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之用 《易》曰：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 徐幾曰：“智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皆足以為利，而物無不備，用無不致，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者，惟圣人為大?！? 臣按：天下之物無一不起于圣人，是雖一耒耜之末、一門戶之微，凡所以為利于天下者皆有所取象而非無所本也。 作結(jié)繩而為網(wǎng)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蓋取諸《益》。斷木為杵，掘地為臼，臼杵之利萬民以濟(jì)，蓋取諸《小過》。 朱熹曰：“此圣人制器尚象之事?！? 胡炳文曰：“圣人之制此器也，此卦之中自有此理而已，蓋之一字，疑取諸此而非必取之此也?！背及矗菏ト酥破魃邢蠓彩?，此特錄其三卦者，工作之器爾。 《書》：帝曰：“疇（誰也）若予工？”僉曰：“垂哉?！钡墼唬骸坝?，咨垂。汝共工?！? 朱熹曰：“若，順其理而治之也，帝問誰能順治予百工之事者。垂，臣名，有巧思?！? 臣按：工而謂之若，若者順其理而治之也，先儒謂守法信度，因圣人創(chuàng)作之制而持循之，此之謂若，所謂因萬物自然之理而為之行其所無事之智焉耳。后世之工作為淫巧以蕩上心，豈所謂若哉？ 《周禮》：太宰以九職任萬民，五曰百工，飭化八材。 鄭玄曰：“八材，珠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木曰刻、金曰鏤、革曰剝、羽曰析?！? 臣按：周太宰以九職任萬民而必謹(jǐn)于百工飭化八材者，以民生日用衣服器械之所由出也。工而謂之百，不止一工也。飭者修治以為器，化者變轉(zhuǎn)以為用。 《考工記》：國有六職，百工與居一焉。或坐而論道，或作而行之，或?qū)徢鎰菀燥單宀囊员婷衿?，或通四方之珍異以資之，或飭力以長地財，或治絲麻以成之。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審曲面勢以飭五材以辨民器謂之百工，通四方之珍異以資之謂之商旅，飭力以長地材謂之農(nóng)夫，治絲麻以成之謂之婦功。 鄭玄曰：“審曲面勢，謂審察五材曲直、方面、形勢之宜，以治之及陰陽之向背是也。五材，金、木、皮、玉、土。” 王昭禹曰：“飭五材，若飭木而為舟車、弓廬之屬，飭金而為鼎量、劍削之屬，飭土而蝸甑、簋豆之屬，飭水火而運(yùn)用之以成乎眾材之屬。” 臣按：國有六職者，即所謂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農(nóng)夫、婦功也。所謂職者，通上下言，猶所謂職業(yè)云，非專言官職之職也。作記者述百工之事，因舉其通功易事者凡有六焉，蓋無是五者則百工所飭之五材、所辨之民器亦無所用之也。 智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爍金以為刃、凝土以為器、作車以行陸、作舟以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則不時、不得地氣也。 吳澂曰：“五行者天地生成自然之理，考工述之，刃之以金為體者以火為用，故于金言；爍器之以土為體者以水為用，故于土言；凝水行乘舟以濟(jì)不通，陸行乘車以任重致遠(yuǎn)，則木之為用無往不利。時，寒溫也；氣，剛?cè)嵋?。考工者舉此以推五行造化之理，以明圣人器用之制，使天下因物以窮夫理也?！? 王昭禹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為之器，道本于性命而器之理藏乎其中，器成于度數(shù)而道之跡顯于其外。君子上達(dá)則其智足以窮理而能創(chuàng)，小人下達(dá)則其巧足以循跡而能述，故曰智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大司徒曰以世事教能則民不失職，古者四民莫不皆然，而百工之于官府也，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xué)不勞而能，少而習(xí)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故攻木之工不使之攻金、攻皮之工不使之攻玉、氏之子常為量、鳧氏之子常為鐘、桃氏之子常為劍、函人之子常為甲，而各使之精其事焉，故曰守之世謂之工。雖然此特循法度之跡而守之也，若夫得之于手、應(yīng)之于心，則輪扁之斫輪也不能授之子，況可得而世耶？” 臣按：《易》曰“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于圣人”，是則天下之器用無一而非圣人之所造始也，智者于其間特因其類而創(chuàng)為之，而巧者又從而述之耳。夫天生五材，民并用之，有一器之作則有一器之用，有一器之用則有一器之利，不徒作也。茍有器而無用、有用而無利，耗材物于無用，費(fèi)民力于無益，圣人所不作者，則智者必不創(chuàng)、巧者必不述也。茍肆其私意而作淫巧于用器常度之外，此圣王之法所必誅而無赦者。 凡攻木之工七，攻金之工六，攻皮之工五，設(shè)色之工五，刮摩之工五，搏埴之工二。攻木之工，輪（為輪為蓋）、輿（為車輿）、弓（為弓）、廬（為廬器戈柲之類）、匠（營宮室為溝洫）、車（為車為耒）、梓（為筍虡為飲器）；攻金之工，筑（為削）、冶（為戈戟）、鳧（為鐘）、（為量）、段（為镈）、桃（為劍）；攻皮之工，函（為甲）、鮑（治韋革）、（為鼓）、韋（熟皮）、裘（為裘）；設(shè)色之工，畫、繢（維五色）、鐘（染羽）、筐（闕）、荒（練絲）；刮摩之工，玉（治為圭璧）、咺、雕（闕）、矢（為矢）、磬（為磬）；摶埴之工，陶（為瓦）、膋（為簋）。 鄭玄曰：“事官之屬六十，此三十工略記其事爾。其曰某人者，以其事名官也；其曰某氏者，官有世功、族有世業(yè)，以氏名官者也?！辟Z公彥曰：“此言工之多少總數(shù)。” 臣按：先儒謂天生五材，水、火、金、木、土也，加之以皮玉設(shè)色則為八材、九職，所謂百工飭化八材是也。水火之材則運(yùn)用此六者而成之。 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殷人上梓，周人上輿，故一器而工聚焉者車為多。 鄭玄曰：“官各有所尊，王者相變也。舜至質(zhì)，貴陶器，甒大、瓦棺是也?！? 王昭禹曰：“圣人立成器為天下利者亦審所尚而已，四代所尚亦因時而已。夏后氏繼舜猶以質(zhì)為尚，卑宮室而盡力溝洫，而尚匠人之職焉。商王興禮樂而尚文，以梓人為侯、為筍虡、為飲器，故尚梓。至周而文大備矣，以輿人為車，其材至備，其工至多，故尚輿?！? 臣按：疏謂此一段論四代所尚不同之事，遂專據(jù)周所尚言之，直至篇終。一車之作，有輪人、有輿人、有車人、又有辀人，是車之工最多，以周所尚在此也。夫歷代各有所尚，夏尚忠、商尚質(zhì)、周尚文，后之所尚者乃所以矯前代之失也。然矯其失而或過于專一，而其流之弊又不能無偏焉，此圣人為制所以必因時制宜、損過以就中，非但施于禮樂政事者為然，則雖一器之末亦莫不寓意于其中也，此先王之世所以事皆得中而無過舉歟。 《禮記》：天子之六工，曰土工、金工、石工、木工、獸工、草工，典制六材。 鄭玄曰：“六工于周皆屬司空，土工，陶、膋也；金工，筑、治、鳧、、段、桃也；石工，玉人、磬人也；木工，輪、輿、弓、廬、匠、車、梓也；獸工，函、鮑、韗、韋、裘也；惟草工職亡，蓋謂作萑葦之器?！? 臣按：《曲禮》所記六工與《考工記》大同小異，先儒謂此為殷制，然所稱之名雖異而所治之事則同，土工即摶埴之工，金工即攻金之工，石工刮摩之工也，木工攻木之工也，獸工攻皮之工也，草工蓋設(shè)色之工歟。 《月令》：孟春之月，其器疏以達(dá)。孟夏之月，其器高以粗。中央土，其器圜以閎。孟秋之月，其器廉以深。孟冬之月，其器閎以奄。 方愨曰：“春主發(fā)散，故其器疏以達(dá)，疏則散、達(dá)則發(fā)故也。夏主長大，故其器高以粗，高則長、粗則大故也。秋主刻深，故其器廉以深，廉則制、深則刻故也。冬主收藏，故其器閎以奄，閎則收、奄則藏故也。中央土，其器圜以閎者，圜若物由是以周旋，閎若物由是以出入，萬物周旋于土者也，故中央之器所象如此?！? 臣按：《月令》于四時所用之器各有不同，蓋王者承天以出治，凡其身體之所居處、被服、食用一一皆順天時以奉天，不敢茍也。是以非四時之正味不敢食、非五方之正色不敢服，凡一器用之微亦必隨時而為之制，所以范一身于禮法之中，身所被服、口所飲啖、目所盼視、手所執(zhí)持，無一事而非順天時合天理也，彼雖欲作淫巧以蕩上心，烏可得哉？ 季春之月，命工師令百工審五庫之量，金鐵、皮革筋、角齒、羽箭干、脂膠丹漆毋或不良，百工咸理，監(jiān)工日號，毋悖于時，毋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 陳澔曰：“工師，百工之長也。五庫者，金鐵為一庫、皮革筋為一庫、角齒為一庫、羽箭干為一庫、脂膠丹漆為一庫。視諸物之善惡皆有舊法謂之量，一說多寡之?dāng)?shù)也，審而察之，故云審五庫之量也。此時百工各理治其造作之事，工師監(jiān)臨之，每日號令必以二事為戒，一是造作器物不得悖逆時序，如為弓必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定體之類是也；二是不得為淫過奇巧之器以搖動君心，使生奢侈也。” 孟冬之月，命工師效功，陳祭器，按度程，毋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必功致（绖攵同）為上，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功有不當(dāng)必行其罪以窮其情。 孔穎達(dá)曰：“于是之時命此工官之長效實百工所造之物，陳列祭器，善惡按此器舊制，度大小及容受程限多少，勿得有作過制之巧，以搖動在上之心而生奢侈。作器不須靡麗華侈，必功力密致為上，每物之上刻所造工匠之名于后，以考其誠信與否，若其用材精美而器不堅固，則功有不當(dāng)，必行其罪罰以窮其詐偽之情也?！? 方愨曰：“工固有巧也，然過乎巧則為淫矣，以其淫故足以蕩上心焉。此仲春、孟冬皆言毋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前則因其作而戒之，后則因其成而又戒之?！? 臣按：虞廷九官，共工居其一，是則工師之官所掌之事雖若輕而小，而其所以關(guān)系者君心之收斂、放蕩存焉。嗚呼，國家之患孰有大于君心之蕩者哉？人君一心萬化之本，天下安危、生靈休戚皆由乎此耿耿方寸間耳，使其常囿于禮法之中則必不肯輕費(fèi)民財、輕勞民力，財不費(fèi)則斂于民也薄，力不勞則役于民也輕，而天下安矣。茍其心蕩焉出于禮法之外，宮室之奉必欲其壯麗，服飾之奉必欲其華美，器用之奉必欲其精致，則必費(fèi)財而勞民，而人有不堪者矣。然是心也斂之則難，蕩之則易，其始也未嘗不起于細(xì)微，其終也乃至于滔天而不可救止焉，此箕子所以于紂之用象箸知其必為玉杯。噫，玉杯尚可，其后乃至于瓊宮、瑤臺而無已焉。由是以觀，古人防未然之欲而必謹(jǐn)于其微，其意深矣，其慮遠(yuǎn)矣。 《漢表》：少府有考工室、令、丞，太初元年更名考工室為考工。臣瓚曰：“冬官為考工，主作器械。”《續(xù)志》：少府有尚方令，六百石，掌工作御刀劍諸好器物。 顏師古曰：“主作禁器物?！背及矗汉鬂h典工作之官。 宣帝時，王褒上言：“周之所以能致刑措而不用者，以其禁邪于冥冥、絕惡于未萌也，宜減樂府、省尚方，明示天下以儉。古者工不造爇彖、商不通侈靡，非工商之獨賢，政教使之然也。民見儉則歸本，本立而末成。”和帝時，樊準(zhǔn)上言：“調(diào)和陰陽實在儉節(jié)，朝廷雖勞心元元，事從省約，而在職之吏尚未奉承，夫建化致理，由近及遠(yuǎn)，故《詩》曰‘京師翼翼，四方是則’，今可先令大官、尚方、考工、上林池御諸官實減無事之物，五府調(diào)省中都官吏，京師作者如此，則化四方，人勞省息。” 臣按：《書》云“不作無益害有益”，蓋古昔先王尚象以制器，以為民生日用之具，并有五材以修六府，有不備者又因其材而飭化之，使之利其用而不至于闕乏，無非有益于人生日用者也。是故分為六官而專以一官司百工之事，后世乃于官常之外別以禁御之內(nèi)立為尚方之官，聚奇巧之工，制珍異之器。嗚呼，器之為器取適用而已，茍制一器而費(fèi)百器之材，當(dāng)用一工而費(fèi)百工之力，耗貨財于無用，用工力于無益，何為也哉？夫人之所以為奇巧精致之物者，欲以夸耀于人也，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其尊無對，其富無倫，欲誰夸哉？況宮闈邃密，門禁深嚴(yán)，外人無由而至，朝夕左右得于觀視之間者宦官、官妾爾，彼生深宮之中，執(zhí)使令之役，固無外交，亦無遠(yuǎn)識，亦何用夸彼為哉？為人上者何苦竭生民之膏血、奪生民之衣食、勞生民之筋力，以為此無益之事哉？張?zhí)N古云：“瓊其宮而瑤其臺，所居不過容膝；糟其丘而酒其池，所食不過適口?！背加拗^于器用亦然。 南宋明帝時，淮泗用兵，府藏空竭，內(nèi)外百官并斷俸祿，而明帝奢費(fèi)過度，每所造器用必為正御、副御、次副各三十枚，嬖幸用事，貨賂公行。 臣按：人君之于器用取其足用而已，明帝之造器用必為正御、副御、次副各三十事，人生幾何，一生能著幾兩屐邪？天下無事，府庫盈溢，且不可暴殄天物而過于自奉，況兵外用而財內(nèi)竭，百官月俸皆不繼，而吾乃多為器用而置之于無用之地，何為也哉？ 唐置少府監(jiān)掌百工技巧之政，中尚署令掌供郊祀圭璧、天子器玩、后妃服飾、雕文錯彩之制。 臣按：此唐掌工作之官。夫中尚令掌供郊祀圭璧以祀天享帝者也，而又兼掌天子玩器、后妃服飾、雕文錯彩之制，豈其倫哉？毋乃近于褻乎。 宋太祖收偽蜀圖書、法物，皆不中度，悉命焚毀。孟昶服用奢僭，至于溺器亦裝以七寶，遽命碎之，曰：“自奉如此，欲無亡得乎？”上躬履儉約，乘輿、服用皆尚質(zhì)素。 臣按：亡國之君與興王之主自然奢儉不同。 太宗淳化二年，令左藏庫籍所掌金銀器皿之屬，悉毀之。有司言中有制作精巧者，欲留以備進(jìn)御。上曰：“將焉用此？汝以奇巧為貴，我以慈儉為寶?！弊浣詺е? 臣按：金銀器皿之屬雖極精巧，然其質(zhì)猶不費(fèi)損也，一旦毀之本質(zhì)固在，上下通得用之，惟所謂珍異寶石之類，裒工于無益，毀壞則無用，上好之則貴，一旦廢之與瓦礫等耳。太宗于金銀器之精巧者且毀之，況肯聚工以為寶石奇玩也哉？所謂“汝以奇巧為貴，我以慈儉為寶”，大哉王言，可為百世師法。 淳化四年，有司言油衣帟幕損者數(shù)萬段，欲毀棄之。上令煮浣染以雜色，刺為旗幟數(shù)千，以示宰相，宰相李昉等奏曰：“陛下萬幾之外圣智高遠(yuǎn)，事無大小皆出意表，天生五材兼而出之，物有萬殊博而通之，雖有細(xì)微無所遺棄，固非臣等智慮所及。” 臣按：太宗于油衣帟幕之損者尚不忍棄遺，則其于物之成用者其肯棄遺之乎？仁明之君，其愛惜微物如此，其視裂帛以為樂、剪彩綺以為花而鋪于水者，其壽命短長、國祚久近皆分于此也。 以上工作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