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人命關(guān)天地，從來有報施。
其間多幻處，造物顯其奇。
話說湖廣黃州府有一地方，名曰黃圻寮，最產(chǎn)得好瓜。有一老圃，以瓜為業(yè)，時時手自灌溉，愛惜倍至。圃中諸瓜，獨有一顆結(jié)得極大，塊壘如斗。老圃特意留著，待等味熟，要獻(xiàn)與豪家做孝順的。一日手中持了鋤頭，去圃中掘菜，忽見一個人掩掩縮縮，在那瓜地中。急趕去看時，乃是一個乞丐，在那里偷吃瓜。把個籬笆多扒開了，仔細(xì)一認(rèn)，正不見了這顆極大的，已被他打碎，連瓤帶子，在那里亂啃。老圃見偏摘掉了加意的東西，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提起手里鋤頭，照頭一下。卻原來不禁打，打得腦漿迸流，死于地下。老圃慌了手腳，忙把鋤頭鋤開一楞地來，把尸體埋好，上面將泥鋪平。且喜是個乞丐，并沒個親人來做苦主討命，竟沒有人知道罷了。到了明年，其地上瓜愈盛，仍舊一顆獨結(jié)大的，足抵得三四個小的，也一般加意愛惜，不肯輕采。偶然官衙中有個害熱渴的，想得個大瓜清解。各處買來，多不中意，累那買辦衙役比較了幾番。衙役急了，四處尋訪，見說老圃瓜地專有大瓜，遂將錢與買，進(jìn)圃選擇。果有一瓜，比常瓜大數(shù)倍，欣然出了十個瓜的價錢，買了去送進(jìn)衙中。衙中人大喜，見這個瓜大得異常，集了眾人共剖。剖將開來，瓤水亂流。多嚷道：“可惜好大瓜，是爛的了。”仔細(xì)一看，多把舌頭伸出半晌，縮不進(jìn)去。你道為何？原來滿桌都是鮮紅血水，滿鼻是血腥氣的。眾人大驚，稟知縣令。縣令道：“其間必有冤事?！彼旖心琴I辦的來問道：“這瓜是那里來的？”買辦的道：“是一個老圃家里地上的。”縣令道：“他怎生法兒養(yǎng)得這瓜恁大？喚他來我要問他。”買辦的不敢稽遲，隨去把個老圃喚來當(dāng)面?？h令道：“你家的瓜，為何長得這樣大？一圃中多是這樣的么？”老圃道：“其余多是常瓜，只有這顆，不知為何恁大？”縣令道：“經(jīng)常也這樣結(jié)一顆兒么？”老圃道：
“去年也結(jié)一顆，沒有這樣大，略比常瓜大些。今年這一顆大得古怪，自來不曾見這樣?！笨h令笑道：“此必異種，他的根畢竟不同，快打轎，我親去看?！碑?dāng)時抬至老圃家中，叫他指示結(jié)瓜的處所?？h令叫人取鋤頭掘?qū)⑾氯ィ此窃鯓拥模?br/>
掘不多深，只見瓜的根在泥土中，卻像種在一件東西里頭的。
扒開泥土一看，乃是個死人的口張著，其根直在里面出將起來。眾人發(fā)聲喊，把鋤頭亂挖開來，一個死尸全見。縣令叫挖開他口中，滿口尚是瓜子?？h令叫把老圃鎖了，問其死尸之故。老圃賴不得，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誤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從實說了?？h令道：“怪道這瓜瓤內(nèi)的多是血水，原來是這個人冤氣所結(jié)，他一時屈死，膏液未散，滋長這一根根苗來。天教我衙中人渴病，揀選大瓜，得露出這一場人命。乞丐雖賤，生命則同?？偸峭蹈`，不該死罪！也要抵償?！?br/>
把老圃問成毆死人命絞罪，后來死于獄中?？梢娙嗣林?，一個乞丐死了，又沒人知見的，埋在地下已是一年，又如此結(jié)出異樣大瓜來弄一個明白，正是天理照彰的所在。而今還有一個因這一件事，露出那一件事來，兩件不明不白的官司，一時顯露，說著也古怪，有詩為證：
從來見說沒頭事，此事沒頭真莫猜。
乃至有時該發(fā)露，一頭弄出兩頭來。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直隸徽州府，有一個富人姓程。他那里土俗，但是有貲貨的，就呼為朝奉。蓋宋時有朝奉大夫，就像稱呼富人為員外一般，總是尊他。這個程朝奉擁著巨萬家私，所謂飽暖生淫欲，心里只喜歡的是女色，見人家婦女生得有些姿容的，就千方百計，必要弄他到手才住，隨你費下幾多東西，他多不吝。只是以成事為主，所以花費的也不少，上手的也不計其數(shù)。自古道：“天道禍淫?！辈攀沁@樣貪淫不歇，便有稀奇的事體做出來，直教你破家辱身，急忙分辨得來，已吃過大虧了，這是后話。
且說徽州府嚴(yán)子街邊有一個賣酒的，姓李叫做李方哥。有妻陳氏，生得十分嬌媚，豐采動人。程朝奉動了火，終日將買酒為由，甜言軟語哄動他夫妻二人。雖是纏得熱分了，那陳氏也自正正氣氣，一時也勾搭不上。程朝奉道：“天下的事，惟有利動人心，這家子是貧難之人，我拼舍著一主財，怕不上我的鉤？私下鉆求，不如明買。”一日對李方哥道：“你一年賣酒得利多少？”李方哥道：“靠朝奉福陰，借此度得夫妻兩口，便是好了?！背坛畹溃骸坝械泌A余么？”李方哥道：
“若有得一兩二兩贏余，便也留著些做個根本，而今只好繃繃拽拽，朝升暮合過去，那得贏余？”程朝奉道：“假如有個人幫你十兩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心下何如？”李方哥道：“小人若有得十兩五兩銀子，便多做些好酒起來，開個興頭的糟坊，一年之間，度了口，還有得多。只是沒尋那許多東西，就是有人肯借，欠下了債要賠利錢，不如守此小本經(jīng)紀(jì)罷了?！?br/>
朝奉道：“我看你做人也好，假如你有一點好心到我，我便與你二三十兩，也不打緊?！崩罘礁绲溃骸岸畠墒浅畹暮撩?，小人得了卻一生一世受用不盡了，只是朝奉怎么肯？”朝奉道：“肯倒肯，只要你好心?！崩罘礁绲溃骸敖绦∪嗽趺礃拥模?br/>
才是好心?！背钚Φ溃骸拔蚁矚g你家里一件物事，是不費你本錢的，我借來用用，仍舊還你。若肯時我即時與你三十兩?！?br/>
李方哥道：“我家里那里有朝奉用得著的東西？況且用過就還，有什么不奉承了朝奉？卻要朝奉許多銀子?！背钚Φ溃骸爸慌履悴豢?，你肯了，又怕你妻子不舍得。你且兩個去商量一商量，我明日將了銀子來與你，現(xiàn)成講兌。今日空口白話，未好就明說出來?！毙χチ?，李方哥晚上把這些話與陳氏說道：
“不知是要我家什么物件？”陳氏想一想道：“你聽他油嘴，若是別件動用物事，又說道借用就還的，隨你奢遮寶貝也用不得許多貫錢，必是癡心想到我身上來討便宜的說話了。你男子漢放些主意出來，不要被他騰倒。”李方哥笑道：“那有此話！”隔了一日，程朝奉果然拿了一包銀子來，對李方哥道：
“銀子已現(xiàn)有在此，打點送你的了。只看你每意思如何？”朝奉當(dāng)面打開包來，白燦燦的一大包。李方哥見了好不眼熱道：
“朝奉明說是要怎么？小人好如命奉承?！背畹溃骸澳闶莻€曉事人，定要人說個了話，你自想家里是甚東西？是我用得著的，又這般值錢，就是了。”李方哥道：“教小人沒想處，除了小人夫妻兩口身子外，要值上十兩銀子的家伙，一件也不會有?！背钚Φ溃骸罢巧砩系?，那個說是身子外邊的？”李方哥通紅了臉道：“朝奉沒正經(jīng)！怎如此取笑！”朝奉道：“我不取笑，現(xiàn)錢買現(xiàn)貨，愿者成交。若不肯時，也只索罷了，我怎好強得你！”說罷，打點袖起銀子了。自古道：
清酒紅人面，黃金黑世心。
李方哥見程朝奉要收拾起銀子，便呆著眼不開口，盡有些沉吟不舍之意。程朝奉早已瞧科，就中取著三兩多重一錠銀子，塞在李方哥袖子里道：“且拿著這錠去做樣，一樣十錠就是了。你自家兩個計較去?！崩罘礁绨胪瓢刖偷慕恿?。程朝奉正是會家不忙，見接了銀子，曉得有了機關(guān)，說道：“我去去再來討回音?！崩罘礁邕M(jìn)到內(nèi)房與妻陳氏說道：“果然你昨日猜得不差，原來真是此意。被我掄白了一頓，他沒意思，把這錠銀子作為陪禮，我拿將來了?！标愂系溃骸澳悴荒盟谋愫茫昧怂?，已似有肯意了。他如何肯歇這一條心？”李方哥道：“我一時沒主意，拿了他，臨去時，就說像得我意，十錠也不難。我想我與你在此苦掙一年，掙不出幾兩銀子來。他的意思，倒肯在你身上舍主大錢。我每不如將計就計哄他，與了他些甜頭，便起他一主大銀子，也不難了。也強如一盞半盞的與別人論價錢?！崩罘礁缯f罷，就將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
陳氏拿到手來看一看道：“你男子漢見了這個東西，就舍得老婆養(yǎng)漢子?！崩罘礁绲溃骸安皇巧岬?，難得財主家倒了運來想我們，我們拼忍著一時羞恥，一生受用不盡了。而今總是混帳的世界，我們又不是什么閥閱人家，就守著清白，也沒人來替你造牌坊，落得和同了些?！标愂系溃骸笆堑挂彩牵呷舜鸫鸬?，怎好兜他？”李方哥道：“總是做他的本錢不著，我而今辦著一個東道在房里，請他晚間來吃酒，我自到外邊那里去避一避。等他來時，只說我偶然出外就來的，先做主人陪他飲酒，中間他自然撩撥你，你看著機會，就與他成了事。
等得我來時，事已過了，可不是不知不覺的，落得賺了他一主銀子。”陳氏道：“只是有些害羞，使不得?！崩罘礁绲溃?br/>
“程朝奉也是一向熟的，有什么羞？你只是做主人陪他吃酒，又不是要你先去兜他，只看他這么樣來，才回答他就是。也沒什么羞處。”陳氏見說，算來也不打緊的，當(dāng)下應(yīng)承了。
李方哥一面辦治了東道，走去邀請程朝奉說道：“承朝奉不棄，晚間整酒在小房中，特請朝奉一敘。朝奉就來則個?！?br/>
朝奉見說，喜之不勝道：“果然利動人心，他已商量得情愿了。
今晚請我，必然就成事?！卑筒坏锰焱砬皝砀凹s。從來好事多磨，程朝奉意氣洋洋走出街來，只見一般兒朝奉姓汪的，拉著他水口去看什么新來的表子王大舍，一把拉了就走。程朝奉推說沒工夫得去，他說：“有什么貴干？”程朝奉心忙里，一時造不出來。汪朝奉見他沒得說，便道：“原沒事干，怎如此推故掃興？”不管三七二十一，同了兩三個少年子弟，一推一推的，牽的去了。到了那里，汪朝奉看得中意，就秤銀子辦起東道來，在那里入馬。程朝奉心上有事，被帶住了身子，好不耐煩。三杯兩盞，逃了席就走，已有二更天氣。此時李方哥已此尋個事由，避在朋友家里了，沒人再來相邀的。程朝奉徑自急急忙忙走到李家店中，見店門不關(guān)，心下意會了。進(jìn)了店，就把門拴著。那店中房子苦不深遂，抬眼望見房中燈燭明亮，酒肴羅列，悄無人聲。走進(jìn)看時，不見一個人影，忙把桌上火移來一照，大叫一聲：“不好了！”正是：
分開八塊頂陽骨，傾下一桶雪水來。
程朝奉看時，只見滿地多是鮮血，一個沒頭的婦人，淌在血泊里，不知是什么事由？驚得牙齒捉對兒廝打，抽身出外，開門便走。到了家里，只是打顫，蹲踮不定，心頭丕丕的跳，曉得是非要惹到身上，一味惶惑不提。
且說李方哥在朋友家里挨過了更深，料道朝奉與妻子事體已完，從容到家，還好趁吃杯兒酒，一步步踱將回來。只見店門口開著，心里道：“那朝奉好不精細(xì)，私下做事，門也不掩掩著?！?br/>
走到房里，不見什么朝奉，只有個沒頭的尸著，淌在地下?？纯瓷砩弦路?，正是妻子。驚得亂跳道：“怎的起？怎的起？”一頭哭，一頭想道：“我妻子已是肯的，有什么言語沖撞了他？便把來殺了。須與他討命去！”連忙把家里收拾干凈了，鎖上了門，往奔到程朝奉家敲門。朝奉不知好歹，聽得是李方哥聲音，正要問他們端的，慌忙開出門來。李方哥一把扭住道：“你干得好事！為何把我妻子殺了？”程朝奉道：
“我到你家，并不見一人，只見你妻子已殺倒在地。怎說是我殺了？”李方哥道：“不是你，是誰？”程朝奉道：“我心里愛你的妻子，若是見了，奉承還恐不及，舍得殺他！你須訪個備細(xì)，不要冤我！”李方哥道：“好端端兩口住在家里，是你來起這些根由，而今卻把我妻子殺了，還推得那個！和你見官去，好好還我一個人來?！眱上履銧幬胰?，天已大明。結(jié)扭了，一直到府里來叫屈。府里見是人命事，準(zhǔn)了狀發(fā)與三府王通判審問這件事。王通判帶了原被兩人，先到李家店中相驗死首。相得是個婦人，身體被人用刀殺死的，現(xiàn)無頭顱。通判著落地方把尸盛了，帶原被告到衙門來。先問李方哥的口詞。李方哥道：“小人李方哥，妻陳氏，是開酒店度日的。是這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乘小人不在，以買酒為由來強奸他。
想是小人妻子不肯，他就殺死了。”通判問：“程某如何說？”
程朝奉道：“李方哥夫妻賣酒，小人是他的熟主顧。李方哥昨日來請小人去吃酒，小人因有事去得遲了些。到他家里，不見李方哥，只見他妻子不知被何人殺死在房，小人慌忙走了家來，與小人并無相干?！蓖ㄅ械溃骸八f你以買酒為由去強奸他，你又說是他請你到家，他既請了你，是主人了，為何他反不在家？這還是你去強奸是真了?！背坛畹溃骸拔瘜嵤撬麃碚埿∪耍∪瞬湃サ?。當(dāng)面在這里，老爺問他，他須賴不過。”李方道：“請是小人請他的，小人未到家，他先去強奸，殺了人了?！蓖跬ㄅ械溃骸凹仁悄阏埶趺茨阄吹郊?，他倒先去行奸殺人？你其時不來家作主人，倒在那里去了？其間必有隱情。”取夾棍來，每人一夾棍，只得多把實情來說了。
李方哥道：“其實程某看上了小人的妻子，許了小人銀兩，要與小人妻子同吃酒。小人貪利，不合許允，請他吃酒是實。小人怕礙他眼，只得躲過片時。后邊到家，不想妻子被他殺死在地，他逃在家里去了?！背坛畹溃骸靶∪讼矚g他妻子，要營勾他是真。他已自許允請小人吃酒了，小人為什么反要殺他？其實到他家時，妻子已不知為何殺死了。小人慌了，走了回家，實與小人無干。”通判道：“李方哥請吃酒賣奸是真，程某去時，必是那婦人推拒，一時殺了也是真。平白地要謀奸人妻子，原不是良人行徑，這人命自然是程某抵嘗了?！背坛畹溃骸靶∪瞬缓弦娏嗣郎?，輒起貪心，是小人的罪了。至于人命，委實不知，不要說他夫妻商量同請小人吃酒，已是愿從的了。即使有些勉強，也還好慢慢央求，何至于下手殺了他？”王通判惱他奸淫起禍，那聽他辯說，要把他問個強奸殺人死罪。卻是死人無頭，又無行兇機械，成不得招，責(zé)了限期，要在程朝奉身上追那顆頭出來。正是：
官法如爐不自由，這回惹著怎干休。
方知女色真難得，此日何來美婦頭？
程朝奉比過幾限，只沒尋那顆頭處。程朝奉訴道：“便做道是強奸不從，小人殺了，小人藏著那顆頭做什么用？在此挨這樣比較?！蓖跬ㄅ幸娝f得有理，也疑道：“是或者另有人殺了這婦，也不可知?！鼻野殉坛钆c李方哥多下在監(jiān)里了，便叫拘集一干鄰里人等，問他事體根由，與程某殺人真假。鄰里人等多說：“他們是主顧家，時常往來的，也未見什么奸情等。至于程某是個有身家的人，貪淫的事或者有之，從來也不曾見他做什么兇惡歹事過來。人命的事，未必是他?！蓖ㄅ械溃骸凹任幢厥浅棠?，你地方人必曉得李方哥家的備細(xì)，與誰有仇？那處可疑？該推詳?shù)贸鰜??！编徖锶说鹊溃骸袄罘礁缙饺召u酒，也不見有什么仇人。他夫妻兩口做人多好，平日與人斗口的事多沒有的。這黑夜間不知何人所殺，連地方人多沒猜處?！蓖ㄅ械溃骸澳銈兌嗳ネ膺呍L一訪?！北娙祟I(lǐng)命，正要走出。內(nèi)中一個老者，走上前來稟那個？只因說出這個人來，有分交：
乞化游僧，明投三尺之法，
沉埋朽骨，趁白十年之冤。
正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老者道：“地方上向有一個遠(yuǎn)處來的游僧，每夜敲梆，高叫求人布施，已一個多月了。自從那夜李家婦人被殺之后，就不聽得他的聲響了。若道是別處去了，怎有這樣恰好的事？況且地方上不曾見有人布施他的，怎肯就去。這個事著實有疑?！?br/>
通判聞言道：“殺人作歹，正是野僧本等。這疑也是有理的。
只那尋這個游僧處？”老者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老爺喚那程某出來，說與他知道。他家道殷實，要明白這事，必然不吝重賞。這游僧也去不久，不過只在左近地方，要訪著他也不難的?！蓖ㄅ幸姥?，獄中帶出程朝奉來，把老者之言說與他。程朝奉道：“有此疑端，便是小人生路。只求老爺與小人做主，出個廣撲文書，著落幾個應(yīng)撲，四處尋訪。小人情愿立個賞票，認(rèn)出謝金就是?！碑?dāng)下通判差了應(yīng)撲出來，程朝奉托人邀請眾應(yīng)撲說話，選送了十兩銀子做盤費，又押起三十兩，等尋得著這和尚，即時交付，眾應(yīng)撲應(yīng)承去了。
原來應(yīng)撲黨與極多，耳目最眾，但是他們上心的事，沒有個訪拿不出的。見程朝奉是個可擾之家，又兼有了厚贈，怎不出力？不上一年已訪得這叫夜僧人在寧國府地方乞化，夜夜街上叫了轉(zhuǎn)來，投在一個古廟里宿歇。眾應(yīng)撲帶了一個地方人，認(rèn)得面貌是真，正是巖子鎮(zhèn)叫夜的了。眾應(yīng)撲商量道：
“人便是這個人了，不知殺人是他不是他？就是他了，沒個憑據(jù)，也不好拿得他，只可智取?！彼阌嬋ち艘患D人衣服，把一個少年些的應(yīng)撲，打扮起來，裝做了婦人模樣。一眾人去埋伏在一個林子內(nèi)，是街上回到古廟必經(jīng)之地，守至更深，果然這僧人叫夜轉(zhuǎn)來。塞了梆，正自獨行林子里。假做了婦人的，低聲叫道：“和尚，還我頭來！”初時一聲，那僧人已吃了一驚，立定了腳，昏黑之中，隱隱見是個穿紅的婦人，心上虛怯不過了。只聽得一聲不了，又叫：“和尚，還我頭來！”
連叫不止，那僧人慌了。顫篤篤的道：“頭在你家上三家鋪架上不是？休要來纏我！”眾人聽罷，情知殺人事已實，胡哨一聲，眾應(yīng)撲一齊鉆出，把個和尚捆住。道：“這賊禿！你巖子鎮(zhèn)殺了人，還躲在這里么？”先是一頓下馬威，打軟了，然后解到府里來。通判問應(yīng)撲：“如何拿得著他？”應(yīng)撲把假裝婦人嚇?biāo)?，他說出真情，才擒住他的話，稟明白了，帶過僧人來。僧人明知事已露出，混懶不過，只得認(rèn)道：“委實殺了婦人是的?！蓖ㄅ械溃骸八c你有什么冤仇？殺了他?！鄙说溃?br/>
“并無冤仇，只因那晚叫夜，經(jīng)過這家門首，見店門不關(guān)，挨身進(jìn)去，只指望偷盜些什么。不曉得燈燭明亮，有一個美貌的婦人，盛裝站立在床邊?？匆娏瞬挥傻眯睦锊粍踊?，抱住求奸，他抵死不肯。一時性起，拔出戒刀來殺了。提了頭就走，走將出來，才想道：‘要那頭做什么？’其時把來掛在上三家鋪架上了。只是恨他那不肯，出了這口氣。當(dāng)時連夜走脫此地。而今被拿住，是應(yīng)得嘗他命的，別無他話。”通判就出票去，提那上三家鋪上人來問道：“和尚招出人頭在鋪架上，而今那里去了？”鋪上人道：“當(dāng)時實有一個人頭掛在架上，天明時見了，因恐怕經(jīng)官受累，悄悄將來，移上前去十來家趙大門首一棵樹上掛首。已后不知怎么樣了？”通判差人押了這三家鋪人來提趙大到官，趙大道：“小人那日早起，果然見樹上掛著一顆人頭，心中驚懼，思要首官。誠恐官司牽累，當(dāng)下悄地拿到家中埋在后園了?！蓖ㄅ械溃骸岸瘳F(xiàn)在那里么？”
趙大道：“小人其時就怕后邊或有是非，要留做證見，埋處把一棵小草樹記認(rèn)著的，怎么不現(xiàn)在？”通判道：“只怕其間有詐偽，須得我親自去取驗?！蓖ㄅ屑磿r打轎，抬到趙大家里，叫趙大在前引路。引至后園中，趙大指著一處道：“在這底下?！?br/>
通判叫從人掘?qū)⑾氯?，剛耙得土開，只見一顆人頭連泥帶土，轂碌碌滾將出來。眾人發(fā)聲喊道：“在這里了?！蓖ㄅ械溃骸斑@婦人的尸首，今日方得完全。”從人把泥土拂去，仔細(xì)一看，驚道：“可又古怪！這婦人怎生是有髭須的？”送上通判看時，但見這顆人頭：
雙眸緊閉，一口牢開。頸子上也是刀刃之傷，嘴兒邊卻有須髯之復(fù)。早難道骷髏能作怪，致令得男女會差池。
王通判驚道：“這分明是一個男子的頭，不是那婦人的了。
這頭又出見得作怪，其中必有蹊蹺?！焙鹊溃骸鞍掩w大鎖了！”
尋那趙大時，先前看見掘著人頭，不是婦人的，已自往外跑了。王通判就走出趙大前邊屋里，叫抬張桌兒做公座。坐了，帶那趙大的家屬過來，且問這顆人頭的事。趙大妻子一時難以支吾，只得實招道：“十年前趙大曾有個仇人，姓馬，被趙大殺了，帶這顆頭來埋在這里的。”通判道：“適才趙大在此，而今躲在那里了？”妻子道：“他方才見人頭被掘?qū)?，曉得事發(fā)，他一徑出門，連家里多不說那里去了?！蓖跬ㄅ械溃?br/>
“立刻的事，他不過走在親眷家里，料去不遠(yuǎn)，快把你家什么親眷住址，一一招出來?！逼拮优聞有谭ǎ坏谜械溃骸坝袀€女婿，姓江，做府中令史，必是投他去了?！蓖ㄅ屑磿r差人押了妻子，竟到這江令史家里來拿。通判坐在趙大家里立等回話。果然甕中捉鱉，手到拿來。
且說江令史是衙門中人，曉得利害，見丈人趙大急急忙忙走到家來，說道：“是殺人事發(fā)，思要藏避。”令史恐怕累及身家，不敢應(yīng)承，勸他往別處逃生。趙大一時未有去向，心里不決。正躊躇間，公差已押著妻子來要人了。江令史此時火到身上，且自圖滅熄，不好隱瞞，只得付與公差，仍帶到趙大自己家里來。妻子路上已自對他說道：“適才老爺問時，我已實說了。你也招了罷，免受痛苦?！壁w大見通判時，果然一口承認(rèn)。通判問其詳細(xì)，趙大道：“這姓馬的，先與小人有些仇隙，后來在山路中遇著。小人因在那里砍柴，帶著有刀在身邊，把他來殺了。恐怕有人認(rèn)得，一時傳遍這事，就露出來，所以既剝了他的衣服，就割下頭來，藏在家里。把衣服燒了，頭埋在園中。后來馬家不見了人，尋問時，只見有人說：‘山中有個死尸。’因無頭的，不知是不是，不好認(rèn)得。
而今事已經(jīng)久，連馬家也不提起了。這埋頭的去處，與前日婦人之頭相離有一丈多地。只因這個頭在地里，恐怕發(fā)露，所以前日埋那婦人頭時，把草樹記認(rèn)的。因為隔得遠(yuǎn)，有膽氣掘下去。不知為何一掘，到先掘著了？這也是宿世冤業(yè)，應(yīng)得填還。早知如此，連那婦人的頭，也不說了?！蓖ㄅ械溃?br/>
“而今婦人的頭，畢竟在那里？”趙大道：“只在那一塊，這是記認(rèn)不差的。”通判又帶他到后院，再命從人打舊掘處掘下去，果然又掘出一顆頭來。認(rèn)一認(rèn)，才方是婦人的了。通判笑道：
“一件人命卻問出兩件人命來，莫非天意也！”鎖了趙大，帶了兩顆人頭，來到府中，出張牌去喚馬家親人來認(rèn)。馬家兒子見說，才曉得父親不見了十年，果是被人殺了。來補狀詞，王通判準(zhǔn)了。把兩顆人頭，一顆給與馬家埋葬，一顆喚李方哥出來認(rèn)看，果是其妻的了。把叫夜僧與趙大各打三十板，多問成了死罪。程朝奉不合買奸，致死人命，問成徒罪，折價納贖。李方哥不合賣奸問杖罪的決斷。程朝奉出葬埋銀子六兩，給與李方哥葬那陳氏。三家鋪人不合移尸，各該問罪，因不是這等，不得并發(fā)趙大人命，似乎天意明冤，非關(guān)人事，釋罪不究。王通判這件事，問得清白，一時清結(jié)了兩件沒頭事，申詳上司，各各稱獎，至今傳為美談。
只可笑程朝奉空想一個婦人，不得到手，枉葬送了他一條性命，自己吃了許多驚恐，又坐了一年多監(jiān)，費掉了百來兩銀子，方得明白，有甚便宜處？那陳氏立個主意不從夫言，也不見得被人殺了。至于因此一事，那趙大久無對證的人命，一并發(fā)覺，越見得天心巧處?？梢娖坌氖伦霾坏靡恍┑摹Ｓ性姙樽C：
冶容海淫從古語，會見金夫不自在。
稱觴已自不有躬，何怪啟寵納人侮。
彼黠者徒恣強暴，將此頭顱向何許？
幽冤郁積十年余，彼處有頭欲出發(fā)。
人命關(guān)天地，從來有報施。
其間多幻處，造物顯其奇。
話說湖廣黃州府有一地方，名曰黃圻寮，最產(chǎn)得好瓜。有一老圃，以瓜為業(yè)，時時手自灌溉，愛惜倍至。圃中諸瓜，獨有一顆結(jié)得極大，塊壘如斗。老圃特意留著，待等味熟，要獻(xiàn)與豪家做孝順的。一日手中持了鋤頭，去圃中掘菜，忽見一個人掩掩縮縮，在那瓜地中。急趕去看時，乃是一個乞丐，在那里偷吃瓜。把個籬笆多扒開了，仔細(xì)一認(rèn)，正不見了這顆極大的，已被他打碎，連瓤帶子，在那里亂啃。老圃見偏摘掉了加意的東西，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提起手里鋤頭，照頭一下。卻原來不禁打，打得腦漿迸流，死于地下。老圃慌了手腳，忙把鋤頭鋤開一楞地來，把尸體埋好，上面將泥鋪平。且喜是個乞丐，并沒個親人來做苦主討命，竟沒有人知道罷了。到了明年，其地上瓜愈盛，仍舊一顆獨結(jié)大的，足抵得三四個小的，也一般加意愛惜，不肯輕采。偶然官衙中有個害熱渴的，想得個大瓜清解。各處買來，多不中意，累那買辦衙役比較了幾番。衙役急了，四處尋訪，見說老圃瓜地專有大瓜，遂將錢與買，進(jìn)圃選擇。果有一瓜，比常瓜大數(shù)倍，欣然出了十個瓜的價錢，買了去送進(jìn)衙中。衙中人大喜，見這個瓜大得異常，集了眾人共剖。剖將開來，瓤水亂流。多嚷道：“可惜好大瓜，是爛的了。”仔細(xì)一看，多把舌頭伸出半晌，縮不進(jìn)去。你道為何？原來滿桌都是鮮紅血水，滿鼻是血腥氣的。眾人大驚，稟知縣令。縣令道：“其間必有冤事?！彼旖心琴I辦的來問道：“這瓜是那里來的？”買辦的道：“是一個老圃家里地上的。”縣令道：“他怎生法兒養(yǎng)得這瓜恁大？喚他來我要問他。”買辦的不敢稽遲，隨去把個老圃喚來當(dāng)面?？h令道：“你家的瓜，為何長得這樣大？一圃中多是這樣的么？”老圃道：“其余多是常瓜，只有這顆，不知為何恁大？”縣令道：“經(jīng)常也這樣結(jié)一顆兒么？”老圃道：
“去年也結(jié)一顆，沒有這樣大，略比常瓜大些。今年這一顆大得古怪，自來不曾見這樣?！笨h令笑道：“此必異種，他的根畢竟不同，快打轎，我親去看?！碑?dāng)時抬至老圃家中，叫他指示結(jié)瓜的處所?？h令叫人取鋤頭掘?qū)⑾氯ィ此窃鯓拥模?br/>
掘不多深，只見瓜的根在泥土中，卻像種在一件東西里頭的。
扒開泥土一看，乃是個死人的口張著，其根直在里面出將起來。眾人發(fā)聲喊，把鋤頭亂挖開來，一個死尸全見。縣令叫挖開他口中，滿口尚是瓜子?？h令叫把老圃鎖了，問其死尸之故。老圃賴不得，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誤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從實說了?？h令道：“怪道這瓜瓤內(nèi)的多是血水，原來是這個人冤氣所結(jié)，他一時屈死，膏液未散，滋長這一根根苗來。天教我衙中人渴病，揀選大瓜，得露出這一場人命。乞丐雖賤，生命則同?？偸峭蹈`，不該死罪！也要抵償?！?br/>
把老圃問成毆死人命絞罪，后來死于獄中?？梢娙嗣林?，一個乞丐死了，又沒人知見的，埋在地下已是一年，又如此結(jié)出異樣大瓜來弄一個明白，正是天理照彰的所在。而今還有一個因這一件事，露出那一件事來，兩件不明不白的官司，一時顯露，說著也古怪，有詩為證：
從來見說沒頭事，此事沒頭真莫猜。
乃至有時該發(fā)露，一頭弄出兩頭來。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直隸徽州府，有一個富人姓程。他那里土俗，但是有貲貨的，就呼為朝奉。蓋宋時有朝奉大夫，就像稱呼富人為員外一般，總是尊他。這個程朝奉擁著巨萬家私，所謂飽暖生淫欲，心里只喜歡的是女色，見人家婦女生得有些姿容的，就千方百計，必要弄他到手才住，隨你費下幾多東西，他多不吝。只是以成事為主，所以花費的也不少，上手的也不計其數(shù)。自古道：“天道禍淫?！辈攀沁@樣貪淫不歇，便有稀奇的事體做出來，直教你破家辱身，急忙分辨得來，已吃過大虧了，這是后話。
且說徽州府嚴(yán)子街邊有一個賣酒的，姓李叫做李方哥。有妻陳氏，生得十分嬌媚，豐采動人。程朝奉動了火，終日將買酒為由，甜言軟語哄動他夫妻二人。雖是纏得熱分了，那陳氏也自正正氣氣，一時也勾搭不上。程朝奉道：“天下的事，惟有利動人心，這家子是貧難之人，我拼舍著一主財，怕不上我的鉤？私下鉆求，不如明買。”一日對李方哥道：“你一年賣酒得利多少？”李方哥道：“靠朝奉福陰，借此度得夫妻兩口，便是好了?！背坛畹溃骸坝械泌A余么？”李方哥道：
“若有得一兩二兩贏余，便也留著些做個根本，而今只好繃繃拽拽，朝升暮合過去，那得贏余？”程朝奉道：“假如有個人幫你十兩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心下何如？”李方哥道：“小人若有得十兩五兩銀子，便多做些好酒起來，開個興頭的糟坊，一年之間，度了口，還有得多。只是沒尋那許多東西，就是有人肯借，欠下了債要賠利錢，不如守此小本經(jīng)紀(jì)罷了?！?br/>
朝奉道：“我看你做人也好，假如你有一點好心到我，我便與你二三十兩，也不打緊?！崩罘礁绲溃骸岸畠墒浅畹暮撩?，小人得了卻一生一世受用不盡了，只是朝奉怎么肯？”朝奉道：“肯倒肯，只要你好心?！崩罘礁绲溃骸敖绦∪嗽趺礃拥模?br/>
才是好心?！背钚Φ溃骸拔蚁矚g你家里一件物事，是不費你本錢的，我借來用用，仍舊還你。若肯時我即時與你三十兩?！?br/>
李方哥道：“我家里那里有朝奉用得著的東西？況且用過就還，有什么不奉承了朝奉？卻要朝奉許多銀子?！背钚Φ溃骸爸慌履悴豢?，你肯了，又怕你妻子不舍得。你且兩個去商量一商量，我明日將了銀子來與你，現(xiàn)成講兌。今日空口白話，未好就明說出來?！毙χチ?，李方哥晚上把這些話與陳氏說道：
“不知是要我家什么物件？”陳氏想一想道：“你聽他油嘴，若是別件動用物事，又說道借用就還的，隨你奢遮寶貝也用不得許多貫錢，必是癡心想到我身上來討便宜的說話了。你男子漢放些主意出來，不要被他騰倒。”李方哥笑道：“那有此話！”隔了一日，程朝奉果然拿了一包銀子來，對李方哥道：
“銀子已現(xiàn)有在此，打點送你的了。只看你每意思如何？”朝奉當(dāng)面打開包來，白燦燦的一大包。李方哥見了好不眼熱道：
“朝奉明說是要怎么？小人好如命奉承?！背畹溃骸澳闶莻€曉事人，定要人說個了話，你自想家里是甚東西？是我用得著的，又這般值錢，就是了。”李方哥道：“教小人沒想處，除了小人夫妻兩口身子外，要值上十兩銀子的家伙，一件也不會有?！背钚Φ溃骸罢巧砩系?，那個說是身子外邊的？”李方哥通紅了臉道：“朝奉沒正經(jīng)！怎如此取笑！”朝奉道：“我不取笑，現(xiàn)錢買現(xiàn)貨，愿者成交。若不肯時，也只索罷了，我怎好強得你！”說罷，打點袖起銀子了。自古道：
清酒紅人面，黃金黑世心。
李方哥見程朝奉要收拾起銀子，便呆著眼不開口，盡有些沉吟不舍之意。程朝奉早已瞧科，就中取著三兩多重一錠銀子，塞在李方哥袖子里道：“且拿著這錠去做樣，一樣十錠就是了。你自家兩個計較去?！崩罘礁绨胪瓢刖偷慕恿?。程朝奉正是會家不忙，見接了銀子，曉得有了機關(guān)，說道：“我去去再來討回音?！崩罘礁邕M(jìn)到內(nèi)房與妻陳氏說道：“果然你昨日猜得不差，原來真是此意。被我掄白了一頓，他沒意思，把這錠銀子作為陪禮，我拿將來了?！标愂系溃骸澳悴荒盟谋愫茫昧怂?，已似有肯意了。他如何肯歇這一條心？”李方哥道：“我一時沒主意，拿了他，臨去時，就說像得我意，十錠也不難。我想我與你在此苦掙一年，掙不出幾兩銀子來。他的意思，倒肯在你身上舍主大錢。我每不如將計就計哄他，與了他些甜頭，便起他一主大銀子，也不難了。也強如一盞半盞的與別人論價錢?！崩罘礁缯f罷，就將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
陳氏拿到手來看一看道：“你男子漢見了這個東西，就舍得老婆養(yǎng)漢子?！崩罘礁绲溃骸安皇巧岬?，難得財主家倒了運來想我們，我們拼忍著一時羞恥，一生受用不盡了。而今總是混帳的世界，我們又不是什么閥閱人家，就守著清白，也沒人來替你造牌坊，落得和同了些?！标愂系溃骸笆堑挂彩牵呷舜鸫鸬?，怎好兜他？”李方哥道：“總是做他的本錢不著，我而今辦著一個東道在房里，請他晚間來吃酒，我自到外邊那里去避一避。等他來時，只說我偶然出外就來的，先做主人陪他飲酒，中間他自然撩撥你，你看著機會，就與他成了事。
等得我來時，事已過了，可不是不知不覺的，落得賺了他一主銀子。”陳氏道：“只是有些害羞，使不得?！崩罘礁绲溃?br/>
“程朝奉也是一向熟的，有什么羞？你只是做主人陪他吃酒，又不是要你先去兜他，只看他這么樣來，才回答他就是。也沒什么羞處。”陳氏見說，算來也不打緊的，當(dāng)下應(yīng)承了。
李方哥一面辦治了東道，走去邀請程朝奉說道：“承朝奉不棄，晚間整酒在小房中，特請朝奉一敘。朝奉就來則個?！?br/>
朝奉見說，喜之不勝道：“果然利動人心，他已商量得情愿了。
今晚請我，必然就成事?！卑筒坏锰焱砬皝砀凹s。從來好事多磨，程朝奉意氣洋洋走出街來，只見一般兒朝奉姓汪的，拉著他水口去看什么新來的表子王大舍，一把拉了就走。程朝奉推說沒工夫得去，他說：“有什么貴干？”程朝奉心忙里，一時造不出來。汪朝奉見他沒得說，便道：“原沒事干，怎如此推故掃興？”不管三七二十一，同了兩三個少年子弟，一推一推的，牽的去了。到了那里，汪朝奉看得中意，就秤銀子辦起東道來，在那里入馬。程朝奉心上有事，被帶住了身子，好不耐煩。三杯兩盞，逃了席就走，已有二更天氣。此時李方哥已此尋個事由，避在朋友家里了，沒人再來相邀的。程朝奉徑自急急忙忙走到李家店中，見店門不關(guān)，心下意會了。進(jìn)了店，就把門拴著。那店中房子苦不深遂，抬眼望見房中燈燭明亮，酒肴羅列，悄無人聲。走進(jìn)看時，不見一個人影，忙把桌上火移來一照，大叫一聲：“不好了！”正是：
分開八塊頂陽骨，傾下一桶雪水來。
程朝奉看時，只見滿地多是鮮血，一個沒頭的婦人，淌在血泊里，不知是什么事由？驚得牙齒捉對兒廝打，抽身出外，開門便走。到了家里，只是打顫，蹲踮不定，心頭丕丕的跳，曉得是非要惹到身上，一味惶惑不提。
且說李方哥在朋友家里挨過了更深，料道朝奉與妻子事體已完，從容到家，還好趁吃杯兒酒，一步步踱將回來。只見店門口開著，心里道：“那朝奉好不精細(xì)，私下做事，門也不掩掩著?！?br/>
走到房里，不見什么朝奉，只有個沒頭的尸著，淌在地下?？纯瓷砩弦路?，正是妻子。驚得亂跳道：“怎的起？怎的起？”一頭哭，一頭想道：“我妻子已是肯的，有什么言語沖撞了他？便把來殺了。須與他討命去！”連忙把家里收拾干凈了，鎖上了門，往奔到程朝奉家敲門。朝奉不知好歹，聽得是李方哥聲音，正要問他們端的，慌忙開出門來。李方哥一把扭住道：“你干得好事！為何把我妻子殺了？”程朝奉道：
“我到你家，并不見一人，只見你妻子已殺倒在地。怎說是我殺了？”李方哥道：“不是你，是誰？”程朝奉道：“我心里愛你的妻子，若是見了，奉承還恐不及，舍得殺他！你須訪個備細(xì)，不要冤我！”李方哥道：“好端端兩口住在家里，是你來起這些根由，而今卻把我妻子殺了，還推得那個！和你見官去，好好還我一個人來?！眱上履銧幬胰?，天已大明。結(jié)扭了，一直到府里來叫屈。府里見是人命事，準(zhǔn)了狀發(fā)與三府王通判審問這件事。王通判帶了原被兩人，先到李家店中相驗死首。相得是個婦人，身體被人用刀殺死的，現(xiàn)無頭顱。通判著落地方把尸盛了，帶原被告到衙門來。先問李方哥的口詞。李方哥道：“小人李方哥，妻陳氏，是開酒店度日的。是這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乘小人不在，以買酒為由來強奸他。
想是小人妻子不肯，他就殺死了。”通判問：“程某如何說？”
程朝奉道：“李方哥夫妻賣酒，小人是他的熟主顧。李方哥昨日來請小人去吃酒，小人因有事去得遲了些。到他家里，不見李方哥，只見他妻子不知被何人殺死在房，小人慌忙走了家來，與小人并無相干?！蓖ㄅ械溃骸八f你以買酒為由去強奸他，你又說是他請你到家，他既請了你，是主人了，為何他反不在家？這還是你去強奸是真了?！背坛畹溃骸拔瘜嵤撬麃碚埿∪耍∪瞬湃サ?。當(dāng)面在這里，老爺問他，他須賴不過。”李方道：“請是小人請他的，小人未到家，他先去強奸，殺了人了?！蓖跬ㄅ械溃骸凹仁悄阏埶趺茨阄吹郊?，他倒先去行奸殺人？你其時不來家作主人，倒在那里去了？其間必有隱情。”取夾棍來，每人一夾棍，只得多把實情來說了。
李方哥道：“其實程某看上了小人的妻子，許了小人銀兩，要與小人妻子同吃酒。小人貪利，不合許允，請他吃酒是實。小人怕礙他眼，只得躲過片時。后邊到家，不想妻子被他殺死在地，他逃在家里去了?！背坛畹溃骸靶∪讼矚g他妻子，要營勾他是真。他已自許允請小人吃酒了，小人為什么反要殺他？其實到他家時，妻子已不知為何殺死了。小人慌了，走了回家，實與小人無干。”通判道：“李方哥請吃酒賣奸是真，程某去時，必是那婦人推拒，一時殺了也是真。平白地要謀奸人妻子，原不是良人行徑，這人命自然是程某抵嘗了?！背坛畹溃骸靶∪瞬缓弦娏嗣郎?，輒起貪心，是小人的罪了。至于人命，委實不知，不要說他夫妻商量同請小人吃酒，已是愿從的了。即使有些勉強，也還好慢慢央求，何至于下手殺了他？”王通判惱他奸淫起禍，那聽他辯說，要把他問個強奸殺人死罪。卻是死人無頭，又無行兇機械，成不得招，責(zé)了限期，要在程朝奉身上追那顆頭出來。正是：
官法如爐不自由，這回惹著怎干休。
方知女色真難得，此日何來美婦頭？
程朝奉比過幾限，只沒尋那顆頭處。程朝奉訴道：“便做道是強奸不從，小人殺了，小人藏著那顆頭做什么用？在此挨這樣比較?！蓖跬ㄅ幸娝f得有理，也疑道：“是或者另有人殺了這婦，也不可知?！鼻野殉坛钆c李方哥多下在監(jiān)里了，便叫拘集一干鄰里人等，問他事體根由，與程某殺人真假。鄰里人等多說：“他們是主顧家，時常往來的，也未見什么奸情等。至于程某是個有身家的人，貪淫的事或者有之，從來也不曾見他做什么兇惡歹事過來。人命的事，未必是他?！蓖ㄅ械溃骸凹任幢厥浅棠?，你地方人必曉得李方哥家的備細(xì)，與誰有仇？那處可疑？該推詳?shù)贸鰜??！编徖锶说鹊溃骸袄罘礁缙饺召u酒，也不見有什么仇人。他夫妻兩口做人多好，平日與人斗口的事多沒有的。這黑夜間不知何人所殺，連地方人多沒猜處?！蓖ㄅ械溃骸澳銈兌嗳ネ膺呍L一訪?！北娙祟I(lǐng)命，正要走出。內(nèi)中一個老者，走上前來稟那個？只因說出這個人來，有分交：
乞化游僧，明投三尺之法，
沉埋朽骨，趁白十年之冤。
正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老者道：“地方上向有一個遠(yuǎn)處來的游僧，每夜敲梆，高叫求人布施，已一個多月了。自從那夜李家婦人被殺之后，就不聽得他的聲響了。若道是別處去了，怎有這樣恰好的事？況且地方上不曾見有人布施他的，怎肯就去。這個事著實有疑?！?br/>
通判聞言道：“殺人作歹，正是野僧本等。這疑也是有理的。
只那尋這個游僧處？”老者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老爺喚那程某出來，說與他知道。他家道殷實，要明白這事，必然不吝重賞。這游僧也去不久，不過只在左近地方，要訪著他也不難的?！蓖ㄅ幸姥?，獄中帶出程朝奉來，把老者之言說與他。程朝奉道：“有此疑端，便是小人生路。只求老爺與小人做主，出個廣撲文書，著落幾個應(yīng)撲，四處尋訪。小人情愿立個賞票，認(rèn)出謝金就是?！碑?dāng)下通判差了應(yīng)撲出來，程朝奉托人邀請眾應(yīng)撲說話，選送了十兩銀子做盤費，又押起三十兩，等尋得著這和尚，即時交付，眾應(yīng)撲應(yīng)承去了。
原來應(yīng)撲黨與極多，耳目最眾，但是他們上心的事，沒有個訪拿不出的。見程朝奉是個可擾之家，又兼有了厚贈，怎不出力？不上一年已訪得這叫夜僧人在寧國府地方乞化，夜夜街上叫了轉(zhuǎn)來，投在一個古廟里宿歇。眾應(yīng)撲帶了一個地方人，認(rèn)得面貌是真，正是巖子鎮(zhèn)叫夜的了。眾應(yīng)撲商量道：
“人便是這個人了，不知殺人是他不是他？就是他了，沒個憑據(jù)，也不好拿得他，只可智取?！彼阌嬋ち艘患D人衣服，把一個少年些的應(yīng)撲，打扮起來，裝做了婦人模樣。一眾人去埋伏在一個林子內(nèi)，是街上回到古廟必經(jīng)之地，守至更深，果然這僧人叫夜轉(zhuǎn)來。塞了梆，正自獨行林子里。假做了婦人的，低聲叫道：“和尚，還我頭來！”初時一聲，那僧人已吃了一驚，立定了腳，昏黑之中，隱隱見是個穿紅的婦人，心上虛怯不過了。只聽得一聲不了，又叫：“和尚，還我頭來！”
連叫不止，那僧人慌了。顫篤篤的道：“頭在你家上三家鋪架上不是？休要來纏我！”眾人聽罷，情知殺人事已實，胡哨一聲，眾應(yīng)撲一齊鉆出，把個和尚捆住。道：“這賊禿！你巖子鎮(zhèn)殺了人，還躲在這里么？”先是一頓下馬威，打軟了，然后解到府里來。通判問應(yīng)撲：“如何拿得著他？”應(yīng)撲把假裝婦人嚇?biāo)?，他說出真情，才擒住他的話，稟明白了，帶過僧人來。僧人明知事已露出，混懶不過，只得認(rèn)道：“委實殺了婦人是的?！蓖ㄅ械溃骸八c你有什么冤仇？殺了他?！鄙说溃?br/>
“并無冤仇，只因那晚叫夜，經(jīng)過這家門首，見店門不關(guān)，挨身進(jìn)去，只指望偷盜些什么。不曉得燈燭明亮，有一個美貌的婦人，盛裝站立在床邊?？匆娏瞬挥傻眯睦锊粍踊?，抱住求奸，他抵死不肯。一時性起，拔出戒刀來殺了。提了頭就走，走將出來，才想道：‘要那頭做什么？’其時把來掛在上三家鋪架上了。只是恨他那不肯，出了這口氣。當(dāng)時連夜走脫此地。而今被拿住，是應(yīng)得嘗他命的，別無他話。”通判就出票去，提那上三家鋪上人來問道：“和尚招出人頭在鋪架上，而今那里去了？”鋪上人道：“當(dāng)時實有一個人頭掛在架上，天明時見了，因恐怕經(jīng)官受累，悄悄將來，移上前去十來家趙大門首一棵樹上掛首。已后不知怎么樣了？”通判差人押了這三家鋪人來提趙大到官，趙大道：“小人那日早起，果然見樹上掛著一顆人頭，心中驚懼，思要首官。誠恐官司牽累，當(dāng)下悄地拿到家中埋在后園了?！蓖ㄅ械溃骸岸瘳F(xiàn)在那里么？”
趙大道：“小人其時就怕后邊或有是非，要留做證見，埋處把一棵小草樹記認(rèn)著的，怎么不現(xiàn)在？”通判道：“只怕其間有詐偽，須得我親自去取驗?！蓖ㄅ屑磿r打轎，抬到趙大家里，叫趙大在前引路。引至后園中，趙大指著一處道：“在這底下?！?br/>
通判叫從人掘?qū)⑾氯?，剛耙得土開，只見一顆人頭連泥帶土，轂碌碌滾將出來。眾人發(fā)聲喊道：“在這里了?！蓖ㄅ械溃骸斑@婦人的尸首，今日方得完全。”從人把泥土拂去，仔細(xì)一看，驚道：“可又古怪！這婦人怎生是有髭須的？”送上通判看時，但見這顆人頭：
雙眸緊閉，一口牢開。頸子上也是刀刃之傷，嘴兒邊卻有須髯之復(fù)。早難道骷髏能作怪，致令得男女會差池。
王通判驚道：“這分明是一個男子的頭，不是那婦人的了。
這頭又出見得作怪，其中必有蹊蹺?！焙鹊溃骸鞍掩w大鎖了！”
尋那趙大時，先前看見掘著人頭，不是婦人的，已自往外跑了。王通判就走出趙大前邊屋里，叫抬張桌兒做公座。坐了，帶那趙大的家屬過來，且問這顆人頭的事。趙大妻子一時難以支吾，只得實招道：“十年前趙大曾有個仇人，姓馬，被趙大殺了，帶這顆頭來埋在這里的。”通判道：“適才趙大在此，而今躲在那里了？”妻子道：“他方才見人頭被掘?qū)?，曉得事發(fā)，他一徑出門，連家里多不說那里去了?！蓖跬ㄅ械溃?br/>
“立刻的事，他不過走在親眷家里，料去不遠(yuǎn)，快把你家什么親眷住址，一一招出來?！逼拮优聞有谭ǎ坏谜械溃骸坝袀€女婿，姓江，做府中令史，必是投他去了?！蓖ㄅ屑磿r差人押了妻子，竟到這江令史家里來拿。通判坐在趙大家里立等回話。果然甕中捉鱉，手到拿來。
且說江令史是衙門中人，曉得利害，見丈人趙大急急忙忙走到家來，說道：“是殺人事發(fā)，思要藏避。”令史恐怕累及身家，不敢應(yīng)承，勸他往別處逃生。趙大一時未有去向，心里不決。正躊躇間，公差已押著妻子來要人了。江令史此時火到身上，且自圖滅熄，不好隱瞞，只得付與公差，仍帶到趙大自己家里來。妻子路上已自對他說道：“適才老爺問時，我已實說了。你也招了罷，免受痛苦?！壁w大見通判時，果然一口承認(rèn)。通判問其詳細(xì)，趙大道：“這姓馬的，先與小人有些仇隙，后來在山路中遇著。小人因在那里砍柴，帶著有刀在身邊，把他來殺了。恐怕有人認(rèn)得，一時傳遍這事，就露出來，所以既剝了他的衣服，就割下頭來，藏在家里。把衣服燒了，頭埋在園中。后來馬家不見了人，尋問時，只見有人說：‘山中有個死尸。’因無頭的，不知是不是，不好認(rèn)得。
而今事已經(jīng)久，連馬家也不提起了。這埋頭的去處，與前日婦人之頭相離有一丈多地。只因這個頭在地里，恐怕發(fā)露，所以前日埋那婦人頭時，把草樹記認(rèn)的。因為隔得遠(yuǎn)，有膽氣掘下去。不知為何一掘，到先掘著了？這也是宿世冤業(yè)，應(yīng)得填還。早知如此，連那婦人的頭，也不說了?！蓖ㄅ械溃?br/>
“而今婦人的頭，畢竟在那里？”趙大道：“只在那一塊，這是記認(rèn)不差的。”通判又帶他到后院，再命從人打舊掘處掘下去，果然又掘出一顆頭來。認(rèn)一認(rèn)，才方是婦人的了。通判笑道：
“一件人命卻問出兩件人命來，莫非天意也！”鎖了趙大，帶了兩顆人頭，來到府中，出張牌去喚馬家親人來認(rèn)。馬家兒子見說，才曉得父親不見了十年，果是被人殺了。來補狀詞，王通判準(zhǔn)了。把兩顆人頭，一顆給與馬家埋葬，一顆喚李方哥出來認(rèn)看，果是其妻的了。把叫夜僧與趙大各打三十板，多問成了死罪。程朝奉不合買奸，致死人命，問成徒罪，折價納贖。李方哥不合賣奸問杖罪的決斷。程朝奉出葬埋銀子六兩，給與李方哥葬那陳氏。三家鋪人不合移尸，各該問罪，因不是這等，不得并發(fā)趙大人命，似乎天意明冤，非關(guān)人事，釋罪不究。王通判這件事，問得清白，一時清結(jié)了兩件沒頭事，申詳上司，各各稱獎，至今傳為美談。
只可笑程朝奉空想一個婦人，不得到手，枉葬送了他一條性命，自己吃了許多驚恐，又坐了一年多監(jiān)，費掉了百來兩銀子，方得明白，有甚便宜處？那陳氏立個主意不從夫言，也不見得被人殺了。至于因此一事，那趙大久無對證的人命，一并發(fā)覺，越見得天心巧處?？梢娖坌氖伦霾坏靡恍┑摹Ｓ性姙樽C：
冶容海淫從古語，會見金夫不自在。
稱觴已自不有躬，何怪啟寵納人侮。
彼黠者徒恣強暴，將此頭顱向何許？
幽冤郁積十年余，彼處有頭欲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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