?！?br />
其甫聽了，遂將玉匣記查出，而且將批字的筆，畫了兩道符，嘴里還咕嚕咕嚕，把乾元亨利貞顛倒念了幾十遍。汝龍拿回來，如法泡制，次日又不見效。秦氏同三姑娘聽見，都忙忙回來。秦氏到晚間便背地裝了一碗清水，將三根筷子插在水里，口里請著各位祖宗，提著那一位，如筷子端然不倒，便就是那一位作祟，名字叫做站水碗。卻好秦氏喊著父親，那筷子便站著，大家知道父親回來，遂買了許多紙錠燒著。秦氏還流著眼淚說：“既然是父親，可不能同母親作鬧，請回去罷?！闭f了幾遍，那筷子偏不倒。俗例是筷子不倒，祖宗不走。大家猜著，想是父親舍不得走，又燒了些紙錢，仍然不走。各人又不敢硬趕著父親，誰知汝虎等得不耐煩了，走上前蹺起腳來一踢，連水碗滾了幾步，哈哈大笑起來。被娘打了一下，他也不哭，笑得跑了。
老太接連病了三四天，時而昏沉譫語。何氏們夜夜點著香，替老太叫了幾回魂，總不見效。到第七天上，格外沉重，醫(yī)生都不肯開方子。云錦同伍晉芳也時常來探問，同洛鐘商議，預(yù)備替老人家端整后事。那洛鐘只含著眼淚不忍心就辦，連日算鬧得沸翻盈天。汝龍、汝虎也不去上學(xué)了，仆人上下也照應(yīng)不到他兩個人。汝龍略解人事，到也常在房里幫著照看。那汝虎生得肥白可愛，亦極會淘氣。這一天聽見祖母藥里要用梨汁，父親命人去買，他見一時沒人答應(yīng)，自家拿了幾十個錢，徑跑上街去買梨，也不曾有人留心到他，一直等到大家都吃晚膳，查問起來，那里有汝虎的蹤跡。這一驚非小，連忙著人滿街尋找，毫無影響，直急得他姑嫂要死。洛鐘也自著急，然一心在母親身上，他也顧不及，只命人分頭向各親友家查問。汝龍見兄弟丟了，只是痛哭痛鬧，要自己上街去找。何氏同他姊妹拖著他哭道：“可使不得，已經(jīng)一個丟了，還禁得你再出去。”
此時云、伍兩家已聞此信，命人四處找尋，洛鐘急得無法，又深愁母親聽見，便命人不用著慌，休驚了老太，后再慢慢打聽小孩子。姑嫂哪里肯依，弄得水米不沾唇，鬧了一夜，次日仍然無一毫形跡。第二夜大家坐著，面面相覷，時方三更天氣，忽然見一個仆婦，直喊進來說道：“老爺不好了，自己死了。”只一句話，嚇得大家真?zhèn)€魂飛天外，魄散九霄。要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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