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畫舫余譚

香艷叢書 作者:(清)蟲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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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輯《秦淮畫舫錄》竟,偶有見聞,補綴于后,凡數(shù)十則,即題曰《畫舫余譚》,亦足新讀者之目。信手編入,無所謂體例,他日更有所得,當仿《容齋五筆》之例,再續(xù)成之。倦眠饑食,無所用心,唯此是務,適見笑而自點耳。嘉慶戊寅九月朔,捧花生漫志。

  秦淮佳麗,代興有人,而魯?shù)铎`光,巍然獨峙者,惟秋影校書。校書向見賞于隨園太史,乙亥三月二日,為太史百歲冥辰,鄴樓設筵小桃源之鶴歸來軒,邀同夢白老人,洎小秋、亦山、玉珊、云根、紱笙、景仙、松亭,并招校書來,懸像軒中,焚香扱拜,各紀一詩,盡歡而散。校書亦成七律一章,白發(fā)青裙,紅燈綠酒,固太史之流風未沫,亦校書之逸致不凡也。

  蓮舫,本皖江名下士,應拔萃科,來官白門。英年儻蕩,載酒花間,心契除蔻香、倚云、雨香、芳蘭外,少所許可。各有題贈之作,余最愛其遺雨香云:

  庭院蕭疏水竹邊,無多清話竟疑仙。

  霓裳舞可高前輩,錦瑟詩還憶往年。

  上界空聞花作骨,中宵曾見玉生煙。

  妝成顧影須珍重,莫向春風獨自憐。

  流麗處,未許子固獨步。

  顧雙鳳之《規(guī)奴》,張素蘭之《南浦》,金太平之《思凡》,解素音之《佳期》,雛鬟演劇,播譽一時。子山、竹林嘗于秋賦后,招朋好八九人,集藿甘園,觀諸姬奏伎。布紅氍于花底,斂翠袖于樽前,漫舞凝歌,足壓江城絲管已。

  河上酒宴之盛,首數(shù)蔻香閣、聽春樓、賞心庭院、倚云閣,雖有他所,莫之與京。蓋主人固雅傷可親,伺應之丫角,亦極馴謹。燕晚鶯初之候,風來月到之時,樂且忘年,歡宜卜夜矣。

  袖珠既占首選,來金陵應布政司試者,爭欲一見,不啻夷光之在吳市已?;蛞愿嬗?,余曰:"此好消息也。"未幾,果有某公子艷其名,出重金力購之,阿姆尚首鼠,溪壑難盈,信夫。

  《畫舫錄》中,投贈詩詞,佳者甚夥。而吳中諸名士,獨以白齋和綠春詞韻贈倚云閣十四首為最。其詩本三十首,余擇其尤者十四首刊之。白齋之詩,源于乃兄藥庵,不僅形似。藥庵亦有和綠春韻贈蔻香詩,蓋亦三十首,余選其六,限于篇也。二陸雙丁,一時競秀。

  綺琴脫籍后,久不得其音耗,謂是已從所天為黃鶴也。嗣晤抑山,甫知其因病而癡,因癡而自絞。噫!孽海風濤,無時休息,何早已回頭者,仍不免傾溺之苦耶?

  某明府已罷吏議,往來聽春樓中。主人知其樸誠也,私出簪珥為贈,積至二千余金。人咸高其誼,謂為秋影后一人。

  畫舫名色,悉于青溪,贅筆十余年來,更為華靡。前后懸裊風燈,皆嵌白玻璃,覆以珠絡,仿佛似花籃,丈尺之地,多可至五六十盞,羊角者,弗屑用也。每際盛暑,抬去席蓬,別以西洋印花布,如舫之大小,制作篷式,四角安鐵柱張之,避露透風,且益輕捷。若夫舫中器什,罔不精良,稍有未備,不特無人租賃,即舟子亦自顧減色。繼長增高,有加無已,何者為消歇地歟?

  邢禿,西華門舟子也。其船視籐繃略廣,而又小于走艙,三面安窗欞,可容四五客,酒榼茶鐺,左右陳列。春水方生,畫舫未進關時,余曾偕朋輩,再招心賞者一人,逍遙其間。由老樹園隨意至珍珠河一帶,覺蕭澹中,自饒別趣。彼觸熱者,只博得幾船簫鼓耳。

  利記香蠟鋪,開張板橋口,特辟水門,便于游船者停橈貨買。凡醯醬果實米油酒燭之件,一一儲蓄。預以素紙,約計船中所需,刻成小帳。舟子但于晚炊時,數(shù)錢挈器具來,照帳填注,探手而得。故雖一哄臨門,無煩延佇,日趨日便,此其一端。

  劉訴蘭,乳名蘭子,梳頭婦之女。貌姣艷而癡于情,依水港旁高步家為居停。郁郁為此,甚非所愿。中秋第二日,觴客未畢,忽避席而起,家人遍覓之,早已■⑴身窗外為河伯婦矣。先是姬一日獨坐窗網(wǎng)下,如有所見,語刺刺不休,人問之,復瞠不能答。其母諗之,曰:"若蓋秘有所待,久而不來,因以身殉之。"此與寶琴事絕相類,誰謂四條弦家無鐘情人哉?

  楊寶琴,初在又環(huán)家,復去而之張巧子。與陸某昵,不遂其私,竟夭于瘵,彌留之夕,尚喃喃問"陸郎來未?"可哀也!余有二詩悼之云:

  休從石上證三生,又控青鸞返玉京。

  空里優(yōu)曇花一現(xiàn),多情何似總無情!

  已托參媒黯自傷,翠帷誰護兩鴛鴦。

  絕憐冷雨敲窗夜,苦對斑騅問陸郎。

  論者謂,《畫舫錄》諸姬,澹雅自推倚云,而容光奪目,肆應若流,則又當以蔻香第一。故魚谷有句云:"菊自清幽蘭自媚,蕊宮春色兩平分。"蓋就二姬言也,余亦深韙之。

  《畫舫錄》成,一時紙貴,諸姬群相詰問,以列名其間為幸。不知余以子京紕縵之游,展平子幽憂之疾,抒寫信手,軒輊何心?諸姬皆斤斤若是,寧獨非余命筆之初意,抑將陷余為薄幸人矣。聞某姬展轉(zhuǎn)購一部去,遍檢其名不得,乃至泣下。姬亦騃也夫。

  幼時泛舟丁字簾前,見有西瓜皮泛泛從上流來,中豎小零丁,翦紙為之,端楷書"收買游船當票"六字,叩之同游,咸不顧而笑,亦奇。

  泰源、德源、太和、來儀各酒樓,早已烏有,近唯利涉橋之便意館,及淮清橋河沿之新順館,最為著名。別有金翠河亭一品軒諸處,大半傖劣,不足下箸。新順蓋吳人,盤饌極豐腆。而扣肉、徽圓、荷包蛋、咸魚、燜肉、煮面筋、螺羹,以及酒碟之鮮潔,酒味之醇厚,皆無有高出便意者。暮靄將沈,夕餐伊邇,畫舫屯集闌干外,某船某人需某菜若干,酒若干,碟若干,萬聲齊

  沸,應接不暇。但一呼酒保李司務者,噭然而應,俄頃胥致,不爽分毫也。

  酒樓廢而茶園興,豈肥腸滿腦者,饜飲既深,亦思乞靈于七碗耶?鴻福園、春和園,皆在文星閣東首,各據(jù)一河之勝。日色亭午,座客常滿。或憑闌而觀水,或促膝以品泉,皋蘭之水煙,霞漳之旱煙,以次而至。茶葉則自云霧、龍井,下逮珠蘭、梅片、毛尖,隨客所欲。亦間佐以醬干、生瓜子、小果碟、酥燒餅、春卷、水晶糕、花豬肉燒賣餃兒、糖油饅首,叟叟浮浮,咄嗟立辦。但得囊中能有,直亦莫漫愁酤。

  救生局,設于長樂渡頭,邑中紳士之義舉也。年時秦淮水漲,輒有失足致斃者,漂流十數(shù)日,無人收殮,兩岸居人,不忍觸目,或倩撥載小船,捎之舵尾,稗其出江。自創(chuàng)此局,而罹水厄者,咸登彼岸,較之故事,中元節(jié)以畫舫載僧眾,鐃鈸丁冬,放焰口,濟孤魂,尤為眼見功德。吾愿董其局者,久久勿替焉!

  玉苓之于丹伯,伉儷弗若也。丹伯游秣陵,寓其友某氏宅,姬時時招致之,慰問周詳,唯恐不當。故丹伯在客中,凡五六年,略無羈旅之感。乃猶嬲之不置,故拂其意,甚或赤舌赪顏,俾姬飲泣,己反笑吃吃不休。姬固可謂癡,丹伯終不免于戇也。詩曰:"善戲謔兮,不為虐兮。"丹伯亦請事斯語可乎?

  憶同雨薌、棣園過某姬姊妹家,寒暄之次,余偶問曰:"卿等均習文字否?"其姊曰:"阿妹固無所不識也。"余戲之曰:"然則一字亦能識耶?"姬正色而對曰:"然"。二君皆匿笑。

  小伶朱雙壽,韶顏稚齒,弁而釵者也。早馳聲于梨園菊部間,所演《絮閣》、《藏舟》、《打番兒》、《雪夜琵琶》諸曲,觀者莫不心醉。本隸金閶籍,近亦河溽僦屋,輪奐一新。間與小酌清譚,足令櫻桃減色。去年木犀開時,同子白、湘亭、藥諳、練塘,游西城山中,適雙壽亦攜其婦桂枝來,邂逅相遇,即買畫舫泛青溪。當時有聯(lián)句詩紀事,子白云:"佩環(huán)縹緲神仙眷。"正指此也。

  疇昔宴倚云閣,主人出水仙花冊子,求眾客留題,岳庵即次冊中雨薌三截句韻,應之云:

  肯拋越網(wǎng)貯紅珊,好為湘娥寫斗寒。

  只在碧城縹緲處,累人尋遍曲闌干。

  蘭期憶值星三五,苕琯新聯(lián)玉一雙。

  已向群花高處立,芙蓉何苦怨秋江。

  半簾纖月影婷婷,觸耳箏琶不奈聽。

  盼得微波通一語,雙鬟低首祝張星。

  想見紅燭兩行,濡毫得意景象。此冊后經(jīng)范川太史見之,題曰"瑤臺清影圖"。今藏捧花樓中。

  紫瓊公子,將以謁選北上,先偕同人餞之畫舫。既而月光如洗,余復乘興邀諸君移席倚云閣中,歡醉而別。明日聞座上客,幾有遭犢車之厄者。殆夫。

  歲在丑秋,茶山觀察有疏浚舊河之役。西起陟門橋運瀆,東由淮青橋、四象橋,迤邐達鐵窗欞為止。逐段興工,未一年而蕆事。既圖蓄水,且便行舟,畫舫因得縱棹自如,如游濠濮,氓庶胥頌禱之。第湮塞業(yè)經(jīng)日久,民居侵占自多,邪許爭投,不無坍塌,黃金虛牝,竊為擲后慮之。

  舊院自萬花園圯后,風景不殊,而過從者遂少。不三四年,有鏡澄和尚者,建造正覺寺,梵宇凌風,蒲牢吼月,又復傾城士女,轂擊肩摩。寺之成也,不下數(shù)萬金,在聚寶門東偏,度地可四五畝,層廊復室,紙醉金迷,荒煙蔓草間,正賴有此點綴。諸姬當春秋佳日,帕盟盒會之余,或步屜而來,或肩輿而往,燒香賽社,遂不之鷲峰而之此矣。

  雨薌取次花叢,獨于玉香惓惓回顧。嘗拉同木君、藥諳、棣園、子白往訪之,適姬赴約他出,蹤跡之,蓋為玉生明府所招也。玉生本夙好,聞余輩來,相強入座,同席為子春、弱士、孝逸、玉香,并主人韻香、隱香兩姊妹。洗琖更酌,幾于達旦。兩主人娟秀不俗,藹然可親,弱士謂余曰:"此《畫舫錄》之遺珠也。"余笑曰:"正俟君為氤氳使耳。為補小傳,作孫興公后序何如?"弱士乃色喜。

  俞韻香,行三,隱香行四,同懷女兄弟。卜筑城東隅之三椹庵旁,地極幽僻,余因弱士得悉其詳。志雅而神清,娟娟然其猶香草也。所惜晤姬時,蓮籌促客,未能細罄芳悰。遲日定詠《靜女第一章》贈之。

  畫舫競放煙火,向為河上大觀,水鴨、水鼠、滿天星、遍地錦、金盞銀臺、賽月明、風車、滴滴金,不一其名,不一其巧。曾憑紅板橋闌,望東水關,及月牙池前,燈影燭天,爆聲濺水,升平景象,圖繪難■⑵。邇來業(yè)此者,范正學稍有所蓄,去而之他??蜌q又逢亢旱,奉官停止。故夜游者,爭事南油西漆,遂忘電掣雷轟云。

  清音小部,曩有單廷樞、朱元標、李錦華、孟大綬等,今亦次第星散。后起堂名,則為九松、四松、慶福、吉慶、余慶諸家,而腳色去來,亦鮮定止。就余所見,慶福堂之三喜、四壽、添喜,余慶堂之巧齡、太平,品藝俱精。游畫舫者,攜與并載,無嫌竹肉紛乘也。余慶堂復有登場大戲,別名小華林班,陳鳳皋領之。吉慶則金福壽為主人,間演新聲,彬雅絕俗。不設砌末者,唯孟元寶之慶福,近亦添置玻璃,燈球燈屏,析木作架,略如蕩湖船樣式。人家招之往,日間則別庋一箱,向晦乃合橁成之,絳蠟爭燃,碧簫緩度,模糊醉眼,幾疑陸地行舟也。

  百靈雀者,產(chǎn)自汴梁山中,羽類之善鳴者也,凡百禽聲無不曲肖,故名。尤以能學貓叫為上乘,由一二聲,四五聲,八九聲,至十三聲為止。唯三五聲者多,九聲者已少,至十三聲真希世有矣。擘細竹絲作籠,鋪砂于籠底,底之中央,安小臺子如春菌然,便其憩息,高可二三寸?;\外兩旁,則盆盂瓶插,或銅或象牙,或名窯細甕,為之極盡工巧,甚至有以羊脂翡翠為飾者。一籠之費,可數(shù)十金。至于防護之珍重,飼養(yǎng)之殷勤,雖孝子之事其所生,無以過之?;恐?,大抵游手者居其半,而曲中之藳砧,亦居其半。蓋其自朝至暮,無所事事,既不便應答門戶,又無煩摒擋米鹽。盥漱已畢,即攜杖頭錢,捧籠至官道旁鵠立,俾稠人走過,以大雀之膽,且誘令開朋發(fā)歡。開朋者,舒展兩翅,立于臺上,習習歡鳴也。下午乃爭去王府園茶寮中,千百籠紛投沓至,互較短長,鳥聲沸騰,不聞人語,彼此顧盼,以為笑樂。洎夫矅靈西匿,三五成群,聯(lián)襼蹋歌,攜籠而返,則又如前人詩所謂"歸來飽飯黃昏后,不脫蓑衣臥月明"已。夫玩物喪志,若輩何足言?然而為虺弗摧,為蛇奈何!留心世故者曰:"是亦濫觴。"

  織梧自崇川返棹,頗作北里近游,長橋舊院之間,尋訪殆遍。六月六日,邀鶴町暨予,逭暑梅素娟家,亦東城之翹楚也。貌文秀而性溫存,宜喜宜嗔,賺人憐惜,第于音律茫乎未諳,客亦不忍強之。所居距隱香家一牛鳴地,與增壽庵鄰。

  余見諸姬家侍婢,如秋桂、多子,均非凡品,不敢以奴星視之。昨者弱士、子山復向余嘖嘖道改子不輟。改子者,又蘭家花面丫頭也,豐韻直軼多、桂而上。甘蔗旁生,荔支側(cè)出,掃眉人固不可無此渲染。

  藥庵新有贈改子四詩云:

  小字傳呼一字妍,新題錦瑟改么弦。

  曾聞丫角依蘭姊,不信蟠根是李仙。

  綽約二分籠靨淺,嶺摒六寸稱膚圓。

  多情也似雕梁燕,相傍烏衣已十年。

  碗脫嬌姿絕代夸,管城分蔭托瑯琊。

  儉妝未肯趨時世,清韻真堪擬大家。

  綠綺窗前金可鑄,白團扇底玉無瑕。

  阿誰空學夫人樣,那比芳名艷榜花。

  丁梭仙侶有方干,聯(lián)襼尋春扣綺關。

  時復中之音嚦嚦,翩何遲也步珊珊。

  周旋翻累當筵立,平視驚從隔座看。

  多謝智璚真解事,金筒玉碗許頻餐。

  一飲璚漿百感生,藍橋夢影尚分明。

  平添杜牧重來恨,久負羅敷已嫁盟。

  未免有情空復爾,似曾相識轉(zhuǎn)憐卿。

  欲將絮語從頭問,怕聽鸚哥喚客聲。

  改子先曾隨小蘭,小蘭夙與藥庵善,今春遽化去,故末章云云。

  或繩楊玉香于某姬前,姬曰:"若固梵言之扇提羅也。"叩之他姬,乃知為"沒雕當"語。夫入宮見嫉,匪今斯今,蛾眉如靈均,且遭謠諑,玉香奚憾哉?

  三月即開水關,畫舫次第而進,下浮橋、陡門橋、上浮橋、新橋、南門橋、長樂渡、武定橋、文德橋、利涉橋,經(jīng)東水關,至大中橋、佛成橋、西華門橋、竹橋、太平橋、桴橋、通心橋、蓮花橋,各歸一浜,無能紊亂。間或舍此而之彼,謂之上馬頭,必于新浜有所費而后可入。游人有熟識之舟子,舟子有熟識之游人,臨時相值,不待問其涉否,招招者,已迫而近前。若夫七板、瓜皮各小船,只供南北往返之需,既免徒步之勞,亦避蒸熱之苦,其值無多,而其用甚便。早年亦有載茶酒具,賃之而游者,今則絕跡已。

  小蠡、春洲、直齋,在崇川官寺,見余和抑山詠燕贈小燕女士四律,各題絕句見寄,春洲詩尤佳,惜余病中失之,至今怏怏。小蠡云:

  翠尾涎涎弄影斜,謝家才過又王家。

  題詩好繼劉郎后,腸斷橋邊野草花。

  誰開香社待鴛鴦,誰筑高臺款鳳凰。

  祝爾雙飛供爾樂,一生常傍郁金堂。

  直齋云:

  春情又付白門潮,盼盼樓頭舊恨銷。

  誰道玉真娘絕世,探花蜂蝶滿紅橋。

  灰心無力戀芳菲,繡佛幢前上下飛。

  一樣慈航能解脫,白衣人即是烏衣。

  偏逢參氏誤姻緣,深鎖朱門泣四弦。

  憑爾湘中傳尺素,敢辭薄幸答書仙。

  才人大抵感癡情,王謝堂前悵舊盟。

  驀憶乘槎東海上,歸來如夢不分明。

  詩情悱惻,其皆伯輿后身耶?

  鏤葫蘆為籠,蓋以玻璃,中貯小蟲,可一寸許,長股長角,曰"叫油子",亦曰"蟈蟈"。來自糧艘,天津、山左間物也。形略似蝗,而青綠色,交兩股作聲如蛒■⑶。飼以白粲,或蔥蔬嫩甲。性畏冷,納諸懷中,裹以吳綿,自秋半月至明春正二月。或服朱砂,則通體赤而有光,亦足把玩。曲中多蓄之者,夜輒以錦衾護之,香殘燭灺時,蟈蟈歡鳴,覺細響沉沉,與嬌喘間作。誦唐人"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之句,不禁神往。

  余早耳小卿名,及因子山、一芙,訪于銀定橋頭,蓋已如王母,容顏已謝。即故宅附近構廣廈,門臨秋水,鏡掃春山,凡官府晉省來者,多稅之。先與其妹綠珠同居處,綠珠旋復他徙,小卿間出而應客,琵琶入抱,未覺車馬稀疏也。

  《秦淮游舫八詠》者,分析舫中所有之物,得八題而各詠之,蓋以著河上之美譚也。戊辰恩科,余曾同棣園、竹恬、雨薌,觴秋試之士于余家遂園,以此題甄詩,佳作甚夥。外此更有《遂園雅集即事》,并《酒星誕日歌》、《小翦刀池讀書圖題詞》,詩詞詞余,爭妍竟秀。余且仿漢碑陰題名例,錄成長卷。盛筵高會,莫媲于斯。復集成《遂園雅集詩鈔》一卷,讀者比之玉山草堂、水繪園諸雅集云。

  凡有特客,或他省之來吾郡者,必招游畫舫以將敬。先數(shù)日,即擘小紅箋,貯以小紅封套,箋上書"某日買舟候敘,某人拜訂"。命仆送至客所。客如不到,隨即以小紅箋上書"辭謝",下書"某人拜手"字樣,仍貯送去之封套內(nèi),并原請之箋還之,是曰不擾。否則主人預計客之多寡,或藤繃,或走艙,賃泊水次,臨時速客共登。大半午后方集,早則彼美朝酣,梳掠未竟,無可省覽。另以小舟載仆輩于后,以備裝煙問話。盤餐或從家庖治成,用朱紅油盒子擔至馬頭,伺船過送上;或擇名館,如便意、新順之類,代辦以取其便;又或傭雇外間庖人,載以七板兒兩只,謂之火食船,一切盤盂、刀砧、醋瓢、醬瓶、烏銀、瓊屑,以及僵禽斃獸,果蓏椒豉蔥薤之屬,堆滿兩臘,燒割烹調(diào),唯命是聽。獻酬既畢,人倦酒闌,回顧箯筍燈籠,早經(jīng)陳列岸上,主客歡揖而散,亦已斗轉(zhuǎn)參橫已。

  閨人間游畫舫,則四圍障以湘簾,龍媼雅姬,當馬門側(cè)坐,衣香鬢影,絮語微聞。亦有招名姬一二人以佐清宴者。唯惜艙中狹隘,無從安頓香棗,終必假熟識水榭,為更衣地耳。

  某殿撰來金陵,過素月家,自道曰狀元,意欲設食。素月以其舉止非是,假詞卻之,乃過渡之釣魚巷李玉姿家,留連十數(shù)日而去,玉姿亦自幸親染桂香也。昔王沂國掄三元,而志不在溫飽,此公僅占一元,竟可光■⑷院,古今人相距蓋霄壤矣。

  城東蟒蛇倉側(cè)石觀音庵,香火最繁盛。六月十九,傳為菩薩誕辰,都人士瞻禮不絕,至十八日,則竟夜喧豗矣,習以為例。三年前,忽遷于雞鳴棣之白衣樓,城東遂寥落殆盡。過浮橋紗帽巷口,逕到成賢街府學前,沿途搭蓋燈篷,結(jié)彩諷經(jīng),以待遠近進香之人盥手憩息,又特設廠煎茶,任人就飲,謂之結(jié)緣。諸姬之心出家者,相率齋戒素服而來,貝葉低宣,蓮花悄合,香輿小駐,藉以眺覽湖山。簡齋太史詩云:"觀音無別樂,受盡美人頭。"觀此益信。

  團聚粗蠢男子八人或十人,鳴金伐鼓,演唱亂彈戲文,謂之馬上戳,即軍樂之遺。傖者載以娛客,穹篷巨艦,踞坐其間,直如雞鶩一群,啞啞亂噪,了不悉其意旨。一舊之貲,亦需給一二十百錢也。

  甲子乙丑之交,弄藤繃者,半皆年少而有力,往往趁夕陽紅處,十數(shù)舟銜尾而進。始則緩劃漫蕩,繼則由次而緊,緊而急,船勢掀播,水聲泙湃。座上之客禁之不能,岸上之人嘩之不已。正當心搖目炫之時,眾槳齊回,有若戒令,彼此愕眙,噤不發(fā)聲,俯視衫裙,半已斑斑濺濕矣。其名曰搶水,又曰放水轡頭,互相矜尚,不如此,不得謂之時。務此者恒至咯血。

  擘兩半胡桃,去其肉而空其中,紐以細熟銅絲,俾可開闔,中用五色粉糍,捏成秘戲圖,掛之床帳,巾舄皆具。向見于某姬家,不滿方寸之地,而陳設秩如,神情宛若。亦小技之精絕者。

  玉齡、雙齡,皆吳四家養(yǎng)女,住金陵閘旁。年小而致清,琵琶手語,亦清雅,采珠拾翠,足冠時流。余為顏其水榭曰"雙芙蓉閣"。解素音曰,雙齡乳名二肥。良然。

  曲中習尚葉子戲,曰成坎玉,曰碰十壺,姊妹往來,輒多為此。后又為投瓊,有趕洋、跳猴、擲八義、奪狀元諸名色。行之既久,復又生厭,乃興壓寶。壓寶者,預以青蚨一枚,藏小方盒中,平放案上,前后左右,任人射之,但得寶字方者勝。其局則曰寶局,盒則曰寶盒,別將作過之寶字方向錄于片紙,以為比對,則曰寶篇。窮日繼夜,其風甚行。近又有所謂搖攤,法用玲瓏骰子四顆,覆于器而搖之,計其點數(shù),定青龍、白虎、朱雀、元武四門,一日之間,輸贏無算。蓋因有各清游,假此為買笑地者。于戲!家無擔石儲,而一擲百萬,世豈鮮牧豬奴哉!花骨頭之為禍,烈于水火,顧安得鐵蒺藜碎之!

  月上,與人厚,每翦發(fā),以表其情。碧梧主人詩所謂"分明小試騰霄計,親把瓊刀割紫云"也。計所厚者,不一人,而發(fā)亦不一翦已。余嘗戲之曰:"旦旦而伐之,發(fā)其為牛山之木乎?"及聞其贅某于家,余喜曰:"發(fā)庶幾保歟?"俄而時時脫輹,又棄之從他人去。吁!絮粘繭縛,姬真發(fā)短而心長耳。

  二人駕舴艋,一則扳槳,一則張網(wǎng),順流捕魚,鯉居其半,得即買諸畫舫中,名曰秦淮鯉。汲淮水烹之殊佳。

  舟子烹調(diào),亦皆適口,無論大小船皆諳之?;鹋撝?,僅容一人,踞蹲而焐鴨、燒魚、熌羹、炊飯,不聞聲息,以次而陳。小泛清游,行廚可免。再買菽乳皮,以沸湯瀹之,待癟,擠去其汁,加綠筍、干蝦米、米醋、醬油、芝麻拌之,最為素食之美品,家庖為之,皆不能及。

  勾闌舊謂子弟去此適彼,曰跳槽。不得其解,或本元人傳奇,以魏明帝為跳槽語始。

  偎紅,楊家女,裊娜臨風,舉動亦端雅。偶于栝園晤之,時同素音、素蘭在座。姬捷給遜于素音,而態(tài)度似出素蘭之右。為余切切訴其家世姊妹甚悉。住獅橋前。起泮宮前至棘院為止,值晴明日,百戲具陳,如解馬,奇蟲透飛,梯打筋斗,吐火吞刀,掛跟旋腹,三棒鼓,十不閑,投狹相聲,鼻吹口歌,陶真撮弄,凡可以娛視聽者,翹首伸頸,圍如堵墻,評駁優(yōu)劣,嘖嘖有言。一遇斂錢之時,則互相退縮,脈不作聲。亦或有于囊底瑟縮探一二文與之者,或竟于擾攘中乘隙遁去。侯其開場再演,重又躡足而來。由午迄酉,往復如織,畫舫經(jīng)過,間亦拉伴同觀。倘有所給,自較若輩為豐厚也。

  雨薌謂玉香之媚在骨,余謂雙鳳之媚在神。昨過三多堂,值雙鳳病■⑸初起,倚東窗白玉床,看《天雨花》說部,雖腰圍瘦損,而眉目照人,有似霜里芙菜,愈形婉秀,桐花萬里,誰其愛而護之?

  雙鳳自倚云閣移住三多堂,名士投贈如林。蘭隱庵主曾有律句云:

  楊柳橋西第四家,一株瓊樹凈無瑕。

  秋心可印杯中月,人影還明江上霞。

  待寫佩環(huán)磨絹素,合鐫名字購苕華。

  三層閣敞三霄路,許傍紅墻試泛槎。

  蘭隱者,弱士之近號,弱士又為姬字日寶真。三多堂,逼臨長板橋,畫閣三重,翼然而起,回欄復室,入者殆迷。姬或被霧縠,炙銀簧,倩影裴徊,仙音縹渺,下方人望之,幾疑秦弄玉、董雙成再蒞紅塵也。姬有弟曰雙福,年十二三,姿致仿佛其姊。延年為李夫人弟,固自不凡耳。

  姚家巷、利涉橋、桃葉渡頭,多蘇州人開列星貨鋪,所鬻手絹,鼻煙,風兜,雨傘,紗縐衣領,皮絨衣領,棠木屐,重臺履,香裹肚,洋印花巾袖,顧繡花巾袖,云肩,油衣,結(jié)子荷包,刻絲荷包,珊瑚荷包,珍珠荷包,結(jié)子扇套,刻絲扇套,珊瑚扇套,珍珠扇套,妝花邊,繡花邊,金彩鬼子欄桿貂勒,緞勒,義髻,鬧妝,步搖,流蘇,裊朵之類,炫心奪目,閨中之物,十居其九。故諸姬妝飾,悉資于此。固由花樣不同,亦特視為奇貨矣。

  《繡荷包》新調(diào),不知始于誰氏?畫舫青樓,一時爭尚,繼則坊市婦稚亦能之,甚或擔夫負販皆能之,久且卑田院中人,藉以沿門覓食,亦無不能之。聲音感人,至于此極。嘗見某者,鶉衣鵠面,彳亍泮宮前,持破磁二片,擊之有聲,唱《繡荷包》,靡靡動聽,人或以數(shù)文錢給之。隔旬余,再過其地,某已衣履簇新,且挈一■⑹婦人,年可五十許,涂脂抹粉,手捻三尺長煙筒,扭捏作態(tài),相與對唱《繡荷包》及淫嫚各小曲。余頗心駭,有識之者曰:"此婦不諗何許人,亦工唱。日來聽某唱,惘惘若失,遂罄其貲,自媒于某。某固流蕩子,亦樂就之,今蓋為贅婿矣。"奇哉!

  游畫舫者或厭日長酷暑,則舍之登陸,詣陳公祠,圍棋局為消遣地,待陽光稍退,再打槳而去。祠在文德橋尾,小閣臨流,煙茗畢具,主人多設楸枰,供人角藝。城中國手,如姜楚老、陸東山、楊岐昌等,排日在局,以待來者。主人但計局中之勝負,以為抽豐。又有一等人,艤舟大中橋下,赤身蟠辮,蹻其足于船唇上,三四輩互抹骨牌,名為碰馬頭壺,有天九、四狠子之別,各攤數(shù)十文于前,斤斤較量,汗流滿背,自以為得趣,旁觀者殊作惡也。

  《老學庵筆記》,有鄜州泥孩兒,《方輿勝覽》,有平江府摩喉羅,《白獺髓》,有湖上游春黃胖,皆后世捏泥肖人之權輿。近時虎疁人,技最擅長,曳羅綺之衣裙,鏤金玉為玩好,涼床暖炕,制造精良,貯以香楠木小匣,價之低昂,視裝潢之繁簡為準,來游吾郡,多購之者。嘗戲為某校書作之,并綴以詩云:

  情語曾聞管仲姬,我儂摶土合成之。

  相看莫便嗤黃胖,省擲金錢買繡絲。

  按《廣異記》載韋訓盧贊善事,有帛新婦子,瓷新婦子,則今之翦采燒瓷,為美人、稚子者,事亦近古。

  吾鄉(xiāng)之酒,有堆花燒酒,麥燒酒,糟燒酒,紅藥燒酒,黃藥燒酒,三白酒,花露酒,玫瑰花酒,玉蘭花酒,松泉酒,冰雪酒,福橘酒,木瓜酒,狀元紅酒,女貞子酒,歸元酒,種種不同。凡以米麹釀成者,味苦烈。畫舫所需,向惟鎮(zhèn)江之百花酒,及本地之冰雪酒。近皆尚紹興酒,并豐沛之高粱酒,諸姬款客,亦以此為敬。暖高粱酒,別制小錫壺,外方而內(nèi)圓,圓者貯酒,方者貯沸湯,安圓者于方者之中,逡巡即熱,名曰抱母雞。圓者或以銀為之,其熱更速。

  吳下某君,假伴竹軒演劇,并邀諸姬之有名者往觀,以悅其所識之某姬也。某姬乃垂簾障客,而屏招來諸姬于簾外,若不屑與之雜坐者。諸姬已不豫,演未半,伶人以小故迕主人,主人誚讓之,伶人暗于賓白中事嘲諷,主人忿甚,幾至用武,竟不歡而散。夫我輩逢場買笑,揮千金不惜,梨園一部,所值幾何耶?如某姬者,凌人傲物,施之同輩,真為鶻突。況女為悅己者容,一劇之寵,輒自爾爾,直貧薄相哉。或曰,是孛相者之懵懵耳,若輩奚難焉?

  隨園依小倉山麓,臺榭之勝,名聞中外。主人蘭村,以名父之子,裒然著作,英年駿譽,意興不群。凡值花月之辰,必折簡招吾輩,聯(lián)吟載酒,禊集園中。一時典斟諸姬,如秋影、小卿、艷雪、綺琴、小燕、月上,均緣得伺觥船,遂光門戶,論者信為彭澤之閑情,非等樊川之薄幸。乃曾幾何時,蘭村已出宰中州,吾輩或適館,或登樓,星散云流,不一其遇。諸姬之往來遷播,更又靡有寧居,遂使猿鶴懷人,琴樽戀客,雅游俊侶,寄慨參辰已。學畊工傳神,遠溯顧虎頭,近師曾波臣,皆能骎骎入室。為鐘喜姿作小照,風流娟媚,呼之欲出。余未見喜姿,見小照如見喜姿已。余昨亦倩其為袖珠寫真,尺幅之間,意態(tài)逼肖,凡諗袖珠者,莫不一見稱絕。學畊之技,殆神已乎!

  趙姿小如嘗云:"與其倚門而富,無寧補屋而貧;與其為傖父妻,無寧為才人妾。"立論如此,故至今猶璞完也。梅隱初與姬晤,即稱其神閑貌婉,當不作率爾人。時固未深悉其概,亦未聞其云云。嗣經(jīng)仰亭詳述之,梅隱益自詡鑒賞不謬。夫姬既薄命為花,后此之墮溷飄茵,誠難自主。然果能情根牢固。塵想蠲除,則烈火坑中,何必無青蓮一朵哉?姬其無負所言,并無負梅隱知己之雅,斯可矣。

  蕓士先有詞,題《瑤臺清影圖》,近又成絕句二首,纖塵不染,雅與題稱,句云:

  耐得清寒便出塵,蓬萊小謫認前身。

  心情只合成孤賞,莫向秾華索解人。

  明珰翠羽太翂翍,凈洗鉛華伴芷蘺。

  江水江云清入夢,相思無那月明!時。

  武月蘭,為佩蘭之妹,馮幽蘭,為三多之女,均邀賞于仲堅。幽蘭居裘家灣水榭,柳色春藏,幾同蘇小。月蘭則新遷又環(huán)宅中,偕其姊并騰芳譽?;驍M之"寶帳香重重,一雙紅芙蓉"也。

  子山將赴禮部試,婉霞親作蘭幅贈之,同人皆有題詠,余成《菩薩鬘》小令云:

  修蛾翦出三分綠,風前搦管人如玉。幽怨寄湘江,花香夢亦香。 芳心羞欲吐,此意君知否?第一盼花開,春風來不來?

  同時又蘭亦以畫蘭為別,并綴二絕句于幀首,清俊不俗,一往情深。余擬錄藳,惜子山匆遽束裝,竟忘之矣。

  "夜半春帆送美人",本《桃花扇》傳奇中句,鄴樓近屬叔美作圖,蓋寓送小燕赴揚州意也。范川題詩云:

  片帆淼淼欲何之?載了輕盈載別離。

  已近曉風殘月候,況當春水綠波時。

  瓜皮艇子安身小,桃葉江頭打槳遲。

  千尺花潭君住處,深情重唱蹋歌詞。

  情韻雙絕,余最愛誦之。

  石帆云,王湘云,在邗江甚著名。昨來吾郡,辟纕蕓仙館于秦淮河上,馬龍車水,過者如云,然非風雅之士,罕覯其面。晴葑公子,閩海游歸,姬獨與洽,公子亦重其品,不以尋常視之。曾見公子為其題桃花畫扇云:

  誰倚瑯玕笑,夭夭弄影斜。

  綠蒸前渡水,紅散遠天霞。

  仙露殷勤種,春風次第加。

  劉郎近何處,容易莫開花。

  末二句,似有所指也。

  四松堂,自潤香去后,春色寂然已。先是山右某賈劇厚姬,百計為其贖身,挈之西去,姬亦無如之何。逮辭香國,遂閉車箱,行至中途,遽爾示疾,竟歿于道上。名花歷劫,太璞遭焚,姬之不祿,實賈之所致也。

  雪亭最稔諸姬家,然所與至契者,皆亦鮮克有終,余既《畫舫錄》中載之矣。乃與佩蘭交未多日,果去而之他,亦如袖珠故事。佩蘭日夜泣,目為之腫,甚至要之于路,雪亭卒不顧。吁!青樓薄幸,昔賢且然,朝東暮西,世豈鮮李十郎哉?余將渲染其事,譜《后鞋兒夢》以彰之。

  秦淮檐匾,莫久于"丁字簾前",屋常易主,而匾終仍舊,今所懸者,乃蘭川太守,玉箸篆文也。嗣后名士往來,亦多題志,然興廢不常,存佚各半,偶將經(jīng)見而現(xiàn)在者,錄以備考,題者居者,一并綴入,其不知者,概付闕如。"冶花陶月之軒",吳山尊行書,清音陳鳳皋所居。"蘭云仙館",藥庵行書,小伶朱雙壽居之。"彤云閣",朱姬贈香家,不知誰氏書。"足以極視聽之娛",吳山尊行書,在清音趙廷桂家。"邀月榭",孫淵如分書,亦在趙廷桂家。"月映淮流","伴竹軒"二匾,俱在馬姬又蘭家。"東城吟墅",在東水關,為鹺商游息處,鐵線篆,佚其名。"憶青教師",浦大椿家,行書,佚其名。"縐綠",伊墨卿分書,亦在清音陳鳳皋家。"駐春館",萬廉山鐘鼎文,宮姬雨香家。"聽春樓",方子固楷書,亦在雨香家。"秋禊亭",本月波榭故址,余今年七月邀同人修禊事于此,因易此額。"先得月",畫舫小伶王百順居之,書者佚其名。"媚香居",汪玉才行書,單姬芳蘭家。"月波榭",馬月川行書,陳老人居之,每值水漲時,憑人租賃以宴客,在文星閣東首。"云構",顧姬雙鳳家,行書,遺其名。"夕陽簫鼓",毛氏別墅有此匾,似是劉生階書。"春波樓",即今之興寓,已故陸姬綺琴舊宅也,方玉川行書。"云水光中",清音左士隆家,行書,佚其名。"畫橋碧陰",楊姬月仙家,羅抑山行書。"水流云在",清音孟元寶家,羅抑山行書。"煙波畫船",石熱如分書,亦在清音孟元寶家。"倚云閣",余所題,金校書袖珠家。"瑤臺清影",方子山以余品倚云為花中水仙,乃題此贈之,行書。

  繼余《畫舫錄》而作者,有《青溪風雨錄》二卷,雪樵居士所著,蓋述其近年狹邪之游,間綴小詩,斐然有致,第未詳為何如人。或曰居士姓江,江右產(chǎn)也。所悉多釣魚巷中人,而與胡七家雙喜,尤為密契,紀述甚多。唯各掩其真名,易以雅號,閱之殊費摸索。又謂邀笛步,在鈔庫街,與黃公祠相近,乃是臆說。按志邀笛步,在青溪橋右,當距今大中橋不遠,青溪橋,即大中橋也。錄后另附雜劇四出,似形枝贅。

  倉山牡丹盛時,余嘗招同人宴賞其下,并次第邀玉香、倚云、素月、韻仙、佩蘭、雨香、月仙、五福諸姬,來典觴政,鬢影花光,熏照四壁。石頑見貽十絕句,內(nèi)一首云:

  荀令香爐可再熏,酒翻生污石榴裙。

  名花解語人傾國,逗漏春光到十分。

  瓜庭,號七夕生,二波,亦號七夕生。余識二波,不識瓜庭。《畫舫錄》所載各詩詞,皆二波作。瓜庭見之,不知是二波也,遂疑為魯人之雁,頗不謂然。是豈瓜庭之同于二波乎?抑二波如長卿慕藺故事,有意同之乎?是是非非,余將就琴南決之,琴南為余言。

  楹帖之雅切者,最愛晴嵐贈小卿云:"偶憑楊柳藏春色,為憶錢唐是故鄉(xiāng)。"二句皆用蘇小故實。玉香嘗索詩于余,余口占一聯(lián)贈之云:"環(huán)真宛轉(zhuǎn)何妨小,玉解溫柔自有香。"蓋玉香為又環(huán)之女,故一字小環(huán)也。

  月仙度曲,甲于秦淮,踵其后者,當推韻仙。余嘗互以叩之,二姬均亦心折。

  秋槎公子由楚赴吳,迂道白門,偶與韻仙相值,兩情眷眷,有若夙緣。攜之游倉山,主人為治具,余與鄴樓復招素月、佩蘭來,公子皆澹漠視之。蓋心目中只一韻仙也。逮公子解纜,韻仙又買舟送至三十里外。傾城名士,相得故相悅耶?

  韻仙與秋槎定情后,形影不離,信如《會真記》所云,"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餞別隨園時,絮語喁喁,柔情款款,余適閱秋槎《瘦紅詞》,因戲拈其語曰:"此正'別時言語欠分明,只莫記了三分,忘了三分'也。"秋槎亦為解頤。

  數(shù)年前,龍眠君偶于蕉扇上戲繡折枝花朵,又故累花椒,作蝴蝶禽魚之類,持贈閨伴,外間仿而為之,遂以大行,繼且他省亦來購辦,利市三倍,不脛而走,龍眠之利溥哉。邇來諸姬,又尚白團扇,亦綃亦羅,或繡或畫,揚芳風于腕底,墮明月于懷中,只益嬌憐,不虞捐棄矣。

  桐舫,不知何許人,往來秦淮河上,手罄多貲,諸姬無不揶揄之。欲納蔻香,蔻香漫應之,未許也。又某生者,與某姬厚,姬不索其值,而矢以身從,生輒枝梧其詞,姬竟赍恨而歿,疾亟時嚙其指甲,邀生往訣,生卒不赴。知之者,莫不詈生為負心人。笑禪《秦淮偶紀》云:"美人一笑傾心處,可是黃金換得來?"殆指此二事言。

  無業(yè)游民,略熟《西游記》,即挾漁鼓,詣諸姬家,探其睡罷浴余,演說一二回,藉消清倦,所給不過杖頭,已足為伊糊口。擅此藝者,舊推周某,群呼為周猴。自入京為某公所賞,名遂益著。某公敗,猴乃喪氣而歸,今且不知所往。孫供奉一寒至此,真為樹倒猢猻散耳。

  余梓《畫舫錄》成,不數(shù)月,坊間已有翻本,以其無關著述,有利負販,遂亦不問。鹿庵還宦八閩,頃寄《見懷》七律四首,之一云:

  誰模贗鼎值兼金,自盥薔薇細檢尋。

  才子文章原錦繡,美人聲價已璆琳。

  雕青爭選游仙夢,惡紫難防射利心。

  也勝弓衣傳繡遍,天涯幾輩是知音?

  鹿庵蓋在官署購得此書,故云。

  鴉片,《本草》一曰啞芙蓉,乃治鶯粟花為之,可療久痢。今之所行鴉片煙,則購外洋土泥,熬煉而成,迥然各別已。其味香,甘黏如黑餳,不知何時流入中國?價值昂貴,嗜之者,謂可助精神,利百病。熒熒一燈,卜晝卜夜,吞吸無厭。歷三二年后,聳肩伸頸,面若死灰,雖具人形,實登鬼錄。屢奉嚴禁,買賣均有科條,其實私相授受者,殆終不免。少年子弟,流戀平康,珍如慎恤,諸姬亦間以娛賓,罔知利害,罟擭陷阱,不待驅(qū)而自蹈之。可哀也夫!

  《品花詩》,夢雪老人作于乾隆癸卯間,蓋甄當時諸姬,分上、下、平三十首詠之。嘗為余述詩中姓名事實,足為風月掌故,惜以繁冗,不及載入。老人姓白氏,名銘,號秋水,夢雪乃別字。本山東籍,僑寓金陵,博雅工吟詠,著撰亦夥。年開九秩,而視聽不衰,每與話少年時事,尚津津不倦云。

  今之釣魚巷,猶明之珠市。珠市,人不屑居之,而間有佳麗。釣魚巷亦然。余于《畫舫錄》中不少登采,蓋以人重,不以地限也。徐姬月香,小字桂珠,先住巷中,既以狹隘喧囂,移家城北銅人街。小香、蠡湖昆仲,嘗邀余洎木君、棣園、蓮臞、夢華小宴其間,矮屋礙眉,頗稱精雅。姬亦娟娟靜好,翠袖臨風。始知珠市之風流,不殊舊院之妍媚,人特囿于習見耳。

  諸姬家所用男仆,曰撈貓,曰鑲幫,女仆曰端水,曰八老,均不得其解,亦不知各是此二字否?然是皆外人呼之,其主人則深以為諱。

  諸姬謂子弟之旋來旋去者,曰化生;偶一往游,而畏人聞見,曰私娃子,又曰蒲包貨,即私娃子之意,蓋私產(chǎn)之子,多以蒲包貯棄之。昨歲,蔣玉珍嫁為宮雨香弟婦,傳有隨嫁丫頭四人,予叩其名,則皆里中少年而豪富者,玉珍夙與之善,今既適宮,四少年亦因之而往。輕薄者乃以此調(diào)之。吁!選勝征歌,纏頭浪擲,雖取之盡錙銖者,亦用之如泥沙矣。而卒之被斯名也以往,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乎!

  花月春風十四樓,輕煙澹粉十三樓,十三十四,論者不一,皆洪武初建于郡城內(nèi)外,置官伎以安行旅者也。滄桑既變,基址無存,讀《判花閣詩余》,有尋十三樓故址,《高陽臺》一解,感慨系之矣。詞云:

  月魄難招,花魂乍醒,杜鵑啼亂秦淮。覓覓尋尋,還如訪艷銅街。珠樓憶自何年辟?數(shù)將來,多過金釵。想?yún)⒉?,比字行分,比柱箏排?!《裰挥行标栍?,已枇杷樹盡,楊柳枝衰。何況佳名,板橋記,本全該。彎環(huán)小巷還如昔,賺當時燕子重來。認模糊,何處紅窗,何處香階?

  淮青橋重行造高后,利涉橋亦踵而修葺之。第淮青專募眾姓之捐,利涉則兼及諸姬之費。簫聲明月,風景一新,不僅二十四橋者,盛于綠楊城郭矣。

  侯雙齡與施郎事,余既于《畫舫錄》中詳載之,偶見《易安齋集》,有《紅蘭曲》一章,詠其事,謂是某公子之仆,悅雙齡而志不遂,乃同約飲鳩而殞云云。蓋傳聞之非其真也。詩近三百字,為震澤邱君后同作。

  余初不識稼亭,既因湘眉、石船始諗之。未幾而稼亭分守雅南,遷海安,匆匆十載,耗問頗疏。頃知余刊《畫舫錄》,乃屬石船遠道來索,或以中載藕香故事也。稼亭性恬退,無軒冕氣,公余輒以藝菊對酒為樂,殆隱于宦者歟?憶在秦淮行館時,曾為余題《冶山銷夏圖》,詞極清真。

  釣魚巷鄭家水榭,以事入官,后久無賃者。蘭陵某觀察,雅愛其地,贖為寓邸,甫匝月間,修造已備,畫棟飛云,朱廊款月,游舫過此,奪目生輝。昨又以榭旁余屋,薄其租值,招名姬館之,翠黛紅牙,晝夜曾無停輟。意者謝傅歸來,寄情絲竹,東山女伎,當亦在蒼生之列耶?

  不晤蓮塘,一星周矣。昨忽枉過,余又他出,存許姬畹香詩一軼而去,蓋屬余選刻者。亟錄其絕句二首,《早起》云:

  簫聲吹徹畫樓東,才卷湘簾怯曉風。

  怪得今朝春色好,隔宵酥雨濕新紅。

  《春雨有感》云:

  罘罳風動雨如煙,綠倦紅稀亦可憐。

  甚欲登樓慵拭目,惜花遍遇妒花天。

  又《青溪泛月》云:"燈與月爭白,花隨風送香。"亦佳。雨香云,畹香有《白秋海棠,和〈紅樓夢〉韻》一律,頗有逸韻。俟寄稿來,當為刊之。

  茶食店,以利涉橋之陽春齋,淮清橋之四美齋為上。游畫舫者,爭相貨買。諸姬凡款客饋人,亦必需此。兩齋皆嘉興人,制造裝潢,較之本地,倍加精美。

  向時曲中人,唯以吹彈樗蒲為事,罕有肄習女紅者。近則曲圣之外,多有針神,刺錦挑羅,爭新競巧。識者謂是歸真返樸之漸。

  畫舫之外,別有灰糞船,長可三丈,闊四五尺,平時裝運糞草。至端午節(jié),則略為刷洗,以載競渡者。每人數(shù)文,一船多至五六十人,老幼男女,嘈雜齊喧。自西關至東關,往復一二次,隨卸去,又招第二起,謂之搭滿船?;蚩臻e時,值南北廟市演戲,又賃之裝戲箱以取值。皆傖父四五輩,手握長篙,裸體圍尺布,相率唱淫褻山歌,三兩句內(nèi),必以"小娘子"、"海棠花"間之,不知何解?大半皆嘲誚諸姬,并及河中游客。各事其事,聞者亦無如之何。

  某翁年八十矣,狎某姬才十八歲。翁嘗戲贈以詩云: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自紅顏我白發(fā)。

  與卿顛倒恰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

  或謂姬蓋唐小也。

  海樹令尹,分校南闈后,暫寓朱氏河亭間壁,乃芳蘭校書家。海樹《秦淮后游詩》中所謂"買鄰剛好近柔鄉(xiāng)",蓋即指此。嘗見其《媚香居偶題》云:

  秋影春痕畫未成,銀蟾甘讓燭花明。

  芙蓉不怯西風瘦,黃葉聲中自寫生。

  渡江桃葉水潺潺,阿子歌殘月子彎。

  怪底銷魂禁不得,有人生受六朝山。

  海樹制錦石梁,循聲洋溢,閑情一賦,無妨彭澤風流也。

  海樹又有倚樓橫笛處,戲題二絕云:

  玉雨梨花寫淚痕,費他水軟又山溫。

  會中盒子知誰得?不數(shù)南朝寇白門。

  帕首熏香夜未深,燈前眉語托琴心。

  秋寒較比春寒淺,無那憑闌已不禁。

  其詩似為小如作。

  避蚊石,在西華門橋側(cè)。相傳其地向無蚊蟲之擾,嘗乘畫舫往觀,蠧然二石,在河之干。果驗與否?擬招居者詢之。

  《河樓絮別》院本一折,秋槎在都門寄余點訂,蓋其去秦淮時,為韻仙作者。情文委宛,全摹玉茗堂《折柳》筆仗。韻仙獲此,勝于小玉多多矣。

  繼園觴花之宴,瘦綠為主人,大會余輩,飲至達旦。蔻香、月仙、蓉裳、玉香,亦與其盛。竹肉競奏,莊諧雜陳。蓮臞獨賞月仙,謂其爽朗雋邁,可與白門湘蘭比肩抗手。信不誣也。

  明神宗時,秦淮四美人,為宋無瑕、鄭無美、馬湘蘭、趙今燕,渡江名士,紛致佳題,迄今熟南中故事者,猶能道之。憶昨招鷗雨集畫舫,偶與議及,鷗雨輒曰:"長橋舊院之間,二百年來,豈鮮佳麗,可媲前徽?坐使寂寂,無怪幼于、醇甫諸君,暗中齒冷。"即于酒畔,次第群芳,就彼此素悉其色藝者,擬素月、倚云、蔻香、月仙四姬,以與朱鄭等相匹。翌時質(zhì)之同人,亦不謂謬。于是秦淮后四美人,幾于團扇弓衣,家家圖繡矣。

  余自袁浦游歸,聞雙鳳、雨香、素音,均有所適,小卿竟祝發(fā)為佛弟子,苦海回頭,皆大歡喜。雨香之去,鄴樓且有詩寄子山云:

  臺邊論價尚千金,慚愧書生市駿心。

  月影忽移花影暗,淚波曾逐酒波深。

  再逢陌上終何忍,便不侯門未易尋。

  目極蕭郎如斷雁,江南江北思沈沈。

  四季名花,雖朱門繡戶,尚未之見,而曲中諸麗人,已早有插帶者。蓋緣不惜重貲,預給花匠,故能爭先購致以助新妝。余曾于六月見一姬,髻上簪木犀球,因口占紀之云:

  不多金粟散天香,應共荷花斗靚妝。

  揀得一枝替兩鬢,累他五百舍人忙。

  前朝桂花開時,有揀花舍人五百名。

  《笛步秋花譜》,青門令尹所撰,選諸名花,配名姬。獨以趙小如為美人蕉,未幾竟為小如脫籍,攜赴洛陽矣。先是吾郡某孝廉,亦悅小如之妹五福,將與令尹為苕華分載之舉,俄竟去而他謀。吾知團扇秋風,五福殆與露香同其耿挹耳。

  碧城仙吏,頃為余敘《畫舫錄》,又題詞四律,更有《秦淮雜詠》二十四絕句,讀者以為不減漁洋風韻。公子小云,亦制序相贈,吐屬綿麗,的真齊梁作家。序中有所謂蕊仙者,吳下名校書,聞亦豐艷,亟思一見之。

  〖注:■⑴,扌+雙,sǒng,音悚,執(zhí)也,推也。⑵■,亻+無,wǔ,即憮。■⑶,蟲+韋,音胃。蛒■⑶,蟲名。■⑷,彳+亢+亍,音杭,俗呼■⑷衏,樂人也。■⑸,疒內(nèi)古,gù,音顧,久病也?!觫?,其+頁,qī,音欺,醜也?!?/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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