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蛟
長樂馬某，操布業(yè)。妻許氏，中年無子，遂娶王姬。姬身具鱗甲文，其母夢長蛟纏體而生者，名之曰夢蛟，記其瑞也。歸馬年僅十六，未幾生一子，名鐸。許氏陽為喜悅，而陰實妒忌，思有以中傷之。王識其心，故防衛(wèi)惟謹(jǐn)，母子不片刻離也。一日，許諭浣衣，王懷子持衣登樓，當(dāng)窗以晾。許潛躡其蹤，自后推其母子墜樓，而作驚訝狀。馬聞之趨救，王頭面雖傷，其子則端坐無恙。
馬察知其妻不能相容而畏之，遂成悸疾。其夥李某自遠方貿(mào)布回，生平相與之至篤者，泣告以故，出妾與子屬之。李曰：“知己之托，敢當(dāng)重任，但某無家室，何以安如夫人也？”馬曰：“予籌之審矣，請以王姬侍足下，以存吾孤?！崩钔浦坏茫窦拗?，帶其子鐸往。逾年生一子，名之曰馬，蓋不忘其發(fā)之贈妾生子，以志其恩義也。
未幾馬某卒，而許氏亦顛沛死。李以馬贈嫁之資經(jīng)營起家，富甲一邑，重聘延名師以訓(xùn)二子，恩勤兼摯，馬鐸得中永樂壬辰狀元，其子李馬亦發(fā)解。李夫婦大悅，分馬鐸以家資之半，俾歸其宗。鐸泣辭曰：“若非繼父，何有今茲？愿以空身守先人廬墓?！崩顝娕c之，鐸以財產(chǎn)為弟游揚名譽，且與改名曰騏，以避嫌疑。戊戌，李騏亦狀元及第，未幾李夫婦以壽考終，鐸欲黜其嫡母許氏，以王姬歸葬父所。騏不愿曰，“若依兄命，則弟為無母之兒，于禮不順。”不得已，陳情于朝，帝命禮部議曰：“王氏改嫁，義已絕于前夫；教子成名，理應(yīng)隆以異數(shù)。況李騏不能無母，而馬某本自有妻。論婦道之有終，應(yīng)從后葬；嘉英才之連育，請錫榮封。事出創(chuàng)聞，后不為例?！弊h上，封以長樂縣君，諭祭葬。
假和尚
金生者，浙右人也。幼患禿瘡，頭無毫發(fā)，然聰慧異常，經(jīng)史百家，過目成誦。臨摹法帖，逼肖名家。真未易才也。惜好為巧詐，不務(wù)正業(yè)，年十六，入黌門，試優(yōu)等食餼。父母為完娶后，相繼而歿。生益無拘束，日與浮浪子為伍，凡狎邪之事，無所不為。未幾家業(yè)傾盡，則播弄其親族朋友，以博升斗，如是者十余年。人人畏而避之，無可行其欺詐矣。藍縷如丐，室人交謫。生奮然曰：“大丈夫博功名富貴猶反手耳，奈吾鄉(xiāng)人目小如豆，不識賢豪，無能助吾入青云者。吾將遨游四海以圖之?！逼捩劢云铺闉樾υ唬骸安﹫黾损^，足下之青云耳。累及鄉(xiāng)黨，不為少矣。不自成立，惟覬人有，狁肆口譏談，能無汗顏？所可取者，不肯玷辱先人。輕去其鄉(xiāng)而為流丐，尚知羞恥，是則足下之大志也?！?br/>
生忿忿而出，遍求親友，告以遠游之意，以妻子為托曰：“以十載為期，若不得上達，誓不空歸?！北娊栽唬骸笆陝t君之子亦長矣，似有跨灶之才，君無后慮?！鄙唬骸拔嶙硬贿^貴公子之貌耳，焉能清于老鳳？”眾笑曰：“但愿如是，我等十年之擔(dān)，庶可息肩。”生叩首謝，眾曰：“毋匆促，當(dāng)為君籌畫旅資，以壯行色?！鄙唬骸柏?fù)累己多，何可再擾？即此行矣?！奔北级?。
途遇一僧，醉臥于道，身畔有擔(dān)，生觸機而嘆曰：“噫，是可為也。”隨竊其衣缽，并有度牒，名曰“悟真”。因是周流于叢林間，但可駐足，無以發(fā)跡。轉(zhuǎn)輾入粵東，有古大寺者，雄據(jù)一方，為通都大邑之勝境也。時不戒于火，琳宮璇室焚毀其半，其主持僧募緣修葺，尚無人應(yīng)。生周閱之曰，“噫，是可為也?！彼熘]主僧，愿留為役。問客何能，對曰：“吾乃粗莽和尚，未能識字誦經(jīng)，不過任灑掃執(zhí)爨之事耳?！敝魃糁?，令其入市買物，則哀祈阛阓中之能者為之，書單必詳列某物價若干，共用錢若干，交單時物既便宜，單亦明晰。主僧甚寵遇之。
如是者半載，人咸知悟真和尚之真無能也，莫不憐其樸誠，惜其愚蠢。生故作憨戇之狀，以取信于人。于是潛置紫金衣缽，以策藏于毀余之佛座下。一日辰興，冠毗羅服紫衣，據(jù)大殿之基，趺跏而坐。眾僧見之，走報主僧曰：“悟真瘋矣?！毙κ銎錉?，主僧往觀，生徐起曰：“佛旨在身，不敢行禮?！敝魃懼瑢υ唬骸暗茏佑谝拱雺翎屬つ材峤?，囑曰：‘是廟之興，惟汝能為。其勉力募化，以結(jié)善緣?！茏右杂廾赁o，我佛微笑以手摩頂，授以五色珠，使吞之，曰：‘服此舍利子，自能領(lǐng)悟一切法。吾座下有正傳衣缽，亦以付汝，是可取信于人也?！茏佑X而尋之，果于蓮花座下得此，敢不敬謹(jǐn)奉持，以彰佛道？請吾師號召施主，以觀弟子撰文書榜，以募善緣?！北娚勚?，喧傳遐邇，于是男婦聚觀者以數(shù)萬計。生乃布硬黃紙，對大眾書疏，其文如《圣教序》之清麗，其字仿《多寶塔》之端勁。士大夫僉頂禮佩服，大眾無不涕泣贊嘆，哄呼活佛，施舍恐后。彌月間朱提堆積矣。乃延善士以董其事，僉曰：“創(chuàng)建之資雖敷，梁棟之材未備，何從得此大木也？”生曰：“吾慧照四方，惟蜀山有巨林可采，第不難往買而難于遞運，須廣大神通以攝之，似亦可至也?！北娊栽唬骸斑\大神力，非活佛不能?！鄙鷤无o再三，眾請益力，生曰：“姑以二十萬金易輕便之物，俾予獨往獨來，以成此善果?！北娊孕乐Z，為之置珠寶以行。
生出粵，棄其緇素，兼程入都，貨其珠寶，豐獲贏余。值大捐例開，生以原名納資，得太守，入覲奏對，稱旨交部，即銓選得閩郡。過其鄉(xiāng)里，仆從輿馬炫耀，一時親友爭趨奉之，生皆厚報，乃攜妻孥之任。緣歷盡艱難，深知民間疾苦，以清勤自持，故稱賢太守也。
公大將軍延師
公大將軍某，權(quán)臣也。威震內(nèi)廷，勢傾中外，庶司百寮，莫不拱手聽命。適其幼子需師教讀，與公卿言及，眾皆唯唯。時有江南沈孝廉，因不第流寓都中，覓館糊口，已托其座師某持郎允為推薦。適冬至朝賀之期，百官咸集，大將軍復(fù)理前言，某侍郎即舉沈生以應(yīng)。大將軍曰：“為童子師，以品行為要，俾幼而習(xí)見師范，則長可觀矣。此生端方否？”侍郎對以有儒者氣象，大將軍欣然許可。侍郎歸，召沈生，囑令小心謹(jǐn)慎，不僅安硯有方，若得大將軍青目，則功名未可限量也。沈感謝而退。
新正，大將軍遣從官以名柬邀，沈生至第，大將軍躬迎于堂，專席南向，命公子盛服拜師。畢，大開筵宴，聲伎雜奏，賓主盡歡而止。送先生入西園，書室三楹，峰巒周匝，林木青蒼，室內(nèi)書籍充棟，陳設(shè)精雅。公子年甫六齡，不過指教數(shù)字而已。其供奔走者，蒼頭四人，俊童八人。晚入臥室，牙床絳帳，繡樨錦衾，并皆佳妙。次日，蒼頭帶長髯者至，約視沈生體段，趨出未幾，進貂裘全襲服之，長短適宜。每日辰興，則八童齊侍。其一首頂銀盆，跪而請盥，一執(zhí)漱具，一執(zhí)巾帕，一執(zhí)鏡奩，一執(zhí)香皂，余皆撩衣攝裳，環(huán)伺左右。沈生平所未經(jīng)者，意甚不安，諭之曰：“其以盥盆置架上，恐沾爾等衣也?！蓖唬骸澳车仁艽髮④娒帐聨熑缡掠?。大將軍盥沐皆如是也，敢不勉效執(zhí)事，以速重愆?！鄙蛟唬骸拔宜c爾無礙?！蓖桓疫`，以梓楠雕架承之。沈正沐，大將軍至，見童不頂盆，怒目視之，向隨帶護衛(wèi)一顛首，護衛(wèi)喻意，帶諸童出。未幾，獻首階前曰：“某童不敬先生，已斬之矣。”沈大驚駭，視大將軍色轉(zhuǎn)和，心始安。大將軍喜古玩，每得禹鼎湯盤之屬，與沈共賞鑒，沈若贊嘆，則曰：“先生欲之，留此為玩?！彪m千金所得者，未嘗顧惜。
一日，大將軍來與沈共膳。飯中有完谷，沈出之。大將軍見，回首示護衛(wèi)意，護衛(wèi)去，未幾獻首階前，曰：“庖人揀米不凈，已斬之矣。”沈不勝驚愕，視大將軍，談笑自若，不得不勉強承歡。逾月，沈憶家中所需，欲支修金。與蒼頭商之，蒼頭曰：“需若干，請作書呈大將軍?！鄙蛘垟?shù)十金，連家書送去。蒼頭回日?！ 耙讶缑娼弦印！蔽磶祝髮④姺钪颊魑饕?，來辭沈曰：“先生之品學(xué)，予所敬佩。今予承命西征，未稔何年葳事，敬以幼子屬先生，有不率教者篤責(zé)之，勿棄之而去。予旋師之日，當(dāng)有以報先生也?！鄙蛭ㄎā４髮④娙ズ?，沈欲出訪友，閽者拒曰，“府中出入，皆有載籍，按月錄報。大將軍在時，先生足不出戶，今忽有是，恐貽奴輩性命之憂?？梢褎t已，乞哀憐之。”沈知大將軍家法嚴(yán)，遂不果出。次年應(yīng)會試，亦為閽者哀祈而止。沈憤欲告歸，又不敢拂大將軍命。所幸四季衣服屢為更新，而小衣十日一新。至肴饌，則翻新出奇，總無恒品，不第豐腆而已。若悶時，蒼頭望見顏色，即傳府中男女名優(yōu)赴園演劇，為先生排遣，則又樂而安之。荏苒三年，屢有信致家中，未得一回書，深以父母妻子為念。委婉致意大將軍，得還書，意甚款洽，言亦謙退，惟云予報捷在邇，請先生姑俟，晤商可也。又半載，大將軍獻俘還闕，圣駕郊迎。公事畢，入視先生，歡然道故，并謝勤勞之意，沈未敢驟辭。
一日，登假山閑步，忽聞哀痛之聲，問童曰：“此聲何來？”童曰：“將軍凱旋后，在廳事考功過定賞罰耳?！鄙蛟唬骸暗酶Q探否？”童不敢違，引之往，潛伏廳后竊視。見大將軍高坐，庭下甲士森列，所執(zhí)刀斧之光耀目。兩旁司官按籍論功過，其功多者，立易以應(yīng)升之品服，酌酒賜坐；其過多者，大將軍面數(shù)之，曰某戰(zhàn)汝失機宜，某事承辦不力，應(yīng)斬。任其哀吁不顧也。護衛(wèi)即洗剝其衣，推出門外，砍首以獻。惟是大將軍嚴(yán)刻，罰多賞少，悲嚎不絕。沈觀之慘甚，不覺首觸門屏而倒。大將軍微聞之，事畢退視廳后，見先生倒臥于地，數(shù)童扶之不起。大將軍親撓之入室，慰令安臥，喚仆速取安神丸，以參湯服之。從容問曰：“誰告先生，俾驚怯也？”沈思大將軍威嚴(yán)，不敢實告，因徐曰：“聞公子之言。”以其愛子之心，則無所責(zé)罰。大將軍唯而去。忽有仆婦愴惶入室，跪告曰：“公子干犯先生，大將軍裸而鞭之將斃矣。奉夫人命，求先生速救之?！鄙蜚等辉唬骸拔也荒苋雰?nèi)室，其奈之何？”婦曰：“只須先生命蒼頭往喚公子，則大將軍不能不釋?！鄙蛉缃?，蒼頭負(fù)公子來，懨懨欲絕。沈撫之遍體皆傷，泣曰：“我冤汝矣?！泵n頭攜公子臥具來。與之同榻，慮大將軍怒猶未息也。
逾月，乘大將軍歡悅，沈復(fù)以歸寧為請。大將軍曰：“先生孝思，予曷敢阻？”擇日盛餞，大將軍欲親送出關(guān)，沈力辭，猶依依不舍，命公子代送。登程之際，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十人，卿相咸設(shè)餞，行則衛(wèi)士前驅(qū)，止則館舍盛備，所歷之都邑，自節(jié)使監(jiān)司以下，迎送惟謹(jǐn)。至河干，則巨艘十余。沈意謂一肩行李，何用如許舟車，始問蒼頭，則以單紙進。默數(shù)之，凡幾年所備之衣笥及書室中所陳之物，無論書籍古玩，無不載來。沈笑謂蒼頭曰：“誤矣，是皆大將軍之具，何可攜歸？”蒼頭曰：“大將軍命，恐先生思念舊物，故悉舉以贈?！鄙蚋猩?，意謂雖不得財，諸物猶值萬計，半生無慮饑寒矣。及抵蘇，則都督率百官迎于舟中，沈再拜以辭，曰：“予小子其敢勞上官？”眾曰：“夫子為大將軍上賓，我等其何敢褻？”辭眾歸，衛(wèi)士擁護至第，則舊宅全非，門第軒昂，居然巨室。沈徘徊不敢入，是時觀者如堵，鄰叟謂曰：“封翁望郎君久矣，何不入室？”沈曰：“我家何在？”叟笑曰：“郎君開創(chuàng)大宅，而諉為不知也？”沈始敢入，迎于門者皆干仆，登堂則誥命輝煌，入室則父母衣四品服，儼然命卿。
沈趨魂膝下，問所由來，其父母詫曰：“汝自為之，何不自知？”沈?qū)崒σ圆挥X之故，其父北向揖曰：“大將軍成全汝，可謂再造之天矣?！币蛟疲骸澳衬攴讲畞?，謂老夫曰奉大將軍命，為翁改宅。遂去舊而廓充之。老夫曰宅大人稀，得毋寥寂？方伯即送仆婢若干人，并良田質(zhì)庫，以及陳設(shè)之物，無不畢具。旋得捷報日，汝從大將軍西征，以軍功得縣令，屢次薦升，今為觀察，老夫婦皆膺封典，惟慮汝在軍前，懸懸而望，今汝歸來，舉宅大慶矣?！鄙蚋袠O涕零，出見諸仆，數(shù)十人以次叩謁。一老蒼頭捧櫝跪陳數(shù)籍，以告曰：“是皆田宅人丁契券之屬，大將軍命置者。老奴已經(jīng)理數(shù)載矣，請郎君撿收，以便老奴帶衛(wèi)士等回都覆命也?！鄙蛭縿谥?，受籍計點，其值百萬。乃啟謝大將軍，自此寂然，亦無回音。沈思大將軍權(quán)勢過甚，慮罹黨禍，不敢出仕，稱疾家居。
不數(shù)載，聞帝慍大將軍，遷謫吳地，百官交章劾其肆橫狀，帝震怒，命削職拿問。過蘇郡，沈賄通緹騎，潛入舟中，撫大將軍而泣。大將軍笑曰：“大丈夫視死如歸，予即不法，實無悖逆。第上怒不解，予固不望生還。況予以儒生起家，權(quán)勢傾百寮，享用逾萬乘，得無盈滿之誅乎？惟幼子托先生青目?！鄙蛭ㄎ?，納贐千緡不受。入都，帝廷鞫之，皆承賜繯首，籍其家，諸子弟皆遣戍遠方，為怨家所滅。其幼子因無職名得以脫漏。沈聞之，不勝悲感。是夜，突有北來流丐二人，入宅求見。閽者與之錢不受，丐曰：“但得一晤主人，死亦無憾。”沈出視之，即老蒼頭與公子也，相對慟絕。遂匿以為子，以存大將軍之后。
無真叟
浙人章生，在閩游幕，應(yīng)臺灣縣之聘，司征收，偕渡重洋。方其入署時，同事者欺其木訥。凡寬房暢室可以棲止者，皆為占去，章生幾無息肩地。主人憫之，讓居二堂左個，喧囂甚，獨步后圃，以散其心。見岑樓三間，左右有廂，環(huán)以短垣，地極幽雅，而寂無人居。叩其關(guān)，則鎖閉堅固，莫知其故。徘徊間，有汲井入至，咨詢其緣，始知樓為狐仙供奉之所，無敢擅入者，惟主人行香，一開即閉。章生年已六旬，向習(xí)莊老，好談清靜，亦無所畏忌，今得其地，豈肯舍旃，急與主人謀遷，許之。遂啟關(guān)糞除，以安臥榻于層樓之下，寓仆于廂。肅具衣冠，焚香登梯，見樓上清潔無塵，中設(shè)一幾，一牌書“無真仙人之位”。章生再拜，致敬而禱曰：“弟子某游幕至此，與仙有緣，寄托宇下，伏祈庇佑，如蒙不棄，下愚某亦好道，維冀開其茅塞，詔以自新，則感受慈恩，益無既極?！弊源税簿訕窍?，從公無擾。朔望，則具雞子清酒再申前祝，積誠不懈。雖無形跡，而風(fēng)清月朗，則聞履聲橐橐，自樓而下，或散步中庭，或推門徑去。章生益朝夕致虔，哀祝前詞。
半載余，時值中秋，天朗氣清。是夜設(shè)幾席于院落，樽酒盤飧，將欲獨酌。忽一杯旋轉(zhuǎn)，自移至對座而定，章生見而喜，急具衣冠拜請曰：“仙人果憐下愚，來格來饗，某敢侍坐?！币嗯e一杯敬謹(jǐn)酬酢，則無音響。又夜，獨坐房中，忽一座自移相并。章生益喜曰：“仙人來矣。”亟向座拜迎，亦無他異。章生悟曰：“仙人屢顧而不接洽者，必因有仆在側(cè)，恐泄其機耳?！贝我?，托故遣仆他室臥，閉門而敦請，忽座上有人言曰：“先生可謂誠矣，老朽久鑒賢衷，惟不敢稍示異跡，以貽人口實耳。今吾兩人相對，可無他慮。請言其志?！闭律柸辉唬骸跋掠蘧媚幌傻蓝鵁o所遇，意謂黃庭道德諸經(jīng)，皆古之寓言耳。今坐對仙人，是必真實無妄，請明以教我?！睂ψυ唬骸袄闲嗟捞枱o真，而先生欲真之，奈何？”章生曰：“請問無真之義？”對座曰：“即如目前之房屋器具真矣，百年后安在耶？父子夫婦真矣，瞑目后何有耶？世人惟其認(rèn)真即為真，累六欲得以牽之，三毒得以制之，老朽無此，故無牽制，不過一閑散漢。尊之曰仙人，則吾豈敢？請以無真叟喚吾可也。”章生曰：“叟為何朝人，以何成道，因何不居山林而溷跡坐寰？請言其故?！臂旁唬骸拔嵩娝胃咦谀隙桑两裎灏儆嗄暌?。自天臺得道后，奉天狐命派司是邑印信，故不得不居此耳。”章生曰：“凡有衙門，即有印信，其盡仙人司之耶？”曳曰：“然?！闭律唬骸昂窝檬鹬杏姓谜霉┓钫?，有默默無聞?wù)?？”叟曰：“道蘊有淺深，故靈應(yīng)亦有隱顯。如世之官長有能有拙，其能者赫赫爭先，其拙者事事退后，亦由此理?！弊允撬斐上嗯c，無夕不聚。凡章生有憂喜事，必預(yù)報之；有過失處，必規(guī)勸之。儼然哲友。
時因主人酬神演劇，優(yōu)伶數(shù)十輩爭媚幕中人，有亞祿者，年已冠，雖色藝未衰，而人皆嬖寵幼稚，祿競無顏，郁郁不得志。叟勸章生厚結(jié)之，章生雖非所好，因叟意，特愛憐之。自愧纏頭不豐，而亞祿時有請乞，姑漫應(yīng)之。方無所設(shè)措，而探諸床頭，則必隨意得物，以與亞祿。祿竟與諸稚伶爭勝，有過之無不及。祿感章生甚，未幾劇散，亞祿不知所往，而章生亦不置意。越三載，叟忽謂章生曰：“吾將告別，卜居貴鄉(xiāng)西湖之隩?！闭律唬骸暗涫卣卟坏棉o其責(zé)，印既無恙，奚可舍去？”叟曰：“印將舍吾，非吾離印?！闭律犜唬骸昂沃^也？”叟曰：“足下日暮途窮，不思?xì)w故鄉(xiāng)，而追問他人閑事？”章生曰：“予非不愿歸，奈官場習(xí)慣，覺家鄉(xiāng)之飲食起居，皆不能如意。遲遲吾行，職是故也。”叟嘆曰：“數(shù)耶，數(shù)耶，老朽竟無可如何耶？今有一物相贈，務(wù)必隨帶勿離，亦可幸免?！憋w一紙下，章生拾視，乃紹興客之販酒票也。章生莫知所以，以敬叟故，作囊佩諸內(nèi)體，因請叟一顯其形，以志別，叟諾。次夜，設(shè)果席于樓上，遣從閉戶，聞叟喚入，則睹一老者，圓面大耳，碧眼方瞳，髯發(fā)皓白，著古衣冠，笑容相迎。于是舉杯歡飲，章生醉臥而叟逝矣。
未幾林逆起事，攻城將殆，章生易廝役之衣履，隨難中人遁，被林之黨匪擒得，獻俘堂下。林審之曰：“汝非土著，必官之親故，偽裝而逃者?！闭律劦榔破淝?，陡然失色，一詞莫措。林叱斬之，左右應(yīng)聲如雷，方欲趨縛，忽林逆后有俊俏后生急步下觀，半跪啟林曰：“勿斬好人，此章長者，小人素識，系浙產(chǎn)而在臺貿(mào)易者，被官負(fù)其資，本困守于此，不識大王天威，故嚇禁不能言耳?！绷置哑渖恚笥宜鞯镁破币患堃垣I，林曰：“是沽客也。宥之，命截其發(fā)，以隨吾軍?！庇谑钦律妹瑸樽湮橹畯P養(yǎng)，不能自脫。數(shù)月，忽聞傳呼曰：“亞將軍閱兵至?！弊湮榻怨蛴乱嚯S跪，見騎從如云，馬上一年少將軍，戎裝而嫵媚。見章生，叱從人縛去。章又惶急將死，至轅門，擲而入。將軍叱退從人，免胄而下，曰：“章先生識亞祿否？祿受先生惠，欲圖報者久矣。今兩遇先生，始得伸祿之愿，亦屬天幸，請先生居祿帳下，覓便遣送?！闭履嗽兊摵我灾潦牵唬骸暗撆c林王有舊，別后相招，追隨左右，于今三年，頗邀寵眷?！闭乱粤直?zé)o成，勸祿同逸。祿曰：“是亦知之，但林王顧我厚，不忍舍耳?！蔽磶装握聻橛H軍，與之旅資，遣赴閩城為細(xì)作，遂得渡臺而歸。
薌厈曰：章生之所交者，狐也，兔也，皆獸其體而人其心，故藉以免于大難。吾不知世之與人其體獸其心者相處，不必假林逆之刀而殺之矣。噫，交游者其慎諸。
磁州地震記
維道光歲在庚寅，閏四月二十有二日戌刻，磁之人或甫晚餐，或已宴息，忽大聲雷吼，從東南來，莫測其自天自地，如人在鼓中，逢逢四擊。方駭愕間，有若千軍涌潰，萬馬奔騰，而地皆震蕩矣。人咸爭先恐后，扶老攜幼，走避空曠之區(qū)。亦如駕輕舟、涉江海而遇颶風(fēng)，上下簸揚浮沉。倏忽俄頃間，屋字傾頹，磚瓦雨下，木石飄舞，飛灰蔽空。惟聞男嚎女啼，呼父母喚妻孥之聲，與夫牛馬驚嘶，雞犬叫號，喧嘩嘈雜，莫辨誰何。夜半稍息，復(fù)哀聲四起，相傳覆屋之內(nèi)、頹垣之下，裂首破腹、折骨殘支者比比皆是。以是內(nèi)外搶呼，遐邇悲慟也。黎明，睹城郭廟宇及官私房舍，無一存者。地多坼裂，方圓長闊尋丈不等，均涌黑水、挾細(xì)砂，泛濫于道，而井泉反涸。于是山陵分崩，河渠翻凸，橋梁盡折，塋墓皆平，村莊道路不復(fù)可辨。二十三日戌刻，復(fù)大動，人皆野處，依樹為棲。樹拔則人物僉滾，男婦互撞，衣裳顛倒，疏戚溷淆。惟有架席作廬，掘地為灶，聊以食息，然而骨肉莫能顧，朝夕不相保，凄凄戚戚，惛惛懞懞，無復(fù)人寰氣象矣。旬月間，猶或時動時止，其地蹈之皆作空聲，甚有軟如綿浮如沙者，其人則心膽俱碎，面目盡黑，稍一動搖，無不相抱慟泣，俯伏待斃。所謂民不聊生者，莫此為甚。欽惟圣天子視民如傷，恩綸疊沛，恤死賑生，葺城建宅，而群黎于是乎大定。惟坤土堅剛之氣未復(fù)，間或震動，于今三年云。
黃湘筠云：筆如環(huán)轉(zhuǎn)，備極形容，披讀一過，宛如目睹情形，使我心膽俱碎，所謂繪風(fēng)有色，繪水有聲者。
神 童
神童某，不知何許人。其父為鹺商伙，負(fù)商千金，家貧無償，托疾臥。商頻來索，不過緩延而已。然積久難復(fù)，郁郁真病矣。神童時年七歲，母卒，僅依其父。每見父憂愁郁結(jié)，童亦咄咄書空，忽大笑曰：“阿翁無憂，兒有法退此債，且能使之助我家?！逼涓冈唬骸巴雍沃?，大言不慚？”童曰：“無法可施之際，請嘗試之，如其不效，不過兒戲而已，人不深責(zé)也。請與我床頭錢一貫以圖之，其法效，方敢告翁知也?！逼涓敢驉蹜z故，姑聽之。童攜錢去，鄰舍有為優(yōu)者，予之錢曰：“后日汝裝魁星像，潛我房中，有客推門，則一顯其形，隱我身畔?？腿?，則我遣汝卸裝歸?！眱?yōu)諾之。童謂其父曰：“后日商主來，翁告以昨遣兒告貸親友，有允諾者，不知何日送來，應(yīng)問兒。翁即呼兒。兒高聲讀，若不聞也者。商必親過兒舍，則遣之之法行矣?！?br/>
后日，商果來，其父一如兒言，大聲呼兒不應(yīng)，書聲朗朗讀益健。商笑曰：“肯讀書，好兒子。我往見之?！敝羶荷?，甫推門，則有青面獠牙，虎裳繡甲之神，執(zhí)斗筆當(dāng)門而立，神光照耀。商大驚而退，思此童室有魁星，后必大發(fā)，欲以女妻之。乃謂其父曰：“令郎非凡品也，我不敢動擾，曷請來一見？”父又呼之，童始應(yīng)聲出。商見其貌既英俊，執(zhí)禮甚恭，凡應(yīng)對進退，無不動人敬愛者。商大悅，乃曰：“足下有寧馨兒，不患無振興之日。我愿與結(jié)婚姻，肯為我婿，不但債可免，且親翁養(yǎng)贍與令郎讀書之資，我為備具?！逼涓赶渤鐾?，扶床起拜，童亦拜。商歡喜而去。翌日遣媒納彩，商即邀其父子去，重聘延名師，使童入學(xué)，而父仍司會計。于是神童之名退邇傳布，采訪使者聞之，貢入太學(xué)，后果大魁天下。
薌厈曰：七歲兒能如是乎，已具元魁之才。彼大腹賈，直為其氣焰所取，非優(yōu)伶之能為力也。
時 醫(yī)
吳某，槜李郡人也，業(yè)醫(yī)兼設(shè)藥肆。其邑宰有愛女，膺感冒之疾，延之診視，用防風(fēng)散服之，卒。宰怒，命縛治之，幸素識吏，知風(fēng)而遁，越境乃免，依妻父家。逾歲，宰遷他邑，遂攜眷歸。妻弟送之，復(fù)整舊業(yè)。其鄰里鄉(xiāng)黨集金賀之，開宴招飲，時已昏暮，客皆據(jù)席哄飲，興正豪，有叩門求痧子藥者。主人不得閑，囑其妻弟曰：“笥內(nèi)幾隔幾瓶，紅色者是，汝往給之。”其妻弟酒已醺，隨手撤一瓶，開視皆紅面，包與其人而入。宴畢客散，吳醫(yī)撿點器具，見一瓶在外，所盛者信石末也。問何人動此，其妻弟駭曰，“我以為痧子藥，給來人矣?！贬t(yī)愕然曰：“來者何人，與藥幾許？”曰：“其人似營伍中者，得錢十余文，與藥二三錢也。”醫(yī)曰：“殆矣，我之不得業(yè)是者命矣。夫明日必興大獄，身家其能保乎？”其妻弟曰：“無已，姑乘夜?jié)撎?，以觀其變?！蹦藝谄滏⒕邮?，偕醫(yī)乃遁。
當(dāng)是時，有都督某大將軍駐是邑，得眩疾，發(fā)即暈絕，惟以痧藥灌之，周時斯醒。忽疾作將斃，其夫人命卒求藥，卒因吳醫(yī)新設(shè)鋪藥，必認(rèn)真，故買之而歸。夫人莫辨，急以水調(diào)藥末灌之，大將軍腹中如雷鳴，須臾起坐，大呼，“妙藥，妙藥！”夫人告以故，呼卒入詢，得其處，曰：“良醫(yī)也，差弁往聘之，以除吾疾?！币钊彰熊妳⒙势渥湮椋钆鄯诼?，白金五十，往延先生。中軍至，則藥肆已閉。叩門不應(yīng)，喚兩鄰問之，僉曰：“昨甫開張，今日又閉，必近鄉(xiāng)之人延去治療也。然其妻在，我等往后戶問明，以應(yīng)臺命。”中軍頷之。鄰人疾呼吳嫂。其妻因弟誤其夫，惴惴尤栗，初聞門外傳呼聲，潛窺之，見馬上長官同健卒十余人盤詰鄰人，知夜來事發(fā)矣，惶恐飲泣，何敢應(yīng)門。鄰老不得已，越墻而語之曰：“官奉有禮儀，必?zé)o惡意。嫂姑納之，無禍及婦人者?！逼淦薏坏靡褑㈤T，中軍入室，陳其聘物，笑問，“先生何往？吾奉軍門令，其速赴召也。”妻心始安，以下鄉(xiāng)對。中軍呼里長入，使往尋之。鄰老作函招吳醫(yī)回，往見大將軍，開閭廷入，怡然請教。醫(yī)診之，實不知其疾之由來，謬以虛寒對云，“以葠苓、桂附為丸，厥疾可瘳?！贝髮④娭Z諾，遽以百金與之曰：“聊為藥資，有不敷者，痊日重酬?！?br/>
醫(yī)唯唯而退，謂其妻曰：“愈疾以信，既重且多，天下之大奇事也，然不可再。其將何藥以應(yīng)命耶？”其妻曰：“曷不延其親隨之人，而探其疾源?！贬t(yī)大悟，以酒食交歡于隨官，始悉大將軍以卒伍起家，方其戍守邊微時，冬無裘衣，朝夕以酒御寒。酒家用信石入釀，飲之遍體遽暖，故寒士多從之。及大將軍貴，開府南方，無此等惡劣酒，隨成眩疾。醫(yī)會其意，以滋補之味參以信石作引，為丸以進。終一料而體竟矍然，疾不復(fù)發(fā)。大將軍深感之，凡所轄四營八哨九十余汛，屬下將弁無論男女有疾，必使延吳先生，愈則強之重酬，若不瘳則曰：“吳先生尚不能治，其命盡矣。”于是造請者盈門，不數(shù)年成巨業(yè)，起大宅，自為門聯(lián)曰：“運退防風(fēng)殺命，時來信石活人?！?br/>
薌厈曰：勝者所用，即敗者之兵。惟其時而已矣。故當(dāng)世醫(yī)無定評，忽賢忽不肖，有幸有不幸，疇能入岐黃之奧，而使蒼生無夭札耶？噫，抱恙者實可危矣。
神 尼
仆婦粱氏，江右人。夫早故，僅遺一子，衣食無資，送廟為僧。而身為巨室傭。是邦風(fēng)俗，凡附近僧尼廟宇者，日給以飯，月施之米。梁氏之在其主家也，命與布施，升斗恒滿，故僧尼皆德之。粱氏年逾六旬，雙目瞽，主家資而遣之。悵悵無依，有觀音堂之老尼者，素受其滿施，頻念之，今既見為逐婦，憐而收養(yǎng)，為之祝發(fā)，相依度日。未幾老尼卒，其徒主持廟事，嫌瞽尼坐食，驅(qū)令他適。又無所依皈，哀泣于途，父老見而憐之。時值有大五圣堂者，為惡丐所據(jù)，肆為小竊，擾居民，比戶不得安。父老與紳士謀，俾瞽尼居是，藉以逐丐。是方之人，日施之食，尼于是始得安居。昕夕誦佛號，足跡不出外者十年，雙目忽明，心胸了悟。始一游故主家，為陳因果，主家見其盲而復(fù)明，咸稱異之，不獨鄰里親串愿見，即遐邇聞之，莫不欲識其面者。乃與人言禍福，無不立應(yīng)。于是五圣堂香火大盛，自命婦以及小家子女僉尊之曰“神師”，施舍無算。即其廟地創(chuàng)建大士閣，魏煥宏麗，士大夫亦來瞻仰問道，而尼但以誦佛為說。其子僧亦皈依其母，為之執(zhí)爨灌器，殷勤奉侍。
又十余年，壽八旬外，忽謂其子曰：“吾將西歸，在此二十年，攪擾眾居士，須有以鳴謝。期某月日，齊集閣前拜別也?！弊又Z，傳布揭帖。至日來觀神尼化升者，男婦不計其數(shù)。尼易新衣冠，參拜神佛天地四方，舉手謝時，人似有所言，其時人聲嘈雜，不能聽辨。尼乃至閣前，以蒲團當(dāng)陛趺坐，命其子進筆硯，以大幅硬黃紙布其前，運筆大書偈子一十八首，命粘于墻，以示大眾。居然字畫分明，多成句讀，且協(xié)古韻。人皆知其向不識字，今作是舉動，拜者崩角。尼乃執(zhí)香朗宣佛號千聲，香火及手，內(nèi)外烈焰大作，頃刻坐化，異香匝地。大眾泣拜，助其子聚骨而為之塔，士大夫銘之，至今存也。
或問曰：“奇哉，不讀書而識字，已屬難信，況能作韻語，其為荒誕也明矣。”薌序曰：“是不奇，吾子未之思耳，昔創(chuàng)字者蒼頡，本是憑空結(jié)撰，至童謠葩經(jīng)，更無傳授，遂成千古絕調(diào)?？梢娙诵谋久鳎薹驄D悉具圣賢之理。晦翁云：但為氣稟所拘，物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xué)者當(dāng)因其所發(fā)而遂明之，以復(fù)其初也。老氏曰：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豈僅識字能作詩而已？此尼二十年心無沾染，自然靈明來復(fù)，洞見本真十八首偈子，不過道其所道，何奇之有？”
長樂馬某，操布業(yè)。妻許氏，中年無子，遂娶王姬。姬身具鱗甲文，其母夢長蛟纏體而生者，名之曰夢蛟，記其瑞也。歸馬年僅十六，未幾生一子，名鐸。許氏陽為喜悅，而陰實妒忌，思有以中傷之。王識其心，故防衛(wèi)惟謹(jǐn)，母子不片刻離也。一日，許諭浣衣，王懷子持衣登樓，當(dāng)窗以晾。許潛躡其蹤，自后推其母子墜樓，而作驚訝狀。馬聞之趨救，王頭面雖傷，其子則端坐無恙。
馬察知其妻不能相容而畏之，遂成悸疾。其夥李某自遠方貿(mào)布回，生平相與之至篤者，泣告以故，出妾與子屬之。李曰：“知己之托，敢當(dāng)重任，但某無家室，何以安如夫人也？”馬曰：“予籌之審矣，請以王姬侍足下，以存吾孤?！崩钔浦坏茫窦拗?，帶其子鐸往。逾年生一子，名之曰馬，蓋不忘其發(fā)之贈妾生子，以志其恩義也。
未幾馬某卒，而許氏亦顛沛死。李以馬贈嫁之資經(jīng)營起家，富甲一邑，重聘延名師以訓(xùn)二子，恩勤兼摯，馬鐸得中永樂壬辰狀元，其子李馬亦發(fā)解。李夫婦大悅，分馬鐸以家資之半，俾歸其宗。鐸泣辭曰：“若非繼父，何有今茲？愿以空身守先人廬墓?！崩顝娕c之，鐸以財產(chǎn)為弟游揚名譽，且與改名曰騏，以避嫌疑。戊戌，李騏亦狀元及第，未幾李夫婦以壽考終，鐸欲黜其嫡母許氏，以王姬歸葬父所。騏不愿曰，“若依兄命，則弟為無母之兒，于禮不順。”不得已，陳情于朝，帝命禮部議曰：“王氏改嫁，義已絕于前夫；教子成名，理應(yīng)隆以異數(shù)。況李騏不能無母，而馬某本自有妻。論婦道之有終，應(yīng)從后葬；嘉英才之連育，請錫榮封。事出創(chuàng)聞，后不為例?！弊h上，封以長樂縣君，諭祭葬。
假和尚
金生者，浙右人也。幼患禿瘡，頭無毫發(fā)，然聰慧異常，經(jīng)史百家，過目成誦。臨摹法帖，逼肖名家。真未易才也。惜好為巧詐，不務(wù)正業(yè)，年十六，入黌門，試優(yōu)等食餼。父母為完娶后，相繼而歿。生益無拘束，日與浮浪子為伍，凡狎邪之事，無所不為。未幾家業(yè)傾盡，則播弄其親族朋友，以博升斗，如是者十余年。人人畏而避之，無可行其欺詐矣。藍縷如丐，室人交謫。生奮然曰：“大丈夫博功名富貴猶反手耳，奈吾鄉(xiāng)人目小如豆，不識賢豪，無能助吾入青云者。吾將遨游四海以圖之?！逼捩劢云铺闉樾υ唬骸安﹫黾损^，足下之青云耳。累及鄉(xiāng)黨，不為少矣。不自成立，惟覬人有，狁肆口譏談，能無汗顏？所可取者，不肯玷辱先人。輕去其鄉(xiāng)而為流丐，尚知羞恥，是則足下之大志也?！?br/>
生忿忿而出，遍求親友，告以遠游之意，以妻子為托曰：“以十載為期，若不得上達，誓不空歸?！北娊栽唬骸笆陝t君之子亦長矣，似有跨灶之才，君無后慮?！鄙唬骸拔嶙硬贿^貴公子之貌耳，焉能清于老鳳？”眾笑曰：“但愿如是，我等十年之擔(dān)，庶可息肩。”生叩首謝，眾曰：“毋匆促，當(dāng)為君籌畫旅資，以壯行色?！鄙唬骸柏?fù)累己多，何可再擾？即此行矣?！奔北级?。
途遇一僧，醉臥于道，身畔有擔(dān)，生觸機而嘆曰：“噫，是可為也。”隨竊其衣缽，并有度牒，名曰“悟真”。因是周流于叢林間，但可駐足，無以發(fā)跡。轉(zhuǎn)輾入粵東，有古大寺者，雄據(jù)一方，為通都大邑之勝境也。時不戒于火，琳宮璇室焚毀其半，其主持僧募緣修葺，尚無人應(yīng)。生周閱之曰，“噫，是可為也?！彼熘]主僧，愿留為役。問客何能，對曰：“吾乃粗莽和尚，未能識字誦經(jīng)，不過任灑掃執(zhí)爨之事耳?！敝魃糁?，令其入市買物，則哀祈阛阓中之能者為之，書單必詳列某物價若干，共用錢若干，交單時物既便宜，單亦明晰。主僧甚寵遇之。
如是者半載，人咸知悟真和尚之真無能也，莫不憐其樸誠，惜其愚蠢。生故作憨戇之狀，以取信于人。于是潛置紫金衣缽，以策藏于毀余之佛座下。一日辰興，冠毗羅服紫衣，據(jù)大殿之基，趺跏而坐。眾僧見之，走報主僧曰：“悟真瘋矣?！毙κ銎錉?，主僧往觀，生徐起曰：“佛旨在身，不敢行禮?！敝魃懼瑢υ唬骸暗茏佑谝拱雺翎屬つ材峤?，囑曰：‘是廟之興，惟汝能為。其勉力募化，以結(jié)善緣?！茏右杂廾赁o，我佛微笑以手摩頂，授以五色珠，使吞之，曰：‘服此舍利子，自能領(lǐng)悟一切法。吾座下有正傳衣缽，亦以付汝，是可取信于人也?！茏佑X而尋之，果于蓮花座下得此，敢不敬謹(jǐn)奉持，以彰佛道？請吾師號召施主，以觀弟子撰文書榜，以募善緣?！北娚勚?，喧傳遐邇，于是男婦聚觀者以數(shù)萬計。生乃布硬黃紙，對大眾書疏，其文如《圣教序》之清麗，其字仿《多寶塔》之端勁。士大夫僉頂禮佩服，大眾無不涕泣贊嘆，哄呼活佛，施舍恐后。彌月間朱提堆積矣。乃延善士以董其事，僉曰：“創(chuàng)建之資雖敷，梁棟之材未備，何從得此大木也？”生曰：“吾慧照四方，惟蜀山有巨林可采，第不難往買而難于遞運，須廣大神通以攝之，似亦可至也?！北娊栽唬骸斑\大神力，非活佛不能?！鄙鷤无o再三，眾請益力，生曰：“姑以二十萬金易輕便之物，俾予獨往獨來，以成此善果?！北娊孕乐Z，為之置珠寶以行。
生出粵，棄其緇素，兼程入都，貨其珠寶，豐獲贏余。值大捐例開，生以原名納資，得太守，入覲奏對，稱旨交部，即銓選得閩郡。過其鄉(xiāng)里，仆從輿馬炫耀，一時親友爭趨奉之，生皆厚報，乃攜妻孥之任。緣歷盡艱難，深知民間疾苦，以清勤自持，故稱賢太守也。
公大將軍延師
公大將軍某，權(quán)臣也。威震內(nèi)廷，勢傾中外，庶司百寮，莫不拱手聽命。適其幼子需師教讀，與公卿言及，眾皆唯唯。時有江南沈孝廉，因不第流寓都中，覓館糊口，已托其座師某持郎允為推薦。適冬至朝賀之期，百官咸集，大將軍復(fù)理前言，某侍郎即舉沈生以應(yīng)。大將軍曰：“為童子師，以品行為要，俾幼而習(xí)見師范，則長可觀矣。此生端方否？”侍郎對以有儒者氣象，大將軍欣然許可。侍郎歸，召沈生，囑令小心謹(jǐn)慎，不僅安硯有方，若得大將軍青目，則功名未可限量也。沈感謝而退。
新正，大將軍遣從官以名柬邀，沈生至第，大將軍躬迎于堂，專席南向，命公子盛服拜師。畢，大開筵宴，聲伎雜奏，賓主盡歡而止。送先生入西園，書室三楹，峰巒周匝，林木青蒼，室內(nèi)書籍充棟，陳設(shè)精雅。公子年甫六齡，不過指教數(shù)字而已。其供奔走者，蒼頭四人，俊童八人。晚入臥室，牙床絳帳，繡樨錦衾，并皆佳妙。次日，蒼頭帶長髯者至，約視沈生體段，趨出未幾，進貂裘全襲服之，長短適宜。每日辰興，則八童齊侍。其一首頂銀盆，跪而請盥，一執(zhí)漱具，一執(zhí)巾帕，一執(zhí)鏡奩，一執(zhí)香皂，余皆撩衣攝裳，環(huán)伺左右。沈生平所未經(jīng)者，意甚不安，諭之曰：“其以盥盆置架上，恐沾爾等衣也?！蓖唬骸澳车仁艽髮④娒帐聨熑缡掠?。大將軍盥沐皆如是也，敢不勉效執(zhí)事，以速重愆?！鄙蛟唬骸拔宜c爾無礙?！蓖桓疫`，以梓楠雕架承之。沈正沐，大將軍至，見童不頂盆，怒目視之，向隨帶護衛(wèi)一顛首，護衛(wèi)喻意，帶諸童出。未幾，獻首階前曰：“某童不敬先生，已斬之矣。”沈大驚駭，視大將軍色轉(zhuǎn)和，心始安。大將軍喜古玩，每得禹鼎湯盤之屬，與沈共賞鑒，沈若贊嘆，則曰：“先生欲之，留此為玩?！彪m千金所得者，未嘗顧惜。
一日，大將軍來與沈共膳。飯中有完谷，沈出之。大將軍見，回首示護衛(wèi)意，護衛(wèi)去，未幾獻首階前，曰：“庖人揀米不凈，已斬之矣。”沈不勝驚愕，視大將軍，談笑自若，不得不勉強承歡。逾月，沈憶家中所需，欲支修金。與蒼頭商之，蒼頭曰：“需若干，請作書呈大將軍?！鄙蛘垟?shù)十金，連家書送去。蒼頭回日?！ 耙讶缑娼弦印！蔽磶祝髮④姺钪颊魑饕?，來辭沈曰：“先生之品學(xué)，予所敬佩。今予承命西征，未稔何年葳事，敬以幼子屬先生，有不率教者篤責(zé)之，勿棄之而去。予旋師之日，當(dāng)有以報先生也?！鄙蛭ㄎā４髮④娙ズ?，沈欲出訪友，閽者拒曰，“府中出入，皆有載籍，按月錄報。大將軍在時，先生足不出戶，今忽有是，恐貽奴輩性命之憂?？梢褎t已，乞哀憐之。”沈知大將軍家法嚴(yán)，遂不果出。次年應(yīng)會試，亦為閽者哀祈而止。沈憤欲告歸，又不敢拂大將軍命。所幸四季衣服屢為更新，而小衣十日一新。至肴饌，則翻新出奇，總無恒品，不第豐腆而已。若悶時，蒼頭望見顏色，即傳府中男女名優(yōu)赴園演劇，為先生排遣，則又樂而安之。荏苒三年，屢有信致家中，未得一回書，深以父母妻子為念。委婉致意大將軍，得還書，意甚款洽，言亦謙退，惟云予報捷在邇，請先生姑俟，晤商可也。又半載，大將軍獻俘還闕，圣駕郊迎。公事畢，入視先生，歡然道故，并謝勤勞之意，沈未敢驟辭。
一日，登假山閑步，忽聞哀痛之聲，問童曰：“此聲何來？”童曰：“將軍凱旋后，在廳事考功過定賞罰耳?！鄙蛟唬骸暗酶Q探否？”童不敢違，引之往，潛伏廳后竊視。見大將軍高坐，庭下甲士森列，所執(zhí)刀斧之光耀目。兩旁司官按籍論功過，其功多者，立易以應(yīng)升之品服，酌酒賜坐；其過多者，大將軍面數(shù)之，曰某戰(zhàn)汝失機宜，某事承辦不力，應(yīng)斬。任其哀吁不顧也。護衛(wèi)即洗剝其衣，推出門外，砍首以獻。惟是大將軍嚴(yán)刻，罰多賞少，悲嚎不絕。沈觀之慘甚，不覺首觸門屏而倒。大將軍微聞之，事畢退視廳后，見先生倒臥于地，數(shù)童扶之不起。大將軍親撓之入室，慰令安臥，喚仆速取安神丸，以參湯服之。從容問曰：“誰告先生，俾驚怯也？”沈思大將軍威嚴(yán)，不敢實告，因徐曰：“聞公子之言。”以其愛子之心，則無所責(zé)罰。大將軍唯而去。忽有仆婦愴惶入室，跪告曰：“公子干犯先生，大將軍裸而鞭之將斃矣。奉夫人命，求先生速救之?！鄙蜚等辉唬骸拔也荒苋雰?nèi)室，其奈之何？”婦曰：“只須先生命蒼頭往喚公子，則大將軍不能不釋?！鄙蛉缃?，蒼頭負(fù)公子來，懨懨欲絕。沈撫之遍體皆傷，泣曰：“我冤汝矣?！泵n頭攜公子臥具來。與之同榻，慮大將軍怒猶未息也。
逾月，乘大將軍歡悅，沈復(fù)以歸寧為請。大將軍曰：“先生孝思，予曷敢阻？”擇日盛餞，大將軍欲親送出關(guān)，沈力辭，猶依依不舍，命公子代送。登程之際，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十人，卿相咸設(shè)餞，行則衛(wèi)士前驅(qū)，止則館舍盛備，所歷之都邑，自節(jié)使監(jiān)司以下，迎送惟謹(jǐn)。至河干，則巨艘十余。沈意謂一肩行李，何用如許舟車，始問蒼頭，則以單紙進。默數(shù)之，凡幾年所備之衣笥及書室中所陳之物，無論書籍古玩，無不載來。沈笑謂蒼頭曰：“誤矣，是皆大將軍之具，何可攜歸？”蒼頭曰：“大將軍命，恐先生思念舊物，故悉舉以贈?！鄙蚋猩?，意謂雖不得財，諸物猶值萬計，半生無慮饑寒矣。及抵蘇，則都督率百官迎于舟中，沈再拜以辭，曰：“予小子其敢勞上官？”眾曰：“夫子為大將軍上賓，我等其何敢褻？”辭眾歸，衛(wèi)士擁護至第，則舊宅全非，門第軒昂，居然巨室。沈徘徊不敢入，是時觀者如堵，鄰叟謂曰：“封翁望郎君久矣，何不入室？”沈曰：“我家何在？”叟笑曰：“郎君開創(chuàng)大宅，而諉為不知也？”沈始敢入，迎于門者皆干仆，登堂則誥命輝煌，入室則父母衣四品服，儼然命卿。
沈趨魂膝下，問所由來，其父母詫曰：“汝自為之，何不自知？”沈?qū)崒σ圆挥X之故，其父北向揖曰：“大將軍成全汝，可謂再造之天矣?！币蛟疲骸澳衬攴讲畞?，謂老夫曰奉大將軍命，為翁改宅。遂去舊而廓充之。老夫曰宅大人稀，得毋寥寂？方伯即送仆婢若干人，并良田質(zhì)庫，以及陳設(shè)之物，無不畢具。旋得捷報日，汝從大將軍西征，以軍功得縣令，屢次薦升，今為觀察，老夫婦皆膺封典，惟慮汝在軍前，懸懸而望，今汝歸來，舉宅大慶矣?！鄙蚋袠O涕零，出見諸仆，數(shù)十人以次叩謁。一老蒼頭捧櫝跪陳數(shù)籍，以告曰：“是皆田宅人丁契券之屬，大將軍命置者。老奴已經(jīng)理數(shù)載矣，請郎君撿收，以便老奴帶衛(wèi)士等回都覆命也?！鄙蛭縿谥?，受籍計點，其值百萬。乃啟謝大將軍，自此寂然，亦無回音。沈思大將軍權(quán)勢過甚，慮罹黨禍，不敢出仕，稱疾家居。
不數(shù)載，聞帝慍大將軍，遷謫吳地，百官交章劾其肆橫狀，帝震怒，命削職拿問。過蘇郡，沈賄通緹騎，潛入舟中，撫大將軍而泣。大將軍笑曰：“大丈夫視死如歸，予即不法，實無悖逆。第上怒不解，予固不望生還。況予以儒生起家，權(quán)勢傾百寮，享用逾萬乘，得無盈滿之誅乎？惟幼子托先生青目?！鄙蛭ㄎ?，納贐千緡不受。入都，帝廷鞫之，皆承賜繯首，籍其家，諸子弟皆遣戍遠方，為怨家所滅。其幼子因無職名得以脫漏。沈聞之，不勝悲感。是夜，突有北來流丐二人，入宅求見。閽者與之錢不受，丐曰：“但得一晤主人，死亦無憾。”沈出視之，即老蒼頭與公子也，相對慟絕。遂匿以為子，以存大將軍之后。
無真叟
浙人章生，在閩游幕，應(yīng)臺灣縣之聘，司征收，偕渡重洋。方其入署時，同事者欺其木訥。凡寬房暢室可以棲止者，皆為占去，章生幾無息肩地。主人憫之，讓居二堂左個，喧囂甚，獨步后圃，以散其心。見岑樓三間，左右有廂，環(huán)以短垣，地極幽雅，而寂無人居。叩其關(guān)，則鎖閉堅固，莫知其故。徘徊間，有汲井入至，咨詢其緣，始知樓為狐仙供奉之所，無敢擅入者，惟主人行香，一開即閉。章生年已六旬，向習(xí)莊老，好談清靜，亦無所畏忌，今得其地，豈肯舍旃，急與主人謀遷，許之。遂啟關(guān)糞除，以安臥榻于層樓之下，寓仆于廂。肅具衣冠，焚香登梯，見樓上清潔無塵，中設(shè)一幾，一牌書“無真仙人之位”。章生再拜，致敬而禱曰：“弟子某游幕至此，與仙有緣，寄托宇下，伏祈庇佑，如蒙不棄，下愚某亦好道，維冀開其茅塞，詔以自新，則感受慈恩，益無既極?！弊源税簿訕窍?，從公無擾。朔望，則具雞子清酒再申前祝，積誠不懈。雖無形跡，而風(fēng)清月朗，則聞履聲橐橐，自樓而下，或散步中庭，或推門徑去。章生益朝夕致虔，哀祝前詞。
半載余，時值中秋，天朗氣清。是夜設(shè)幾席于院落，樽酒盤飧，將欲獨酌。忽一杯旋轉(zhuǎn)，自移至對座而定，章生見而喜，急具衣冠拜請曰：“仙人果憐下愚，來格來饗，某敢侍坐?！币嗯e一杯敬謹(jǐn)酬酢，則無音響。又夜，獨坐房中，忽一座自移相并。章生益喜曰：“仙人來矣。”亟向座拜迎，亦無他異。章生悟曰：“仙人屢顧而不接洽者，必因有仆在側(cè)，恐泄其機耳?！贝我?，托故遣仆他室臥，閉門而敦請，忽座上有人言曰：“先生可謂誠矣，老朽久鑒賢衷，惟不敢稍示異跡，以貽人口實耳。今吾兩人相對，可無他慮。請言其志?！闭律柸辉唬骸跋掠蘧媚幌傻蓝鵁o所遇，意謂黃庭道德諸經(jīng)，皆古之寓言耳。今坐對仙人，是必真實無妄，請明以教我?！睂ψυ唬骸袄闲嗟捞枱o真，而先生欲真之，奈何？”章生曰：“請問無真之義？”對座曰：“即如目前之房屋器具真矣，百年后安在耶？父子夫婦真矣，瞑目后何有耶？世人惟其認(rèn)真即為真，累六欲得以牽之，三毒得以制之，老朽無此，故無牽制，不過一閑散漢。尊之曰仙人，則吾豈敢？請以無真叟喚吾可也。”章生曰：“叟為何朝人，以何成道，因何不居山林而溷跡坐寰？請言其故?！臂旁唬骸拔嵩娝胃咦谀隙桑两裎灏儆嗄暌?。自天臺得道后，奉天狐命派司是邑印信，故不得不居此耳。”章生曰：“凡有衙門，即有印信，其盡仙人司之耶？”曳曰：“然?！闭律唬骸昂窝檬鹬杏姓谜霉┓钫?，有默默無聞?wù)?？”叟曰：“道蘊有淺深，故靈應(yīng)亦有隱顯。如世之官長有能有拙，其能者赫赫爭先，其拙者事事退后，亦由此理?！弊允撬斐上嗯c，無夕不聚。凡章生有憂喜事，必預(yù)報之；有過失處，必規(guī)勸之。儼然哲友。
時因主人酬神演劇，優(yōu)伶數(shù)十輩爭媚幕中人，有亞祿者，年已冠，雖色藝未衰，而人皆嬖寵幼稚，祿競無顏，郁郁不得志。叟勸章生厚結(jié)之，章生雖非所好，因叟意，特愛憐之。自愧纏頭不豐，而亞祿時有請乞，姑漫應(yīng)之。方無所設(shè)措，而探諸床頭，則必隨意得物，以與亞祿。祿竟與諸稚伶爭勝，有過之無不及。祿感章生甚，未幾劇散，亞祿不知所往，而章生亦不置意。越三載，叟忽謂章生曰：“吾將告別，卜居貴鄉(xiāng)西湖之隩?！闭律唬骸暗涫卣卟坏棉o其責(zé)，印既無恙，奚可舍去？”叟曰：“印將舍吾，非吾離印?！闭律犜唬骸昂沃^也？”叟曰：“足下日暮途窮，不思?xì)w故鄉(xiāng)，而追問他人閑事？”章生曰：“予非不愿歸，奈官場習(xí)慣，覺家鄉(xiāng)之飲食起居，皆不能如意。遲遲吾行，職是故也。”叟嘆曰：“數(shù)耶，數(shù)耶，老朽竟無可如何耶？今有一物相贈，務(wù)必隨帶勿離，亦可幸免?！憋w一紙下，章生拾視，乃紹興客之販酒票也。章生莫知所以，以敬叟故，作囊佩諸內(nèi)體，因請叟一顯其形，以志別，叟諾。次夜，設(shè)果席于樓上，遣從閉戶，聞叟喚入，則睹一老者，圓面大耳，碧眼方瞳，髯發(fā)皓白，著古衣冠，笑容相迎。于是舉杯歡飲，章生醉臥而叟逝矣。
未幾林逆起事，攻城將殆，章生易廝役之衣履，隨難中人遁，被林之黨匪擒得，獻俘堂下。林審之曰：“汝非土著，必官之親故，偽裝而逃者?！闭律劦榔破淝?，陡然失色，一詞莫措。林叱斬之，左右應(yīng)聲如雷，方欲趨縛，忽林逆后有俊俏后生急步下觀，半跪啟林曰：“勿斬好人，此章長者，小人素識，系浙產(chǎn)而在臺貿(mào)易者，被官負(fù)其資，本困守于此，不識大王天威，故嚇禁不能言耳?！绷置哑渖恚笥宜鞯镁破币患堃垣I，林曰：“是沽客也。宥之，命截其發(fā)，以隨吾軍?！庇谑钦律妹瑸樽湮橹畯P養(yǎng)，不能自脫。數(shù)月，忽聞傳呼曰：“亞將軍閱兵至?！弊湮榻怨蛴乱嚯S跪，見騎從如云，馬上一年少將軍，戎裝而嫵媚。見章生，叱從人縛去。章又惶急將死，至轅門，擲而入。將軍叱退從人，免胄而下，曰：“章先生識亞祿否？祿受先生惠，欲圖報者久矣。今兩遇先生，始得伸祿之愿，亦屬天幸，請先生居祿帳下，覓便遣送?！闭履嗽兊摵我灾潦牵唬骸暗撆c林王有舊，別后相招，追隨左右，于今三年，頗邀寵眷?！闭乱粤直?zé)o成，勸祿同逸。祿曰：“是亦知之，但林王顧我厚，不忍舍耳?！蔽磶装握聻橛H軍，與之旅資，遣赴閩城為細(xì)作，遂得渡臺而歸。
薌厈曰：章生之所交者，狐也，兔也，皆獸其體而人其心，故藉以免于大難。吾不知世之與人其體獸其心者相處，不必假林逆之刀而殺之矣。噫，交游者其慎諸。
磁州地震記
維道光歲在庚寅，閏四月二十有二日戌刻，磁之人或甫晚餐，或已宴息，忽大聲雷吼，從東南來，莫測其自天自地，如人在鼓中，逢逢四擊。方駭愕間，有若千軍涌潰，萬馬奔騰，而地皆震蕩矣。人咸爭先恐后，扶老攜幼，走避空曠之區(qū)。亦如駕輕舟、涉江海而遇颶風(fēng)，上下簸揚浮沉。倏忽俄頃間，屋字傾頹，磚瓦雨下，木石飄舞，飛灰蔽空。惟聞男嚎女啼，呼父母喚妻孥之聲，與夫牛馬驚嘶，雞犬叫號，喧嘩嘈雜，莫辨誰何。夜半稍息，復(fù)哀聲四起，相傳覆屋之內(nèi)、頹垣之下，裂首破腹、折骨殘支者比比皆是。以是內(nèi)外搶呼，遐邇悲慟也。黎明，睹城郭廟宇及官私房舍，無一存者。地多坼裂，方圓長闊尋丈不等，均涌黑水、挾細(xì)砂，泛濫于道，而井泉反涸。于是山陵分崩，河渠翻凸，橋梁盡折，塋墓皆平，村莊道路不復(fù)可辨。二十三日戌刻，復(fù)大動，人皆野處，依樹為棲。樹拔則人物僉滾，男婦互撞，衣裳顛倒，疏戚溷淆。惟有架席作廬，掘地為灶，聊以食息，然而骨肉莫能顧，朝夕不相保，凄凄戚戚，惛惛懞懞，無復(fù)人寰氣象矣。旬月間，猶或時動時止，其地蹈之皆作空聲，甚有軟如綿浮如沙者，其人則心膽俱碎，面目盡黑，稍一動搖，無不相抱慟泣，俯伏待斃。所謂民不聊生者，莫此為甚。欽惟圣天子視民如傷，恩綸疊沛，恤死賑生，葺城建宅，而群黎于是乎大定。惟坤土堅剛之氣未復(fù)，間或震動，于今三年云。
黃湘筠云：筆如環(huán)轉(zhuǎn)，備極形容，披讀一過，宛如目睹情形，使我心膽俱碎，所謂繪風(fēng)有色，繪水有聲者。
神 童
神童某，不知何許人。其父為鹺商伙，負(fù)商千金，家貧無償，托疾臥。商頻來索，不過緩延而已。然積久難復(fù)，郁郁真病矣。神童時年七歲，母卒，僅依其父。每見父憂愁郁結(jié)，童亦咄咄書空，忽大笑曰：“阿翁無憂，兒有法退此債，且能使之助我家?！逼涓冈唬骸巴雍沃?，大言不慚？”童曰：“無法可施之際，請嘗試之，如其不效，不過兒戲而已，人不深責(zé)也。請與我床頭錢一貫以圖之，其法效，方敢告翁知也?！逼涓敢驉蹜z故，姑聽之。童攜錢去，鄰舍有為優(yōu)者，予之錢曰：“后日汝裝魁星像，潛我房中，有客推門，則一顯其形，隱我身畔?？腿?，則我遣汝卸裝歸?！眱?yōu)諾之。童謂其父曰：“后日商主來，翁告以昨遣兒告貸親友，有允諾者，不知何日送來，應(yīng)問兒。翁即呼兒。兒高聲讀，若不聞也者。商必親過兒舍，則遣之之法行矣?！?br/>
后日，商果來，其父一如兒言，大聲呼兒不應(yīng)，書聲朗朗讀益健。商笑曰：“肯讀書，好兒子。我往見之?！敝羶荷?，甫推門，則有青面獠牙，虎裳繡甲之神，執(zhí)斗筆當(dāng)門而立，神光照耀。商大驚而退，思此童室有魁星，后必大發(fā)，欲以女妻之。乃謂其父曰：“令郎非凡品也，我不敢動擾，曷請來一見？”父又呼之，童始應(yīng)聲出。商見其貌既英俊，執(zhí)禮甚恭，凡應(yīng)對進退，無不動人敬愛者。商大悅，乃曰：“足下有寧馨兒，不患無振興之日。我愿與結(jié)婚姻，肯為我婿，不但債可免，且親翁養(yǎng)贍與令郎讀書之資，我為備具?！逼涓赶渤鐾?，扶床起拜，童亦拜。商歡喜而去。翌日遣媒納彩，商即邀其父子去，重聘延名師，使童入學(xué)，而父仍司會計。于是神童之名退邇傳布，采訪使者聞之，貢入太學(xué)，后果大魁天下。
薌厈曰：七歲兒能如是乎，已具元魁之才。彼大腹賈，直為其氣焰所取，非優(yōu)伶之能為力也。
時 醫(yī)
吳某，槜李郡人也，業(yè)醫(yī)兼設(shè)藥肆。其邑宰有愛女，膺感冒之疾，延之診視，用防風(fēng)散服之，卒。宰怒，命縛治之，幸素識吏，知風(fēng)而遁，越境乃免，依妻父家。逾歲，宰遷他邑，遂攜眷歸。妻弟送之，復(fù)整舊業(yè)。其鄰里鄉(xiāng)黨集金賀之，開宴招飲，時已昏暮，客皆據(jù)席哄飲，興正豪，有叩門求痧子藥者。主人不得閑，囑其妻弟曰：“笥內(nèi)幾隔幾瓶，紅色者是，汝往給之。”其妻弟酒已醺，隨手撤一瓶，開視皆紅面，包與其人而入。宴畢客散，吳醫(yī)撿點器具，見一瓶在外，所盛者信石末也。問何人動此，其妻弟駭曰，“我以為痧子藥，給來人矣?！贬t(yī)愕然曰：“來者何人，與藥幾許？”曰：“其人似營伍中者，得錢十余文，與藥二三錢也。”醫(yī)曰：“殆矣，我之不得業(yè)是者命矣。夫明日必興大獄，身家其能保乎？”其妻弟曰：“無已，姑乘夜?jié)撎?，以觀其變?！蹦藝谄滏⒕邮?，偕醫(yī)乃遁。
當(dāng)是時，有都督某大將軍駐是邑，得眩疾，發(fā)即暈絕，惟以痧藥灌之，周時斯醒。忽疾作將斃，其夫人命卒求藥，卒因吳醫(yī)新設(shè)鋪藥，必認(rèn)真，故買之而歸。夫人莫辨，急以水調(diào)藥末灌之，大將軍腹中如雷鳴，須臾起坐，大呼，“妙藥，妙藥！”夫人告以故，呼卒入詢，得其處，曰：“良醫(yī)也，差弁往聘之，以除吾疾?！币钊彰熊妳⒙势渥湮椋钆鄯诼?，白金五十，往延先生。中軍至，則藥肆已閉。叩門不應(yīng)，喚兩鄰問之，僉曰：“昨甫開張，今日又閉，必近鄉(xiāng)之人延去治療也。然其妻在，我等往后戶問明，以應(yīng)臺命。”中軍頷之。鄰人疾呼吳嫂。其妻因弟誤其夫，惴惴尤栗，初聞門外傳呼聲，潛窺之，見馬上長官同健卒十余人盤詰鄰人，知夜來事發(fā)矣，惶恐飲泣，何敢應(yīng)門。鄰老不得已，越墻而語之曰：“官奉有禮儀，必?zé)o惡意。嫂姑納之，無禍及婦人者?！逼淦薏坏靡褑㈤T，中軍入室，陳其聘物，笑問，“先生何往？吾奉軍門令，其速赴召也。”妻心始安，以下鄉(xiāng)對。中軍呼里長入，使往尋之。鄰老作函招吳醫(yī)回，往見大將軍，開閭廷入，怡然請教。醫(yī)診之，實不知其疾之由來，謬以虛寒對云，“以葠苓、桂附為丸，厥疾可瘳?！贝髮④娭Z諾，遽以百金與之曰：“聊為藥資，有不敷者，痊日重酬?！?br/>
醫(yī)唯唯而退，謂其妻曰：“愈疾以信，既重且多，天下之大奇事也，然不可再。其將何藥以應(yīng)命耶？”其妻曰：“曷不延其親隨之人，而探其疾源?！贬t(yī)大悟，以酒食交歡于隨官，始悉大將軍以卒伍起家，方其戍守邊微時，冬無裘衣，朝夕以酒御寒。酒家用信石入釀，飲之遍體遽暖，故寒士多從之。及大將軍貴，開府南方，無此等惡劣酒，隨成眩疾。醫(yī)會其意，以滋補之味參以信石作引，為丸以進。終一料而體竟矍然，疾不復(fù)發(fā)。大將軍深感之，凡所轄四營八哨九十余汛，屬下將弁無論男女有疾，必使延吳先生，愈則強之重酬，若不瘳則曰：“吳先生尚不能治，其命盡矣。”于是造請者盈門，不數(shù)年成巨業(yè)，起大宅，自為門聯(lián)曰：“運退防風(fēng)殺命，時來信石活人?！?br/>
薌厈曰：勝者所用，即敗者之兵。惟其時而已矣。故當(dāng)世醫(yī)無定評，忽賢忽不肖，有幸有不幸，疇能入岐黃之奧，而使蒼生無夭札耶？噫，抱恙者實可危矣。
神 尼
仆婦粱氏，江右人。夫早故，僅遺一子，衣食無資，送廟為僧。而身為巨室傭。是邦風(fēng)俗，凡附近僧尼廟宇者，日給以飯，月施之米。梁氏之在其主家也，命與布施，升斗恒滿，故僧尼皆德之。粱氏年逾六旬，雙目瞽，主家資而遣之。悵悵無依，有觀音堂之老尼者，素受其滿施，頻念之，今既見為逐婦，憐而收養(yǎng)，為之祝發(fā)，相依度日。未幾老尼卒，其徒主持廟事，嫌瞽尼坐食，驅(qū)令他適。又無所依皈，哀泣于途，父老見而憐之。時值有大五圣堂者，為惡丐所據(jù)，肆為小竊，擾居民，比戶不得安。父老與紳士謀，俾瞽尼居是，藉以逐丐。是方之人，日施之食，尼于是始得安居。昕夕誦佛號，足跡不出外者十年，雙目忽明，心胸了悟。始一游故主家，為陳因果，主家見其盲而復(fù)明，咸稱異之，不獨鄰里親串愿見，即遐邇聞之，莫不欲識其面者。乃與人言禍福，無不立應(yīng)。于是五圣堂香火大盛，自命婦以及小家子女僉尊之曰“神師”，施舍無算。即其廟地創(chuàng)建大士閣，魏煥宏麗，士大夫亦來瞻仰問道，而尼但以誦佛為說。其子僧亦皈依其母，為之執(zhí)爨灌器，殷勤奉侍。
又十余年，壽八旬外，忽謂其子曰：“吾將西歸，在此二十年，攪擾眾居士，須有以鳴謝。期某月日，齊集閣前拜別也?！弊又Z，傳布揭帖。至日來觀神尼化升者，男婦不計其數(shù)。尼易新衣冠，參拜神佛天地四方，舉手謝時，人似有所言，其時人聲嘈雜，不能聽辨。尼乃至閣前，以蒲團當(dāng)陛趺坐，命其子進筆硯，以大幅硬黃紙布其前，運筆大書偈子一十八首，命粘于墻，以示大眾。居然字畫分明，多成句讀，且協(xié)古韻。人皆知其向不識字，今作是舉動，拜者崩角。尼乃執(zhí)香朗宣佛號千聲，香火及手，內(nèi)外烈焰大作，頃刻坐化，異香匝地。大眾泣拜，助其子聚骨而為之塔，士大夫銘之，至今存也。
或問曰：“奇哉，不讀書而識字，已屬難信，況能作韻語，其為荒誕也明矣。”薌序曰：“是不奇，吾子未之思耳，昔創(chuàng)字者蒼頡，本是憑空結(jié)撰，至童謠葩經(jīng)，更無傳授，遂成千古絕調(diào)?？梢娙诵谋久鳎薹驄D悉具圣賢之理。晦翁云：但為氣稟所拘，物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xué)者當(dāng)因其所發(fā)而遂明之，以復(fù)其初也。老氏曰：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豈僅識字能作詩而已？此尼二十年心無沾染，自然靈明來復(fù)，洞見本真十八首偈子，不過道其所道，何奇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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