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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死范雎計逃秦國 假張祿廷辱魏使

東周列國志 作者:(明)余邵魚 馮夢龍(清)蔡元放 等


  話說大梁人范雎,字叔,有談天說地之能,安邦定國之志。欲求事魏王,因家貧,不能自通。乃先投于中大夫須賈門下,用為舍人。當初,齊湣王無道,樂毅糾合四國,一同伐齊,魏亦遣兵助燕。及田單破燕復齊,齊襄王法章即位,魏王恐其報復,同相國魏齊計議,使須賈至齊修好。賈使范雎從行。齊襄王問于須賈曰:“昔我先王,與魏同兵伐宋,聲氣相投。及燕人殘滅齊國,魏實與焉。寡人念先王之仇,切齒腐心!今又以虛言來誘寡人,魏反復無常,使寡人何以為信?”須賈不能對。范雎從旁代答曰:“大王之言差矣!先寡君之從于伐宋,以奉命也。本約三分宋國,上國背約,盡收其地,反加侵虐。是齊之失信于敝邑也!諸侯畏齊之驕暴無厭,于是昵就燕人,濟西之戰(zhàn),五國同仇,豈獨敝邑?然敝邑不為已甚,不敢從燕于臨淄,是敝邑之有禮于齊也。今大王英武蓋世,報仇雪恥,光啟前人之緒。寡君以為桓、威之烈,必當再振,可以上蓋湣王之愆,垂休無窮,故遣下臣賈來修舊好。大王但知責人,不知自反,恐湣王之覆轍,又見于今矣?!饼R襄王愕然起謝曰:“是寡人之過也!”即問須賈:“此位何人?”須賈曰:“臣之舍人范雎也。”齊王顧盼良久,乃送須賈于公館,厚其廩餼。使人陰說范雎曰:“寡君慕先生人才,欲留先生于齊,當以客卿相處,萬望勿棄!”范雎辭曰:“臣與使者同出,而不與同入,不信無義,何以為人?”齊王益愛重之,復使人賜范雎黃金十斤及牛酒。雎固辭不受。使者再四致齊王之命,堅不肯去。雎不得已,乃受牛酒而還其金。使者嘆息而去。

  早有人報知須賈,須賈召范雎問曰:“齊使者為何而來?”范雎曰:“齊王以黃金十斤及牛酒賜臣,臣不敢受。再四相強,臣止留其牛酒?!表氋Z曰:“所以賜子者何故?”范雎曰:“臣不知。或者以臣在大夫之左右,故敬大夫以及臣耳?!表氋Z曰:“賜不及使者,而獨及子,必子與齊有私也?!狈饿略唬骸褒R王先曾遣使,欲留臣為客卿,臣峻拒之。臣以信義自矢,豈敢有私哉?”須賈疑心益甚。

  使事既畢,須賈同范雎還魏,賈遂言于魏齊曰:“齊王欲留舍人范雎為客卿,又賜以黃金、牛酒,疑以國中陰事告齊,故有此賜也?!蔽糊R大怒,乃會賓客,使人擒范雎,即席訊之。雎至,伏于階下。魏齊厲聲問曰:“汝以陰事告齊乎?”范雎曰:“怎敢?”魏齊曰:“汝若無私于齊,齊王安用留汝?”雎曰:“留果有之,雎不從也?!蔽糊R曰:“然則黃金牛酒之賜,子何受之?”雎曰:“使者十分相強,雎恐拂齊王之意,勉受牛酒。其黃金十斤,實不曾收?!蔽糊R咆哮大喝曰:“賣國賊!還要多言!即牛酒之賜,亦豈無因?”呼獄卒縛之,決脊一百,使招承通齊之語。范雎曰:“臣實無私,有何可招?”魏齊益怒曰:“為我笞殺此奴,勿留禍種!”獄卒鞭笞亂下,將牙齒打折。雎血流被面,痛極難忍,號呼稱冤。賓客見相國盛怒之下,莫敢勸止。魏齊教左右一面用巨觥行酒,一面教獄卒加力,自辰至未,打得范雎遍體皆傷,血肉委地,咶喇一響,脅骨亦斷,雎大叫失聲,悶絕而死。

  可憐信義忠良士,翻作溝渠枉死人! 

  傳語上官須仔細,莫將屈棒打平民。

  潛淵居士又有詩云:

  張儀何曾盜楚璧?范叔何曾賣齊國? 

  疑心盛氣總難平,多少英雄受冤屈!

  左右報曰:“范雎氣絕矣?!蔽糊R親自下視,見范雎斷脅折齒,身無完膚,直挺挺在血泊中不動。齊指罵曰:“賣國賊死得好!好教后人看樣!”命獄卒以葦薄卷其尸,置之坑廁間,使賓客便溺其上,勿容他為干凈之鬼。

  看看天晚,范雎命不該絕,死而復蘇,從葦薄中張目偷看,只有一卒在旁看守。范雎微嘆一聲。守卒聞之,慌忙來看。范雎謂曰:“吾傷重至此,雖暫醒,決無生理。汝能使我死于家中,以便殯殮,家有黃金數(shù)兩,盡以相謝?!笔刈湄澠淅?,謂曰:“汝仍作死狀,吾當入稟?!睍r魏齊與賓客皆大醉,守卒稟曰:“廁間死人腥臭甚,合當發(fā)出?!辟e客皆曰:“范雎雖然有罪,相國處之亦已足矣?!蔽糊R曰:“可出之于郊外,使野鳶飽其馀肉也?!毖粤T,賓客皆散,魏齊亦回內(nèi)宅。守卒捱至黃昏人靜,乃私負范雎至其家。雎妻小相見,痛苦自不必說。范雎命取黃金相謝,又卸下葦薄,付與守卒,使棄野外,以掩人之目。

  守卒去后,妻小將血肉收拾干凈,縛裹傷處,以酒食進之。范雎徐謂其妻曰:“魏齊恨我甚,雖知吾死,尚有疑心。我之出廁,乘其醉耳。明日復求吾尸不得,必及吾家,吾不得生矣。吾有八拜兄弟鄭安平,在西門之陋巷,汝可乘夜送我至彼,不可泄漏。俟月馀,吾創(chuàng)愈當逃命于四方也。我去后,家中可發(fā)哀,如吾死一般,以絕其疑?!逼淦抟姥?,使仆人先往報知鄭安平。鄭安平即時至睢家看視,與其家人同攜負以去。

  次日,魏齊果然疑心范雎,恐其復蘇,使人視其尸所在。守卒回報:“棄野外無人之處,今惟葦薄在,想為犬豕銜去矣?!蔽糊R復使人瞷其家,舉哀帶孝,方始坦然。

  再說范雎在鄭安平家,敷藥將息,漸漸平復。安平乃與雎共匿于具茨山。范雎更姓名曰張祿,山中人無知其為范雎者。過半歲,秦謁者王稽奉昭襄王之命,出使魏國,居于公館。鄭安平詐為驛卒,伏侍王稽,應(yīng)對敏捷,王稽愛之。因私問曰:“汝知國有賢人,未出仕者乎?”安平曰:“賢人何容易言也!向有一范雎者,其人智謀之士,相國箠之至死。……”言未畢,王稽嘆曰:“惜哉!此人不到我秦國,不得展其大才!”安平曰:“今臣里中有張祿先生,其才智不亞于范雎,君欲見其人否?”王稽曰:“既有此人,何不請來相會?”安平曰:“其人有仇家在國中,不敢晝行。若無此仇,久已仕魏,不待今日矣?!蓖趸唬骸耙怪敛环粒岙敽蛑?。”

  鄭安平乃使張祿亦扮做驛卒模樣,以深夜至公館來謁,王稽略叩以天下大勢。范雎指陳了了,如在目前。王稽喜曰:“吾知先生非常人,能與我西游于秦否?”范雎曰:“臣祿有仇于魏,不能安居,若能挈行,實乃至愿?!蓖趸冈唬骸岸任崾故庐?,更須五日。先生至期,可待我于三亭岡無人之處,當相載也。”過五日,王稽辭別魏王,群臣俱餞送于郊外,事畢俱別。王稽驅(qū)車至三亭岡上,忽見林中二人趨出,乃張祿、鄭安平也。王稽大喜,如獲奇珍,與張祿同車共載。一路飲食安息,必與相共,談?wù)撏稒C,甚相親愛。

  不一日,已入秦界。至湖關(guān),望見對面塵頭起處,一群車騎自西而來。范雎問曰:“來者誰人?”王稽認得前驅(qū),曰:“此丞相穰侯,東行郡邑耳?!痹瓉眇蠲喝?,乃是宣太后之弟。宣太后羋氏,楚女,乃昭襄王之母。昭襄王即位時,年幼未冠,宣太后臨朝決政,用其弟魏冉為丞相,封穰侯。次弟羋戎,亦封華陽君,并專國用事。后昭襄王年長,心畏太后,乃封其弟公子悝為涇陽君,公子市為高陵君,欲以分羋氏之權(quán)。國中謂之“四貴”,然總不及丞相之尊也。丞相每歲時,代其王周行郡國,巡察官吏,省視城池,較閱車馬,撫循百姓,此是舊規(guī)。今日穰侯東巡,前導威儀,王稽如何不認得。范雎曰:“吾聞穰侯專秦權(quán),妒賢嫉能,惡納諸侯賓客。恐其見辱,我且匿車箱中以避之?!表汈?,穰侯至,王稽下車迎謁。穰侯亦下車相見,勞之曰:“謁君國事勞苦!”遂共立于車前,各敘寒溫。穰侯曰:“關(guān)東近有何事?”王稽鞠躬對曰:“無有?!别钅恳曑囍性唬骸爸]君得無與諸侯賓客俱來乎?此輩仗口舌游說人國,取富貴,全無實用!”王稽又對曰:“不敢。”穰侯既別去,范雎從車箱中出,便欲下車趨走。王稽曰:“丞相已去,先生可同載矣?!狈饿略唬骸俺紳摳Q穰侯之貌,眼多白而視邪,其人性疑而見事遲。向者目視車中,固已疑之。一時未即搜索,不久必悔,悔必復來,不若避之為安耳?!彼旌羿嵃财酵摺M趸囌淘诤?,約行十里之程,背后馬鈴聲響,果有二十騎從東如飛而來,趕著王稽車仗,言:“吾等奉丞相之命,恐大夫帶有游客,故遣復行查看,大夫勿怪?!币虮樗鬈囍?,并無外國之人,方才轉(zhuǎn)身。王稽嘆曰:“張先生真智士,吾不及也!乃命催車前進,再行五六里,遇著了張祿、鄭安平二人,邀使登車,一同竟入咸陽。髯翁有詩詠范雎去魏之事云:

  料事前知妙若神,一時智術(shù)少儔倫?!?br />
  信陵空養(yǎng)三千客,卻放高賢遁入秦!

  王稽朝見秦昭襄王,復命已畢,因進曰:“魏有張祿先生,智謀出眾,天下奇才也。與臣言秦國之勢,危于累卵,彼有策能安之,然非面對不可。臣故載與俱來?!鼻赝踉唬骸爸T侯客好為大言,往往如此。姑使就客舍。”乃館于下舍,以需召問。踰年不召。

  忽一日,范雎出行市上,見穰侯方征兵出征,范雎私問曰:“丞相征兵出征,將伐何國?”有一老者對曰:“欲伐齊綱壽也。”范雎曰:“齊兵曾犯境乎?”老者曰:“未曾?!狈饿略唬骸扒嘏c齊東西懸絕,中間隔有韓、魏,且齊不犯秦,秦奈何涉遠而伐之?”老者引范雎至僻處,言曰:“伐齊非秦王之意。因陶山在丞相封邑中,而綱壽近于陶,故丞相欲使武安君為將,伐而取之,以自廣其封耳?!狈饿禄厣?,遂上書于秦王。略曰:

  羈旅臣張祿,死罪,死罪!奏聞秦王殿下:臣聞“明主立政,有功者賞,有能者官,勞大者祿厚,才高者爵尊?!惫薀o能者不敢濫職,而有能者亦不得遺棄。今臣待命于下舍,一年于茲矣。如以臣為有用,愿借寸陰之暇,悉臣之說。如以臣為無用,留臣何為?夫言之在臣,聽之在君,臣言而不當,請伏斧锧之誅未晚。毋以輕臣故,并輕舉臣之人也。

  秦王已忘張祿,及見其書,即使人以傳車召至離宮相見。

  秦王猶未至。范雎先到,望見秦王車騎方來,佯為不知,故意趨入永巷。宦者前行逐之,曰:“王來?!狈饿轮囇栽唬骸扒鬲氂刑?、穰侯耳,安得有王!”前行不顧。正爭嚷間,秦王隨后至,問宦者:“何為與客爭論?”宦者述范雎之語。

  秦王亦不怒,遂迎之入于內(nèi)宮,待以上客之禮。范雎遜讓。

  秦王屏去左右,長跪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少頃,秦王又跪請如前。范雎又曰:“唯唯。”如此三次。秦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豈以寡人為不足語耶?”范雎對曰:“非敢然也。昔者呂尚釣于渭濱,及遇文王,一言而拜為尚父,卒用其謀,滅商而有天下?;?、比干,身為貴戚,盡言極諫,商紂不聽,或奴或誅,商遂以亡。此無他,信與不信之異也。呂尚雖疏,而見信于文王,故王業(yè)歸于周,而尚亦享有侯封,傳之世世?;?、比干雖親,而不見信于紂,故身不免死辱,而無救于國。今臣羈旅之臣,居至疏之地,而所欲言者,皆興亡大計,或關(guān)系人骨肉之間。不深言,則無救于秦;欲深言,則箕子、比干之禍隨于后,所以王三問而不敢答者,未卜王心之信不信何如耳?”秦王復跪請曰:“先生,是何言也!寡人慕先生大才,故屏去左右,專意聽教。事凡可言者,上及太后,下及大臣,愿先生盡言無隱。”秦王這句話,因是進永巷時,聞宦者述范雎之言,“秦止有太后、穰侯,不聞有王”之語,心下疑惑,實落的要請教一番。這邊范雎猶恐初見之時,萬一語不投機,便絕了后來進言之路,況且左右竊聽者多,恐其傳說,禍且不測,故且將外邊事情,略說一番,以為引火之煤。乃對曰:“大王以盡言命臣,臣之愿也!”遂下拜,秦王亦答拜。然后就坐開言曰:“秦地之險,天下莫及,其甲兵之強,天下亦莫敵。然兼并之謀不就,伯王之業(yè)不成,豈非秦之大臣,計有所失乎?”秦王側(cè)席問曰:“請言失計何在?”范雎曰:“臣聞穰侯將越韓、魏而攻齊,其計左矣。齊去秦甚遠,有韓、魏以間之。王少出師,則不足以害齊,若多出師,則先為秦害。昔魏越趙而伐中山,即克其地,旋為趙有。何者?以中山近趙而遠魏也。今伐齊而不克,為秦大辱。即伐齊而克,徒以資韓、魏,于秦何利焉?為大王計,莫如遠交而近攻。遠交,以離人之歡,近攻,以廣我之地。自近而遠,如蠶食葉,天下不難盡矣?!鼻赝跤衷唬骸斑h交近攻之道何如?”范雎曰:“遠交,莫如齊、楚,近攻,莫如韓、魏,既得韓、魏,齊、楚能獨存乎?”秦王鼓掌稱善,即拜范雎為客卿,號為張卿。用其計,東伐韓、魏,止白起伐齊之師不行。

  魏冉與白起一相一將,用事日久,見張祿驟然得寵,俱有不悅之意。惟秦王深信之,寵遇日隆,每每中夜獨召計事,無說不行。范雎知秦王之心已固,請間,盡屏左右,進說曰:“臣蒙大王過聽,引與共事,臣雖粉骨碎身,無以為酬。雖然,臣有安秦之計,尚未敢盡效于王也?!鼻赝豕騿栐唬骸肮讶艘試杏谙壬?,先生有安秦之計,不以此時辱教,尚何待乎?”范雎曰:“臣前居山東時,聞齊但有孟嘗君,不聞有齊王;聞秦但有太后、穰侯、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不聞有秦王。夫制國之謂王,生殺予奪,他人不敢擅專。今太后恃國母之尊,擅行不顧者四十馀年。穰侯獨相秦國,華陽輔之,涇陽、高陵,各立門戶,生殺自由,私家之富,十倍于公。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不亦危乎?昔崔杼擅齊,卒弒莊公;李兌擅趙,終戕主父。今穰侯內(nèi)仗太后之勢,外竊大王之威,用兵則諸侯震恐,解甲則列國感恩,廣置耳目,布王左右,臣見王之獨立于朝,非一日矣??智锶f歲而后,有秦國者,非王之子孫也!”秦王聞之,不覺毛骨悚然,再拜謝曰:“先生所教,乃肺腑至言,寡人恨聞之不早。”遂于次日,收穰侯魏冉相印,使就國。穰侯取牛車于有司,徙其家財,千有馀乘,奇珍異寶,皆秦內(nèi)庫所未有者。明日,秦王復逐華陽、高陵、涇陽三君于關(guān)外,安置太后于深宮,不許與聞?wù)?。遂以范雎為丞相,封以?yīng)城,號為應(yīng)侯。秦人皆謂張祿為丞相,無人知為范雎。惟鄭安平知之,雎戒以勿泄,安平亦不敢言。──時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

  是時,魏昭王已薨,子安釐王即位,聞知秦王新用張祿丞相之謀,欲伐魏國,急集群臣計議。信陵君無忌曰:“秦兵不加魏者數(shù)年矣。今無故興師,明欺我不能相持也。宜嚴兵固圉以待之?!毕鄧糊R曰:“不然。秦強魏弱,戰(zhàn)必無幸。聞丞相張祿,乃魏人也,豈無香火之情哉?倘遣使赍厚幣,先通張相,后謁秦王,許以納質(zhì)講和,可保萬全。”安釐王初即位,未經(jīng)戰(zhàn)伐,乃用魏齊之策,使中大夫須賈出使于秦。

  須賈奉命,竟至咸陽,下于館驛。范雎知之,喜曰:“須賈至此,乃吾報仇之日矣?!彼鞊Q去鮮衣,裝作寒酸落魄之狀,潛出府門,來到館驛,徐步而入,謁見須賈。須賈一見,大驚曰:“范叔固無恙乎?吾以汝被魏相打死,何以得命在此?”范雎曰:“彼時將吾尸首擲于郊外,次早方蘇,適遇有賈客過此,聞呻吟聲,憐而救之。茍延一命,不敢回家,因間關(guān)來至秦國。不期復見大夫之面于此?!表氋Z曰:“范叔豈欲游說于秦乎?”睢曰:“某昔日得罪魏國,亡命來此,得生為幸,尚敢開口言事耶?”須賈曰:“范叔在秦,何以為生?”睢曰:“為傭餬口耳?!表氋Z不覺動了哀憐之意,留之同坐,索酒食賜之。時值冬天,范雎衣敝,有戰(zhàn)栗之狀。須賈嘆曰:“范叔一寒如此哉!”命取一綈袍與穿。范雎曰:“大夫之衣,某何敢當?”須賈曰:“故人何必過謙!”范雎穿袍,再四稱謝。因問:“大夫來此何事?”須賈曰:“今秦相張君方用事,吾欲通之,恨無其人。孺子在秦久,豈有相識,能為我先容于張君者哉?”范雎曰:“某之主人翁與丞相善,臣嘗隨主人翁至于相府。丞相好談?wù)?,反復之間,主人不給,某每助之一言。丞相以某有口辯,時賜酒食,得親近。君若欲謁張君,某當同往?!表氋Z曰:“既如此,煩為訂期?!狈饿略唬骸柏┫嗍旅?,今日適暇,何不即去?”須賈曰:“吾乘大車駕駟馬而來,今馬損足,車軸折,未能即行。”范雎曰:“吾主人翁有之,可假也?!?br />
  范雎歸府,取大車駟馬至館驛前,報須賈曰:“車馬已備,某請為君御?!表氋Z欣然登車,范雎執(zhí)轡。街市之人,望見丞相御車而來,咸拱立兩旁,亦或走避。須賈以為敬己,殊不知其為范雎也。既至府前,范雎曰:“大夫少待于此,某當先入,為大夫通之。若丞相見許,便可入謁?!狈饿聫竭M府門去了。

  須賈下車,立于門外,候之良久,只聞府中鳴鼓之聲,門上喧傳:“丞相升堂?!睂倮羯崛?,奔走不絕,并不見范雎消息。須賈因問守門者曰:“向有吾故人范叔,入通相君,久而不出,子能為我召之乎?”守門者曰:“君所言范叔,何時進府?”須賈曰:“適間為我御車者是也?!遍T下人曰:“御車者乃丞相張君,彼私到驛中訪友,故微服而出。何得言范叔乎?”須賈聞言,如夢中忽聞霹靂,心坎中突突亂跳,曰:“吾為范雎所欺,死期至矣!”常言道:“丑媳婦少不得見公婆?!敝坏妹撆劢鈳В夤谕锦校蛴陂T外,托門下人入報,但言:“魏國罪人須賈在外領(lǐng)死!”

  良久,門內(nèi)傳丞相召入。須賈愈加惶悚,俯首膝行,從耳門而進,直至階前,連連叩首,口稱:“死罪!”范雎威風凜凜,坐于堂上,問曰:“汝知罪么?”須賈俯伏應(yīng)曰:“知罪!”范雎曰:“汝罪有幾?”須賈曰:“擢賈之發(fā),以數(shù)賈之罪,尚猶未足!”范雎曰:“汝罪有三:吾先人邱墓在魏,吾所以不愿仕齊,汝乃以吾有私于齊,妄言于魏齊之前,致觸其怒,汝罪一也;當魏齊發(fā)怒,加以笞辱,至于折齒斷脅,汝略不諫止,汝罪二也;及我昏憒,已棄廁中,汝復率賓客而溺我。昔仲尼不為已甚,汝何太忍乎?汝罪三也。今日至此,本該斷頭瀝血,以酬前恨。汝所以得不死者,以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情,故茍全汝命,汝宜知感?!表氋Z叩頭稱謝不已。范雎麾之使去,須賈匍匐而出。于是秦人始知張祿丞相,乃魏人范雎,假托來秦。

  次日,范雎入見秦王,言:“魏國恐懼,遣使乞和,不須用兵,此皆大王威德所致。”秦王大喜。范雎又奏曰:“臣有欺君之罪,求大王憐恕,方才敢言?!鼻赝踉唬骸扒溆泻纹??寡人不罪?!狈饿伦嘣唬骸俺紝嵎菑埖摚宋喝朔饿乱?。自少孤貧,事魏中大夫須賈為舍人。從賈使齊,齊王私饋臣金,臣堅卻不受,須賈謗于相國魏齊,將臣捶擊至死。幸而復蘇,改名張祿,逃奔入秦,蒙大王拔之上位。今須賈奉使而來,臣真姓名已露,便當仍舊,伏望吾王憐?。 鼻赝踉唬骸肮讶瞬恢渲茉┤绱?。今須賈既到,便可斬首,以快卿之憤?!狈饿伦嘣唬骸绊氋Z為公事而來,自古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況求和乎?臣豈敢以私怨而傷公義!且忍心殺臣者,魏齊;不全關(guān)須賈之事?!鼻赝踉唬骸扒湎裙笏?,可謂大忠矣。魏齊之仇,寡人當為卿報之。來使從卿發(fā)落?!狈饿轮x恩而退。秦王準了魏國之和。

  須賈入辭范雎,雎曰:“故人至此,不可無一飯之敬?!笔股崛肆繇氋Z于門中,吩咐大排筵席。須賈暗暗謝天道:“慚愧,慚愧!難得丞相寬洪大量,如此相待,忒過禮了!”范雎退堂。須賈獨坐門房中,有軍牢守著,不敢轉(zhuǎn)動。自辰至午,漸漸腹中空虛,須賈想道:“我前日在館驛中,見成飲食相待。今番答席,故人之情,何必過禮?”少頃,堂上陳設(shè)已完。只見府中發(fā)出一單,遍邀各國使臣,及本府有名賓客。須賈心中想道:“此是請來陪我的了。但不知何國何人?少停坐次亦要斟酌,不好一概僭妄。”須賈方在躊躇,只見各國使臣及賓客紛紛而到,徑上堂階。管席者傳板報道:“客齊!”范雎出堂相見,敘禮已畢,送盞定位,兩廡下鼓樂交作,竟不呼召須賈。須賈那時又饑又渴,又苦又愁,又羞又惱,胸中煩懣,不可形容。三杯之后,范雎開言:“還有一個故人在此,適才倒忘了?!北娍妄R起身道:“丞相既有貴相知,某等禮合伺候?!狈饿略唬骸半m則故人,不敢與諸公同席?!蹦嗣O(shè)一小坐于堂下,喚魏客到,使兩黥徒夾之以坐。席上不設(shè)酒食,但置炒熟料豆,兩黥徒手捧而喂之,如喂馬一般。眾客甚不過意,問曰:“丞相何恨之深也?”范雎將舊事訴說一遍。眾客曰:“如此亦難怪丞相發(fā)怒?!表氋Z雖然受辱,不敢違抗,只得將料豆充饑,食畢,還要叩謝。范雎瞋目數(shù)之曰:“秦王雖然許和,但魏齊之仇,不可不報。留汝蟻命,歸告魏王,速斬魏齊頭送來,將我家眷,送入秦邦,兩國通好;不然,我親自引兵來屠大梁,那時悔之晚矣。”唬得須賈魂不附體,喏喏連聲而出。

  不知魏國可曾斬魏齊頭來獻,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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