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私會(huì)

聊齋俚曲集 作者:(清)蒲松齡


  長命上云自從江城去后,不覺一年有余,省擔(dān)多少驚恐,省受多少惡氣;但苦于閨中冷落,好悶人也!知心朋友惟有王子雅,悶時(shí)只去訪他,敘幾句閑話。今日飯后無事,不免再去走走。

  [耍孩兒]千伶俐百樣?jì)?,怎么性兒那樣?jì)?這般兇惡誰能招?原因愛他愛成怕,一家受氣口難學(xué)。不丈夫真是兒不孝。今日雖孤單冷落,到落得自在逍遙。

  王子雅好風(fēng)標(biāo),又誠實(shí)又飽學(xué),做詩寫字皆精妙。議論使人聞見廣,說笑使人悶懷消。我心惟有他知,道。不時(shí)去棋酒快樂,我合他文字相交。

  來此已是他家門首,呀!為何門兒緊閉?待俺敲門。

  拿拳頭把門敲,舉手又把吊兒搖,高高聲就把書童叫。左寫遣意惟書卷,右寫迎春但柳條,對聯(lián)細(xì)看筆跡妙。立多時(shí)徘徊瞻望,呀的聲柴門忽然開了。

  王子雅上,叫魚童。答應(yīng)有。你看看什么人叫門。走來把門開放呀,原來是高大叔,極好極好!俺三叔正待說去請你。公子說里邊有客么?魚童說沒有。說罷,去報(bào)與主人說是高大叔來了。王子雅即時(shí)迎出,拱了一拱說妙哉,妙哉!方才待差小價(jià)去奉請,來的正好。

  杏花卸柳如煙,困人春氣奈何天,連日相思不相見。要屈貴腳踏賤地,寫字幾行墨未千,剛才封罷離書案。草草具一杯薄酒,為賢弟稍破愁顏。公子說多謝盛情!別有客么?子雅說沒有客。適才表兄陳美卿到,又有街西頭吳麗華適才賜拜,并留在此。便叫陳大哥,麗華,客巳到了。陳攜吳妓同上,大家行禮畢,子雅說拿茶。茶到別兄臺(tái)已數(shù)天,終日昏昏只愿眠,弟兄恨不長相見。悶時(shí)信步來相訪,怪道白日把門關(guān),原來靜對芙蓉面。可喜有美人在坐,今日里解悶成歡。

  子雅說拿酒來。家人提酒到,子雅說麗華送酒。

  不成酒不成肴,托兩人文字交,借著飲酒領(lǐng)尊教。三杯能撥愁云散,一醉可將悶愁消,人世難逢開口笑。勸賢弟愁眉展放,我為你暫樂春宵。

  子雅說酒已過三巡,麗華先合恁高大叔豁一拳。作猜拳介高賢弟輸了。斟上酒,同飲一杯,麗華唱一個(gè)。麗華便唱

  [疊斷橋]正月一年新,正月一年新,火樹銀燈夜夜春。寂寞錦屏人,憔悴煞誰相問?半掩繡房門,半掩繡房門,別君愁緒亂紛紛。紅袖掩朱唇,漫漫將牙兒印。

  子雅說太短,以兩個(gè)為率。麗華又唱二月花朝,二月花朝,溪梅開過子生條。獨(dú)自傍妝臺(tái),懶把菱花照。相思病難招,相思病難招,藥鼎添薪細(xì)細(xì)燒。只將那更點(diǎn)兒,細(xì)數(shù)到金雞叫。

  公子說絕妙清音!先說過輸了的也要唱。子雅說可要都陪一杯酒。又合陳美卿豁拳,麗華輸了,子雅說妙妙!都斟酒。麗華又唱三月清明天,三月清明天,人家依樹系秋千。惟奴少心情,高臥在深深院。愁悶懨懨,愁悶懨懨,已黃楊柳暮春寒。不見冤家來,斜依著門兒盼。

  四月初夏頭,四月初夏頭,風(fēng)約黃坡小麥秋。乍穿上素羅衣,越覺著腰肢瘦。臥看牽牛,臥看牽牛,未必天仙不解愁。不寒不暖天,怎么把孤單受?

  子雅說我合陳大哥豁一拳。妙哉妙哉!陳大哥輸了。麗華唱五月端陽,五月端陽,困人天氣日初長。終日悶懨懨,只倒在牙床上。懶待梳妝,懶待梳妝,半是思郎半恨郎。漸漸的熱難熬,怎么把歸期望?

  六月薰風(fēng),六月薰風(fēng),映日荷花別樣紅。身上素羅衣,像有千斤重!大熱如籠,大熱如籠,無限鳴蟬噪暮空。獨(dú)宿著甚清涼,只是覺身邊空。

  子雅說咱不必豁拳了,咱擊鼓傳花。叫魚童,你去庭前折一枝花來的。答應(yīng)是。又察花到。子雅說你去打鼓,花先從我起。作傳花介,鼓聲住,花在公子手,子雅說賢弟輸了,吃酒。麗華接著往前唱罷。

  七月秋間,七月秋間,桐葉無聲下井欄。忽聽秋聲愁,越覺著容顏?zhàn)?。最苦是孤單,最苦是孤單,庭院寂寂人倚欄。瘦的一捻腰,怎禁的蟲聲亂!

  八月露寒,八月露寒,新月娟娟愁里生。天上也有團(tuán)圓,可憐奴長孤零!冷冷清清,冷冷清清,一時(shí)一夜難為情。過一個(gè)好良宵,犯一回相思病。

  九月雁行斜,九月雁行斜,遣愁強(qiáng)自插黃花。晚來對銀燈,只將薄情罵。盼想冤家,盼想冤家,每依南斗望京華。手拿繡鞋兒,頻頻占鬼卦。

  十月是小春,十月是小春,夜寒暖玉倩誰溫?獨(dú)自對孤燈,辜負(fù)了晚妝俊!捱到黃昏,捱到黃昏,少年離別枉絕魂。一手托香腮,直坐到三更盡。

  又傳到子雅手,公子說一般也輸了主人翁了。子雅說十二月將完,自然該到主人手中。麗華快唱來。

  十一月隆冬,十一月隆冬,一雪翻成柳絮風(fēng)??諏㈠\被重薰,奴與何人共?獨(dú)坐漏聲中,獨(dú)坐漏聲中,更放蘭缸紫焰紅。床上暖吁吁,只是覺身冰凍。臘月冬殘,臘月冬殘,開軒惟見雪滿山。暖帳麝蘭薰,只少個(gè)人兒伴。離別一年,離別一年,囑咐你從今歲月還。辜負(fù)好光陰,千金那里換?

  公子說酒美歌佳,小弟卻不能飲了,就此告別。子雅說住一晚,就借重麗華奉陪。公子說怕父母擔(dān)心。子雅說既這等,小弟也不敢強(qiáng)留了。作握手送介

  [呀呀油]出房來,出房來,手扯手兒過庭階。既然說到父母憂,強(qiáng)留便是不相愛。出房來,出房來,看看西方日影歪。叮嚀改日另相邀,殷勤送出門兒外。

  公子說天色已晚,到家日便落了。疾走下,樊子正上,長吁云從來說養(yǎng)女的不氣長,今日才知這話有理。不幸生下這個(gè)不孝的女兒,被人家休斷出來!屢次央親友去哀告高仲鴻,無奈那仲鴻堅(jiān)執(zhí)不允,這如何是好!

  央仲鴻,央仲鴻,仲鴻堅(jiān)執(zhí)不允情。養(yǎng)著這不肖女兒,好叫人心酸疼!太不通,太不通,做著媳婦罵公公。應(yīng)不過自家的心,怎么合人家碰?

  公子上云那不是俺丈人那老狗頭來了?待俺捎下路去罷。急走了幾步,樊子正手打涼棚說呀!那分明是高姐夫,待俺追趕他去。大叫說那是高姐夫么?公子站住上,樊子正上前搭手拉住高姐夫,高姐夫,公婿相別一年余。養(yǎng)的女兒不成才,不知是一個(gè)什么物!得罪翁姑,得罪翁姑,近來自家悔當(dāng)初。望姐夫?qū)⒕退?,到底是好夫婦。

  一言難盡。生下這樣妮子,教尊公和令堂生氣,我總?cè)徊怀蓚€(gè)人了。他今來也知道懊悔。沒什么說,我只是謝罪為主,還望姐夫海涵。

  一年多,一年多,也叫老夫沒奈何。大不是在江城,總?cè)皇俏业倪^。我只跪著跪著,哀告尊公和親家婆。把小女再收回,磕響頭一個(gè)個(gè)。寒舍不遠(yuǎn),姐夫先降。公子說天色晚了,明日著罷。樊子正說隔著一箭多,也豈肯放姐夫走了呢?請,請!公子只得跟他去也。到家中,到家中,姐夫只領(lǐng)我兩三盅。若還是天黑了,老漢還去相遇。喜相逢.喜相逢,一年冤氣積滿胸。對姐夫訴訴冤,出出那心酸痛。已到家門了,請進(jìn)。

  到家中,到家中,門里還是亂篙蓬。你大母昨夜晚,做了個(gè)極好的夢。喜重重,喜重重,離別年余又相逢。隔墻是賣酒家,不愁沒杯水奉。

  老婆子快來,高姐夫到了!徐氏忙上呀!姐夫從那里來?請坐。

  公子朝上拜揖,徐氏說我還該謝罪。二人禮畢,徐氏說您爺兩坐著,我去篩茶去。

  情意高,情意高,小婿亦已醉飽了。再休要去沽酒,費(fèi)了錢合鈔。天又晚了,天又晚了,說兩句話便開交。等到過日來,再領(lǐng)丈人的教。

  一個(gè)小妮予端出茶來,徐氏上,并坐一年多,一年多,終日愁死不望活。俺只待尋了死,不待把日子過!高大哥,高大哥,雙雙一對好公婆。俺那個(gè)小冤家,可真正不成貨!

  自家女兒不長進(jìn),瞞怨的親家合姐夫么?借重姐夫合親家說說,江城也沒有再嫁之理。

  沒奈何,沒奈何,終日起來悶活活。日日勸江城,只使的舌尖破。

  小哥哥,小哥哥,收他回去奉公婆。俺也斷不肯,再嫁第二個(gè)。

  公于說天晚了,我行了罷。丈人、丈母一邊一個(gè)按著說那有此理!篩著酒哩。公子說我巳醉極了,不能再飲了。子正說雖然不飲,天已昏黑了,沒有放姐夫行的了。叫江城來。徐氏下,江城上說官人好么?公子說好。江城低頭擦淚,公于看見,也低下頭擦眼,子正說姐夫既不飲酒,叫小妮端著燈,送他兩口兒去東房里睡罷。公子、江城并下一年來,一年來,夫妻恩愛兩分開。見了他模樣兒,不由人心中愛??刹牛刹?,忽然見俺淚下來。他亦是回了頭,還沒把良心壞。于正說可喜可喜!女婿既宿咱家,夫婦重復(fù)和好。明日見高仲鴻,自有話說。

  詩:夫妻相看意暗傷,百年恩愛不曾忘;

  今宵留寄咱家宿,到得天明別有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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