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八年，俺答賊寇，又屢進(jìn)犯。其部將把都兒、辛愛，率兵屯會州，窺機(jī)進(jìn)擾。薊鎮(zhèn)總督兵王抒拜表朝廷，言邊關(guān)賊耗。老賊嚴(yán)嵩，因?qū)ぎ嬇c王抒結(jié)下私冤，不以國事為重，只盼他失事，先是奏世宗道：“非是邊關(guān)事急，實乃王抒前時有操兵之過，因降俸而不滿，故謊稱賊耗，以圖增補(bǔ)軍餉，肥已私囊耳！”
世宗不悅，遂置之不理。嚴(yán)嵩竊喜，只待王抒兵敗，尋機(jī)問罪。不料捷報馳來，乃是王抒所發(fā)，言初戰(zhàn)獲勝，賊兵已退。嚴(yán)嵩又奏世宗道：“總督兵王抒畏俱賊寇，拒守不戰(zhàn)。將士屢屢請戰(zhàn)，只奈王抒不肯。抒茍且偷安，有誤社稷！”世宗問及退兵之策，嚴(yán)嵩道：“賊寇屯兵會州，勢從東入。想那薊鎮(zhèn)之東，山勢險要，可據(jù)天險而守，當(dāng)萬無一失！”世宗準(zhǔn)其奏。遂命王抒引兵東進(jìn)。那把都兒、辛愛諸賊寇，見抒東進(jìn)，有機(jī)可乘，遂挾賊子朵顏為向?qū)В@路而來，其間由潘家口入，渡灤河而進(jìn)，大掠遵化、遷安、薊州、玉田等縣，所到之處，燒、殺、槍、掠無惡不作，勢焰熏天。眼見危及京師，朝野大震。是時京城內(nèi)外，已緊急得了不得。嚴(yán)嵩見時機(jī)已到，遂召御史王漸、方輅暗至私衙密謀，劾奏王抒及巡撫御史王輪等罪。世宗聞奏大怒，貶王輪于外，重責(zé)王抒，令其停俸自省。嚴(yán)嵩得行其計，只不肯罷休，趁王抒在府中停俸自省之機(jī)，屢屢使人上門逼畫，軟硬兼施。王抒恨其奸詐誤國，又構(gòu)禍于已身，惱怒斥責(zé)。嚴(yán)嵩益恨，至五月，又密使王漸，方輅劾奏王抒，言其失策者三，可罪者四。世宗準(zhǔn)奏，遂命逮王抒及中軍游擊張倫下詔獄。此時王抒飲恨獄中，真?zhèn)€呼天天不應(yīng)，喚地地不靈。
此時世貞赴任山東。聞灤河驚變，父親下詔獄。解官從山東匆匆趕人京來。
到門首下馬，撇下疆繩也不去管，只留與門人理會?；琶Ρ荚褐衼怼４藭r丫環(huán)迎兒，正端著個盆兒潑水，見他慌張趕來，低聲道：“公子可暫到書房歇息。老夫人幾日只是痛哭，不得安歇，此時剛剛?cè)怂?，不可驚動！”
世貞急問道：“因何生事？”
迎兒道：“二公子現(xiàn)在書房，你可與他說話?！?br/>
世貞來到書房，見室內(nèi)杳無聲息。世懋想是連日忙亂，歇息不得，此時斜倚書案，直點頭打瞌睡。只有跟隨王抒多年的親兵王山，正在一旁侍候。見他進(jìn)來，王山慌忙施禮，正待說話時，世懋聽腳步聲蒙朧醒來，見到世貞，喚一聲哥哥，搖頭長嘆口氣，淚珠先自叭叭掉落下來。
世貞見他模樣，情知事態(tài)緊急，心下側(cè)然，急問道：“爹爹如今怎樣，何故遭此陷害？”
王山把灤河兵變之事敘述一遍，正自講時，只見迎兒急急趕來道：“老夫人喚公子說話?！?br/>
原來老夫人并不曾睡著。聽院里世貞與迎兒說話時，已自醒來。世貞同世懋隨迎兒到了母親臥房。但見母親神清憔悴，眼泡兒紅腫，懨懨無神。見他來時，老夫人未曾說話，又哭泣起來道：“我兒，快，快想法兒救救你爹爹！”
話來說完，又咳又喘，已說不下去?；诺糜瓋好o老夫人捶背，溫存勸道：
“公子回來，便都好了，自會設(shè)法搭救老爺。你只好生保養(yǎng)身體，不必多慮了。
世貞自不忍心，也近前勸道：“母親勿需多慮，爹爹之事，只在孩兒身上。”
老夫人搖著頭，拉著他手哭道：“我的苦命兒呀，你休哄我，只怕你救不得爹爹，那奸賊壞了他性命，我們這家便塌下來了！老天爺嚇！你怎地也不開眼，只教好人受冤害呀！”
哭得痛時，前仰后合，拍著腿兒，便是世貞兄弟與迎兒三人，也拉她不住。
世懋也陪淚勸道：“事已至此，母親哭壞身體，又有何用？如今哥哥來了，我們且好好商議如何救爹爹便是！”
老夫人哭轉(zhuǎn)了聲兒，又埋怨世貞道：“平日里我只勸你，做人爭不得強(qiáng)，夾著尾巴做人，人家還是尋你不是，你端得不肯聽，與那嚴(yán)家作下仇來。如今生出這天塌地陷之禍?zhǔn)?，害得你爹爹好苦也！?br/>
世貞慌道：“孩兒知罪便是，只是母親要想開些，孩兒即刻去請朝中與父親厚交年伯商議，請諸位大人奏明圣上為爹爹求情?！?br/>
世貞同世懋計較，找朝中與父親相交甚厚者，一一上府登門求拜，但請聯(lián)名上書，乞求圣上開恩。老夫人搖頭嘆道：“朝中與你爹爹相好者，皆系嚴(yán)嵩仇人，且又不能朝見皇上。如今只有備下重禮，去嚴(yán)府那里向老賊求情，在皇上面前說句話，只比一百個人聯(lián)名還要強(qiáng)些！”遂如此這般，又叮嚀一番。
世貞聽時，猶如一瓢涼水，迎頭直澆到腳底。正是：
驚開六葉連肝肺，愁煞忠孝男兒心。
世貞暗暗叫苦：“有道是士可殺，不可辱，想我堂堂七尺男子，如今卻要向那權(quán)勢小人奴顏卑膝，受他言語凌辱，如何做得出？奈何父親危機(jī)，又母命難違，現(xiàn)別無良策，只得屈身如此了！”
世懋道：“那賊人弄奸做下勾當(dāng)，且貪婪無厭，一般禮品，須是打不動他奸心?！?br/>
老夫人道：“只要救得你爹爹性命，便是賣盡家中產(chǎn)業(yè)，也顧不得了?，F(xiàn)府內(nèi)尚有兩千兩銀子，只一古腦兒送與他便是了?！?br/>
計議停當(dāng)，到次日，世貞打點兩千兩銀子，裝在八個酒壇內(nèi)，命家人挑了，自己拿了禮帖，抬送到嚴(yán)府門首。那門人見世貞氣宇非凡，非等閑之輩，又見抬送著許多重禮，慌忙賠笑迎下階來，深深唱個哈道：“敢問大人自何處來？”
世貞道：“煩你稟報貴府老爺，只道世貞求見！”
那門人道：“你敢是我家老爺求畫的王世貞么？”
世貞道：“正是，但煩快些稟報！”
門人聽是他時，只哼一聲，便掉轉(zhuǎn)身兒，昂起脖兒抖著腿，冷冷說道：“老爺不在，朝中議事未回，你問怎的？”
世貞見他奴才模樣，忍下氣道：“老爺不在，可去報與公子。”
門人仍是那般姿勢，冷冷說道：“莫道是公子，便只管家嚴(yán)爺，也不在了?！?br/>
世貞見他冷落不肯實說，曉得是要些東西，就向袖中取出五兩銀子，遞與他道：“只是相煩通稟一聲。”
門人一手將銀子收了，一手只不肯縮回，也不言語，張開等著。
世貞見他如互傲慢無禮，心中火起，一個耳舌子扇在他臉上，罵道：“奴才好不識相，給你臉時，偏向下撕，便是你公子在此，也怎敢這般潑野！你不稟時，我自進(jìn)去！”
門人先吃一巴掌，已自軟了，又見他要往里闖，心里慌了，唯恐失職受責(zé)，忍氣道：“大人留步，我去稟報就是！””世貞見他識趣，遂又取出五兩銀子，只朝地上一丟，道：“若這般識相，也須不虧特你，可去做個酒錢！”
門人慌忙從地上揀起，連連回首賠笑，屁顛屁顛去了。良久，只見嚴(yán)年出來。
世貞拱一拱手，與他五十兩銀子，說道：“世貞有話求見老爺。即是老爺不在，可相煩老管家稟報公子！”
那嚴(yán)年雖是勢利。，卻深知世貞性子，欲待趁他府中有難敲詐，又恐他性惱生事，沉恩片刻，便淡淡說一聲道：“可隨我來。”
世貞隨他進(jìn)了院子，從二層大廳旁邊另一座儀門進(jìn)去，走不遠(yuǎn)時，又來到三間敞廳，自是坐北朝南，綠油欄桿；朱紅牌額上，石青填地金字，大書天子御筆欽賜《學(xué)士琴堂》四字。
嚴(yán)年道：“老爺還未散朝，你且少待，我先稟與公子。”
世貞待他去后，自尋思道：“燈節(jié)時他請我來吃酒，我盡將他一番羞辱，如今求到分的門上，那廝怎肯罷休，且看他怎他說來！”
正自尋思，嚴(yán)年轉(zhuǎn)來道：“公子有請，且隨我到書房！”
世貞到書房，聽里面有說笑聲。欲待停步，嚴(yán)年道：“公子有命，但進(jìn)無妨！”
世貞命隨從將禮擔(dān)停于門首，推門進(jìn)時，驚得呆了，哪肯相信自己；只見赤條條幾個漢子，正與世蕃狎昵，不堪人目。看那幾個人時，又都認(rèn)得，盡是吃朝中傣祿之人。一個是禮部侍郎白啟常，一個是國子監(jiān)事王材，一個是右諭德唐汝揖。如今三人摘摔烏沙帽，脫去蟒袍玉帶，分明與世蕃做男妓。尤其那白啟常更甚，以粉墨涂面，描得細(xì)眉，涂得口紅，妖冶作女兒態(tài)，只供世蕃歡樂。
世貞見狀，如吃蒼蠅般惡膩，且又尷尬，只好將目光投向別處。世蕃道：
“賢弟尊駕至此，怕那畫兒上手了？”
世貞來前，料定他要問及《清明上河圖》一事。心中早有計較，正待答話，忽嚴(yán)年來稟報道：“老爺回府了！”
一語未畢，那白啟常三人先自慌了，緊忙亂穿衣服，一時錯亂，這個穿錯了褲兒，那個穿錯了襪兒，那個又找不到鞋兒。尚未穿畢，嚴(yán)嵩已入書房，見世貞時，先自一怔，復(fù)矜持笑道：“賢侄如何至此？老夫適才退朝，恐多有怠慢了。”
世貞乘機(jī)遞上禮單道：“適才東樓兄正問那《清明上河圖》一事。大人酷興雅愛，我自當(dāng)盡力以求之。奈家中實無此物，權(quán)且備薄禮以作求畫之資，望大人不棄笑納！”嘴里賠笑說時，心里卻咬牙暗罵道：“老賊，我待看你如何計較?！?br/>
嚴(yán)嵩接過禮單，見上面寫有白銀二千兩，金壺玉盞，絲繡蟒袍，自是禮重，捻須微笑，口里卻故作推辭道：“這禮物決不可受的，你還是抬回去：”世貞知其貪婪。便如此說，無非虛情假意，道：“些小微物，實不足道。只進(jìn)獻(xiàn)大人作求畫薄資，略表些許心意?！彼煺惺置胰藢⒍Y物抬進(jìn)屋里。
嚴(yán)嵩道：：“即是如此，令左右收了?！?br/>
旁邊一班人見吩咐，把禮物盡收下去。
嚴(yán)嵩又道：“賢侄至此，怕是為你父親詔獄之事而來吧？”
世貞道：”正是，不知父親因何故蒙此奇禍？”
世蕃冷冷笑道：“便不說時，你也當(dāng)自知?！?br/>
嚴(yán)嵩道：“世蕃不得無禮！”又做感慨之態(tài)，搖頭嘆道：“灤河驚變，驚動帝京。萬歲龍顏震怒，言道邊帥失職，招賊為患，危及社稷安危，理當(dāng)論斬。老夫雖再三保奏，奈何圣上震怒之下只聽不進(jìn)，以招此禍矣！”
世貞心下罵道：“好奸賊，只將謊言誆那個，不是你從中弄奸，焉能如此！”
只為營救父親，咬碎牙只往肚里咽，反賠笑央求道：“父親出生人死，抵御外寇，盡忠報國，功過可論。如今遭此深難，還望老大人開天地之心，于萬歲面前多多保全，超生性命則個！”
嚴(yán)嵩道：“此案原是王漸、方輅劾奏。本章上來，我先自壓下數(shù)月，只望等圣心回動，再做計較。奈何王、方二位御史再次劾奏，老夫再不敢私下扣壓。遂呈與圣上，不想生出奇禍，自是有愧。”
世貞自足驚異，這班惡賊，果然個個笑面虎，豺狼心。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只說得你心里舒但，叫你笑著死丟。如今傾盡家產(chǎn)與他，不知他險惡心中，可曾生出一絲善念。仍是懇切求道：“如今父親性命，自在大人身上。但求老爺在萬歲面前多多周全，小人合家自是感恩不盡。”
世蕃笑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賢弟此時當(dāng)知此話不假吧！”
嚴(yán)嵩喝斥世蕃道：“賢侄如今水深火熱，如何開得玩笑！”又勸世貞道：
“賢侄請放心，令尊之事，原非一人之過，況且勝敗乃兵家常事。如今天寵遺缺，邊關(guān)又緊，將帥旨可隨意更動。老夫自當(dāng)竭盡全力，勸得圣上回轉(zhuǎn)，從輕發(fā)落便是了。只委屈令尊吃幾日牢中之苦，不日便可開脫，賢侄可回府恭候消息，朝中之事，只在老夫身上！”
世貞見他言語爽快，只道金銀推得磨轉(zhuǎn)，千恩萬謝去了。正是：
一從丹青起禍胎，不盡風(fēng)波滾滾來。如今日落西門外，卻盼扶桑喚將回。
世貞回到府上，母親問到時，便這般如實說了，母親略放寬心道：“嚴(yán)篙那賊雖惡，即是他答應(yīng)肯出面周旋，想此案便可了結(jié)。”
豈知數(shù)日過后，不見動靜，世貞又去嚴(yán)府催問。嚴(yán)嵩仍是前番話語，一手兜攬，只道其中許多周折，需待一一調(diào)解。只請他寬心。如是再三，轉(zhuǎn)眼數(shù)月，已到九月下旬，案清仍然未定。
卻說那嚴(yán)嵩收了世貞二千兩銀子，明里大包大攬，道是與王抒開脫，將這案情兜下，暗里卻恨他不死，密囑司法嚴(yán)刑拷問，逼他招出反叛罪來。
這日司法不開堂衙，秘密在獄中提王抒審問。王抒來到滴水檐前，只見司法已備下大樣的刑具，新開的板子、夾棍擺在前面。司法坐在正中，兩邊排列著虎狼般的一班校尉。那司法大模大樣，做出無限的威風(fēng)，高聲叫道：“叛逆之賊，豈敢見本官不下跪?！?br/>
王抒昂首道：“我有功于國家，無罪于朝廷，豈能跪你？”
那司法道：“現(xiàn)有你隨身親信兵士王山，告你私通賊寇，按兵不舉，引狼人室，豈可不知罪?！?br/>
王抒道：“即有告人王山，理應(yīng)叫他前來作證?！?br/>
司法道：“那王山畏罪潛逃，正有錦衣衛(wèi)行書緝拿。不料你堂堂督兵主帥，也這般怕死，便是這小小罪名，也不敢招?！?br/>
王抒道：“豈有此理，我于國有功，何以招罪，怎講怕死？若這般時，你何不將死罪招認(rèn)，做個不怕死的英雄?！?br/>
司法怒道：“既不肯招，與我重重責(zé)打四十！”
左右一聲吆喝，將王抒拉將下來，重打四十棍棒?？蓱z三軍督兵，在幾個奴才手下，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死去又醒，只不肯招。那賊又行拷打一番，直打得王抒頭發(fā)蓬散，嘴邊淌血，忍痛呻吟。
這里正行拷打，忽獄卒入內(nèi)稟報道：“監(jiān)外有王爺隨身兵丁王山前來探監(jiān)?！?br/>
王抒道：“恰好，原告即來此，可喚他進(jìn)來與你們作證?！?br/>
司法命校衛(wèi)道：“既然來了，便放他不過，速速將他拿下。”
兩個校衛(wèi)出去片刻，便將王山押解進(jìn)來。那王山猶自挎著籃兒，籃兒里裝的酒菜飯，一路走時，一路掙扎招呼：“我來探監(jiān)送飯，如何將我拿下？”嘴里喊時，又被校衛(wèi)強(qiáng)扭住胳膊跪在地下。
司法道：“大膽王山，你可將王抒如何私通賊寇，按兵不舉，引狼之事重新招來！”
王山不知就里，被問得懵了，道：“帥爺忠心報國，功高天下，怎講他私通賊寇。”
司怯怒道：“大膽奴才，前時原是你告發(fā)，如今卻又抵賴，出爾反爾，著實可恨，不重重打時，如何肯招！”
那王山甚是精明，眨眨眼睛說道：“莫打，我招，我招，只在帥爺面前，我便作個見證?！?br/>
司法道：“如此快講！”
王抒聽如此說時，甚至驚異。怒道：“數(shù)年鞍馬，你一直跟隨于我，豈不知我心跡，如何血口噴人！”
王山凄然笑道：“此時不講，再無別日了?！被厥走殿^向司法求道：“我與帥爺，主仆一場，若要我講，容我敬他薄酒一杯，了卻主仆情分，再講也不遲！”
司法只盼王山招供，便可定王抒之罪，如何不依。允道：“只看你面上，便賞他一壞酒。”
那王山從籃中取出酒來，滿斟一杯，跪在王抒面前，雙手擎起道：“王山不才，一向承蒙帥爺錯愛，以致跟隨侍奉。如今帥爺有難，王山無力以報，只有這一杯寡酒，略表心跡。小人自知不能服侍帥爺始終，今日一別，再也無期。小人雖是愚蠢之人，也還懂得忠、孝、節(jié)、義。今日見帥爺含冤，于心何忍。今生不能相隨，不如先去陰司，等死后再服侍帥爺罷了?！毖粤T，怒目而起，向那司法吼一聲道：“無恥奸賊，我便死為厲鬼也要代帥爺討你血債，報仇雪恨！”一言未了，驀地往石階上一撞，頭顱已碎，腦漿迸出而死。。
那司法并校衛(wèi)都驚得呆了。獄卒凄然落淚，別轉(zhuǎn)身去。獨(dú)王抒哈哈大笑道：
“好王山！好王山！可見天下忠義不絕。一卑微士卒，獨(dú)懷浩然正氣，可驚日月、泣鬼神，為我楷模！”說罷忍痛爬起，跪在王山尸前，連拜三拜，放聲大哭起來。
司法自覺無趣，便命獄卒將王山尸體拖去。又將王抒收監(jiān)。
卻說這獄卒，姓曹，名九。老婆在時，是個絕戶，老婆死了，便成了個老鰥夫。向是脾氣古怪，又貪愛些小錢兒。自認(rèn)是在閻羅殿前當(dāng)差，鬼門關(guān)上混飯，相交盡是蓬頭鬼，心里便沒人情味。于是便從死人鞋里尋襪兒，漿水里面舀湯喝。
自道是：
往來生死路，出入是非門。人情無冷暖，最是錢財親。
自那日王山拼死罵賊，見他忠義之氣，心里便翻了個過兒，從錢夢里醒來，又知世面還有好人。見王抒忠烈含冤，對他熱情起來。時常偷偷送些酒飯，這日勸道：“老爺即是含冤，何不奏一本章，待我私下給你送到府內(nèi)，轉(zhuǎn)人送奏皇上，以昭雪脫身?！?br/>
王抒甚喜，命他取了紙墨筆硯，寫出一張本疏。上寫道：
犯臣薊鎮(zhèn)總督兵王抒奏呈：抒江蘇太倉人氏。幼習(xí)詩書，成年蒙圣主錯愛，掌握軍兵。歷任巡撫山東、浙江、大岡。屢值倭寇進(jìn)犯，海匪生亂，抒銜圣主鴻恩，統(tǒng)兵剿除?？缁谡鳀|，南及閩粵，仿諸葛渡滬深入。羨班超辟土開疆，慕平仲添城立堡。薊鎮(zhèn)操兵，養(yǎng)銳待全予志，偶有失點，蒙圣主懸鏡明心，詔賜赦罪，誠惶誠恐，憾恩不盡，銜草環(huán)以報。俺答盜寇縱橫，抒鞍馬戎行，鞭指狼姻，旗揮征剿，敵見我旗至，棄盔甲奔逃。奈何虎將麾將，不主將令，及至號令三易，命抒引兵東進(jìn)，賊寇窺機(jī)而入，渡灤河、掠遷安、遵化、玉田諸縣，京師震驚。前則遵旨屯兵，于后奉征東進(jìn)。有賊權(quán)奸，設(shè)牢籠之計，謀誅忠直。妄加反逆之罪。抒陷囹圄，干般拷打，并無抱怨；萬種嚴(yán)刑，忠貞不渝。抒便死時，閻羅天子，當(dāng)知我忠心。今負(fù)罪呈奏，望萬歲洪恩，天心明察。抒所奏皆實，若有虛詞，甘罪無辭。
那曹九待王抒寫畢，接過私藏于腰帶中間。及至到牢獄門前，見守護(hù)兵丁，盡換錦衣校衛(wèi)，搜查甚緊，便是獄中人員，概不放過。只因前日王山探獄，生出事端，惱了嚴(yán)嵩，唯恐監(jiān)獄內(nèi)外，與王抒私通勾連，因此一夜之內(nèi)，把那護(hù)獄兵丁，盡換了錦衣校衛(wèi)，見人就查，有嫌疑則逮。
曹九原本心怯，行至門首，見那錦衣校衛(wèi)個個似虎狼，先自心里怦怦跳個不停；待至搜查之時，那校衛(wèi)見他是獄卒，無非是例行公事。只在他身上拍拍摸摸，若理直氣壯，也無事了，偏這一搜，又自慌亂起來，表白道：“我，我與罪犯決無私通！”這一說時，那錦衣校衛(wèi)倒疑心起來，又見他慌亂神態(tài)，喝一聲道：“你不私通，卻是哪個？”上前將他拿了。曹九見逃脫不過，益發(fā)慌亂，改口道：
“我，我是與相爺報信的?！闭f時便將王抒本疏取出獻(xiàn)了，那錦衣校衛(wèi)知事情嚴(yán)重，便連人帶疏本押送到嚴(yán)府。
嚴(yán)嵩不看則已、只這一看，有分教：
一怒生出殺人膽，便教天下也寒心畢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敘。
世宗不悅，遂置之不理。嚴(yán)嵩竊喜，只待王抒兵敗，尋機(jī)問罪。不料捷報馳來，乃是王抒所發(fā)，言初戰(zhàn)獲勝，賊兵已退。嚴(yán)嵩又奏世宗道：“總督兵王抒畏俱賊寇，拒守不戰(zhàn)。將士屢屢請戰(zhàn)，只奈王抒不肯。抒茍且偷安，有誤社稷！”世宗問及退兵之策，嚴(yán)嵩道：“賊寇屯兵會州，勢從東入。想那薊鎮(zhèn)之東，山勢險要，可據(jù)天險而守，當(dāng)萬無一失！”世宗準(zhǔn)其奏。遂命王抒引兵東進(jìn)。那把都兒、辛愛諸賊寇，見抒東進(jìn)，有機(jī)可乘，遂挾賊子朵顏為向?qū)В@路而來，其間由潘家口入，渡灤河而進(jìn)，大掠遵化、遷安、薊州、玉田等縣，所到之處，燒、殺、槍、掠無惡不作，勢焰熏天。眼見危及京師，朝野大震。是時京城內(nèi)外，已緊急得了不得。嚴(yán)嵩見時機(jī)已到，遂召御史王漸、方輅暗至私衙密謀，劾奏王抒及巡撫御史王輪等罪。世宗聞奏大怒，貶王輪于外，重責(zé)王抒，令其停俸自省。嚴(yán)嵩得行其計，只不肯罷休，趁王抒在府中停俸自省之機(jī)，屢屢使人上門逼畫，軟硬兼施。王抒恨其奸詐誤國，又構(gòu)禍于已身，惱怒斥責(zé)。嚴(yán)嵩益恨，至五月，又密使王漸，方輅劾奏王抒，言其失策者三，可罪者四。世宗準(zhǔn)奏，遂命逮王抒及中軍游擊張倫下詔獄。此時王抒飲恨獄中，真?zhèn)€呼天天不應(yīng)，喚地地不靈。
此時世貞赴任山東。聞灤河驚變，父親下詔獄。解官從山東匆匆趕人京來。
到門首下馬，撇下疆繩也不去管，只留與門人理會?；琶Ρ荚褐衼怼４藭r丫環(huán)迎兒，正端著個盆兒潑水，見他慌張趕來，低聲道：“公子可暫到書房歇息。老夫人幾日只是痛哭，不得安歇，此時剛剛?cè)怂?，不可驚動！”
世貞急問道：“因何生事？”
迎兒道：“二公子現(xiàn)在書房，你可與他說話?！?br/>
世貞來到書房，見室內(nèi)杳無聲息。世懋想是連日忙亂，歇息不得，此時斜倚書案，直點頭打瞌睡。只有跟隨王抒多年的親兵王山，正在一旁侍候。見他進(jìn)來，王山慌忙施禮，正待說話時，世懋聽腳步聲蒙朧醒來，見到世貞，喚一聲哥哥，搖頭長嘆口氣，淚珠先自叭叭掉落下來。
世貞見他模樣，情知事態(tài)緊急，心下側(cè)然，急問道：“爹爹如今怎樣，何故遭此陷害？”
王山把灤河兵變之事敘述一遍，正自講時，只見迎兒急急趕來道：“老夫人喚公子說話?！?br/>
原來老夫人并不曾睡著。聽院里世貞與迎兒說話時，已自醒來。世貞同世懋隨迎兒到了母親臥房。但見母親神清憔悴，眼泡兒紅腫，懨懨無神。見他來時，老夫人未曾說話，又哭泣起來道：“我兒，快，快想法兒救救你爹爹！”
話來說完，又咳又喘，已說不下去?；诺糜瓋好o老夫人捶背，溫存勸道：
“公子回來，便都好了，自會設(shè)法搭救老爺。你只好生保養(yǎng)身體，不必多慮了。
世貞自不忍心，也近前勸道：“母親勿需多慮，爹爹之事，只在孩兒身上。”
老夫人搖著頭，拉著他手哭道：“我的苦命兒呀，你休哄我，只怕你救不得爹爹，那奸賊壞了他性命，我們這家便塌下來了！老天爺嚇！你怎地也不開眼，只教好人受冤害呀！”
哭得痛時，前仰后合，拍著腿兒，便是世貞兄弟與迎兒三人，也拉她不住。
世懋也陪淚勸道：“事已至此，母親哭壞身體，又有何用？如今哥哥來了，我們且好好商議如何救爹爹便是！”
老夫人哭轉(zhuǎn)了聲兒，又埋怨世貞道：“平日里我只勸你，做人爭不得強(qiáng)，夾著尾巴做人，人家還是尋你不是，你端得不肯聽，與那嚴(yán)家作下仇來。如今生出這天塌地陷之禍?zhǔn)?，害得你爹爹好苦也！?br/>
世貞慌道：“孩兒知罪便是，只是母親要想開些，孩兒即刻去請朝中與父親厚交年伯商議，請諸位大人奏明圣上為爹爹求情?！?br/>
世貞同世懋計較，找朝中與父親相交甚厚者，一一上府登門求拜，但請聯(lián)名上書，乞求圣上開恩。老夫人搖頭嘆道：“朝中與你爹爹相好者，皆系嚴(yán)嵩仇人，且又不能朝見皇上。如今只有備下重禮，去嚴(yán)府那里向老賊求情，在皇上面前說句話，只比一百個人聯(lián)名還要強(qiáng)些！”遂如此這般，又叮嚀一番。
世貞聽時，猶如一瓢涼水，迎頭直澆到腳底。正是：
驚開六葉連肝肺，愁煞忠孝男兒心。
世貞暗暗叫苦：“有道是士可殺，不可辱，想我堂堂七尺男子，如今卻要向那權(quán)勢小人奴顏卑膝，受他言語凌辱，如何做得出？奈何父親危機(jī)，又母命難違，現(xiàn)別無良策，只得屈身如此了！”
世懋道：“那賊人弄奸做下勾當(dāng)，且貪婪無厭，一般禮品，須是打不動他奸心?！?br/>
老夫人道：“只要救得你爹爹性命，便是賣盡家中產(chǎn)業(yè)，也顧不得了?，F(xiàn)府內(nèi)尚有兩千兩銀子，只一古腦兒送與他便是了?！?br/>
計議停當(dāng)，到次日，世貞打點兩千兩銀子，裝在八個酒壇內(nèi)，命家人挑了，自己拿了禮帖，抬送到嚴(yán)府門首。那門人見世貞氣宇非凡，非等閑之輩，又見抬送著許多重禮，慌忙賠笑迎下階來，深深唱個哈道：“敢問大人自何處來？”
世貞道：“煩你稟報貴府老爺，只道世貞求見！”
那門人道：“你敢是我家老爺求畫的王世貞么？”
世貞道：“正是，但煩快些稟報！”
門人聽是他時，只哼一聲，便掉轉(zhuǎn)身兒，昂起脖兒抖著腿，冷冷說道：“老爺不在，朝中議事未回，你問怎的？”
世貞見他奴才模樣，忍下氣道：“老爺不在，可去報與公子。”
門人仍是那般姿勢，冷冷說道：“莫道是公子，便只管家嚴(yán)爺，也不在了?！?br/>
世貞見他冷落不肯實說，曉得是要些東西，就向袖中取出五兩銀子，遞與他道：“只是相煩通稟一聲。”
門人一手將銀子收了，一手只不肯縮回，也不言語，張開等著。
世貞見他如互傲慢無禮，心中火起，一個耳舌子扇在他臉上，罵道：“奴才好不識相，給你臉時，偏向下撕，便是你公子在此，也怎敢這般潑野！你不稟時，我自進(jìn)去！”
門人先吃一巴掌，已自軟了，又見他要往里闖，心里慌了，唯恐失職受責(zé)，忍氣道：“大人留步，我去稟報就是！””世貞見他識趣，遂又取出五兩銀子，只朝地上一丟，道：“若這般識相，也須不虧特你，可去做個酒錢！”
門人慌忙從地上揀起，連連回首賠笑，屁顛屁顛去了。良久，只見嚴(yán)年出來。
世貞拱一拱手，與他五十兩銀子，說道：“世貞有話求見老爺。即是老爺不在，可相煩老管家稟報公子！”
那嚴(yán)年雖是勢利。，卻深知世貞性子，欲待趁他府中有難敲詐，又恐他性惱生事，沉恩片刻，便淡淡說一聲道：“可隨我來。”
世貞隨他進(jìn)了院子，從二層大廳旁邊另一座儀門進(jìn)去，走不遠(yuǎn)時，又來到三間敞廳，自是坐北朝南，綠油欄桿；朱紅牌額上，石青填地金字，大書天子御筆欽賜《學(xué)士琴堂》四字。
嚴(yán)年道：“老爺還未散朝，你且少待，我先稟與公子。”
世貞待他去后，自尋思道：“燈節(jié)時他請我來吃酒，我盡將他一番羞辱，如今求到分的門上，那廝怎肯罷休，且看他怎他說來！”
正自尋思，嚴(yán)年轉(zhuǎn)來道：“公子有請，且隨我到書房！”
世貞到書房，聽里面有說笑聲。欲待停步，嚴(yán)年道：“公子有命，但進(jìn)無妨！”
世貞命隨從將禮擔(dān)停于門首，推門進(jìn)時，驚得呆了，哪肯相信自己；只見赤條條幾個漢子，正與世蕃狎昵，不堪人目。看那幾個人時，又都認(rèn)得，盡是吃朝中傣祿之人。一個是禮部侍郎白啟常，一個是國子監(jiān)事王材，一個是右諭德唐汝揖。如今三人摘摔烏沙帽，脫去蟒袍玉帶，分明與世蕃做男妓。尤其那白啟常更甚，以粉墨涂面，描得細(xì)眉，涂得口紅，妖冶作女兒態(tài)，只供世蕃歡樂。
世貞見狀，如吃蒼蠅般惡膩，且又尷尬，只好將目光投向別處。世蕃道：
“賢弟尊駕至此，怕那畫兒上手了？”
世貞來前，料定他要問及《清明上河圖》一事。心中早有計較，正待答話，忽嚴(yán)年來稟報道：“老爺回府了！”
一語未畢，那白啟常三人先自慌了，緊忙亂穿衣服，一時錯亂，這個穿錯了褲兒，那個穿錯了襪兒，那個又找不到鞋兒。尚未穿畢，嚴(yán)嵩已入書房，見世貞時，先自一怔，復(fù)矜持笑道：“賢侄如何至此？老夫適才退朝，恐多有怠慢了。”
世貞乘機(jī)遞上禮單道：“適才東樓兄正問那《清明上河圖》一事。大人酷興雅愛，我自當(dāng)盡力以求之。奈家中實無此物，權(quán)且備薄禮以作求畫之資，望大人不棄笑納！”嘴里賠笑說時，心里卻咬牙暗罵道：“老賊，我待看你如何計較?！?br/>
嚴(yán)嵩接過禮單，見上面寫有白銀二千兩，金壺玉盞，絲繡蟒袍，自是禮重，捻須微笑，口里卻故作推辭道：“這禮物決不可受的，你還是抬回去：”世貞知其貪婪。便如此說，無非虛情假意，道：“些小微物，實不足道。只進(jìn)獻(xiàn)大人作求畫薄資，略表些許心意?！彼煺惺置胰藢⒍Y物抬進(jìn)屋里。
嚴(yán)嵩道：：“即是如此，令左右收了?！?br/>
旁邊一班人見吩咐，把禮物盡收下去。
嚴(yán)嵩又道：“賢侄至此，怕是為你父親詔獄之事而來吧？”
世貞道：”正是，不知父親因何故蒙此奇禍？”
世蕃冷冷笑道：“便不說時，你也當(dāng)自知?！?br/>
嚴(yán)嵩道：“世蕃不得無禮！”又做感慨之態(tài)，搖頭嘆道：“灤河驚變，驚動帝京。萬歲龍顏震怒，言道邊帥失職，招賊為患，危及社稷安危，理當(dāng)論斬。老夫雖再三保奏，奈何圣上震怒之下只聽不進(jìn)，以招此禍矣！”
世貞心下罵道：“好奸賊，只將謊言誆那個，不是你從中弄奸，焉能如此！”
只為營救父親，咬碎牙只往肚里咽，反賠笑央求道：“父親出生人死，抵御外寇，盡忠報國，功過可論。如今遭此深難，還望老大人開天地之心，于萬歲面前多多保全，超生性命則個！”
嚴(yán)嵩道：“此案原是王漸、方輅劾奏。本章上來，我先自壓下數(shù)月，只望等圣心回動，再做計較。奈何王、方二位御史再次劾奏，老夫再不敢私下扣壓。遂呈與圣上，不想生出奇禍，自是有愧。”
世貞自足驚異，這班惡賊，果然個個笑面虎，豺狼心。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只說得你心里舒但，叫你笑著死丟。如今傾盡家產(chǎn)與他，不知他險惡心中，可曾生出一絲善念。仍是懇切求道：“如今父親性命，自在大人身上。但求老爺在萬歲面前多多周全，小人合家自是感恩不盡。”
世蕃笑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賢弟此時當(dāng)知此話不假吧！”
嚴(yán)嵩喝斥世蕃道：“賢侄如今水深火熱，如何開得玩笑！”又勸世貞道：
“賢侄請放心，令尊之事，原非一人之過，況且勝敗乃兵家常事。如今天寵遺缺，邊關(guān)又緊，將帥旨可隨意更動。老夫自當(dāng)竭盡全力，勸得圣上回轉(zhuǎn)，從輕發(fā)落便是了。只委屈令尊吃幾日牢中之苦，不日便可開脫，賢侄可回府恭候消息，朝中之事，只在老夫身上！”
世貞見他言語爽快，只道金銀推得磨轉(zhuǎn)，千恩萬謝去了。正是：
一從丹青起禍胎，不盡風(fēng)波滾滾來。如今日落西門外，卻盼扶桑喚將回。
世貞回到府上，母親問到時，便這般如實說了，母親略放寬心道：“嚴(yán)篙那賊雖惡，即是他答應(yīng)肯出面周旋，想此案便可了結(jié)。”
豈知數(shù)日過后，不見動靜，世貞又去嚴(yán)府催問。嚴(yán)嵩仍是前番話語，一手兜攬，只道其中許多周折，需待一一調(diào)解。只請他寬心。如是再三，轉(zhuǎn)眼數(shù)月，已到九月下旬，案清仍然未定。
卻說那嚴(yán)嵩收了世貞二千兩銀子，明里大包大攬，道是與王抒開脫，將這案情兜下，暗里卻恨他不死，密囑司法嚴(yán)刑拷問，逼他招出反叛罪來。
這日司法不開堂衙，秘密在獄中提王抒審問。王抒來到滴水檐前，只見司法已備下大樣的刑具，新開的板子、夾棍擺在前面。司法坐在正中，兩邊排列著虎狼般的一班校尉。那司法大模大樣，做出無限的威風(fēng)，高聲叫道：“叛逆之賊，豈敢見本官不下跪?！?br/>
王抒昂首道：“我有功于國家，無罪于朝廷，豈能跪你？”
那司法道：“現(xiàn)有你隨身親信兵士王山，告你私通賊寇，按兵不舉，引狼人室，豈可不知罪?！?br/>
王抒道：“即有告人王山，理應(yīng)叫他前來作證?！?br/>
司法道：“那王山畏罪潛逃，正有錦衣衛(wèi)行書緝拿。不料你堂堂督兵主帥，也這般怕死，便是這小小罪名，也不敢招?！?br/>
王抒道：“豈有此理，我于國有功，何以招罪，怎講怕死？若這般時，你何不將死罪招認(rèn)，做個不怕死的英雄?！?br/>
司法怒道：“既不肯招，與我重重責(zé)打四十！”
左右一聲吆喝，將王抒拉將下來，重打四十棍棒?？蓱z三軍督兵，在幾個奴才手下，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死去又醒，只不肯招。那賊又行拷打一番，直打得王抒頭發(fā)蓬散，嘴邊淌血，忍痛呻吟。
這里正行拷打，忽獄卒入內(nèi)稟報道：“監(jiān)外有王爺隨身兵丁王山前來探監(jiān)?！?br/>
王抒道：“恰好，原告即來此，可喚他進(jìn)來與你們作證?！?br/>
司法命校衛(wèi)道：“既然來了，便放他不過，速速將他拿下。”
兩個校衛(wèi)出去片刻，便將王山押解進(jìn)來。那王山猶自挎著籃兒，籃兒里裝的酒菜飯，一路走時，一路掙扎招呼：“我來探監(jiān)送飯，如何將我拿下？”嘴里喊時，又被校衛(wèi)強(qiáng)扭住胳膊跪在地下。
司法道：“大膽王山，你可將王抒如何私通賊寇，按兵不舉，引狼之事重新招來！”
王山不知就里，被問得懵了，道：“帥爺忠心報國，功高天下，怎講他私通賊寇。”
司怯怒道：“大膽奴才，前時原是你告發(fā)，如今卻又抵賴，出爾反爾，著實可恨，不重重打時，如何肯招！”
那王山甚是精明，眨眨眼睛說道：“莫打，我招，我招，只在帥爺面前，我便作個見證?！?br/>
司法道：“如此快講！”
王抒聽如此說時，甚至驚異。怒道：“數(shù)年鞍馬，你一直跟隨于我，豈不知我心跡，如何血口噴人！”
王山凄然笑道：“此時不講，再無別日了?！被厥走殿^向司法求道：“我與帥爺，主仆一場，若要我講，容我敬他薄酒一杯，了卻主仆情分，再講也不遲！”
司法只盼王山招供，便可定王抒之罪，如何不依。允道：“只看你面上，便賞他一壞酒。”
那王山從籃中取出酒來，滿斟一杯，跪在王抒面前，雙手擎起道：“王山不才，一向承蒙帥爺錯愛，以致跟隨侍奉。如今帥爺有難，王山無力以報，只有這一杯寡酒，略表心跡。小人自知不能服侍帥爺始終，今日一別，再也無期。小人雖是愚蠢之人，也還懂得忠、孝、節(jié)、義。今日見帥爺含冤，于心何忍。今生不能相隨，不如先去陰司，等死后再服侍帥爺罷了?！毖粤T，怒目而起，向那司法吼一聲道：“無恥奸賊，我便死為厲鬼也要代帥爺討你血債，報仇雪恨！”一言未了，驀地往石階上一撞，頭顱已碎，腦漿迸出而死。。
那司法并校衛(wèi)都驚得呆了。獄卒凄然落淚，別轉(zhuǎn)身去。獨(dú)王抒哈哈大笑道：
“好王山！好王山！可見天下忠義不絕。一卑微士卒，獨(dú)懷浩然正氣，可驚日月、泣鬼神，為我楷模！”說罷忍痛爬起，跪在王山尸前，連拜三拜，放聲大哭起來。
司法自覺無趣，便命獄卒將王山尸體拖去。又將王抒收監(jiān)。
卻說這獄卒，姓曹，名九。老婆在時，是個絕戶，老婆死了，便成了個老鰥夫。向是脾氣古怪，又貪愛些小錢兒。自認(rèn)是在閻羅殿前當(dāng)差，鬼門關(guān)上混飯，相交盡是蓬頭鬼，心里便沒人情味。于是便從死人鞋里尋襪兒，漿水里面舀湯喝。
自道是：
往來生死路，出入是非門。人情無冷暖，最是錢財親。
自那日王山拼死罵賊，見他忠義之氣，心里便翻了個過兒，從錢夢里醒來，又知世面還有好人。見王抒忠烈含冤，對他熱情起來。時常偷偷送些酒飯，這日勸道：“老爺即是含冤，何不奏一本章，待我私下給你送到府內(nèi)，轉(zhuǎn)人送奏皇上，以昭雪脫身?！?br/>
王抒甚喜，命他取了紙墨筆硯，寫出一張本疏。上寫道：
犯臣薊鎮(zhèn)總督兵王抒奏呈：抒江蘇太倉人氏。幼習(xí)詩書，成年蒙圣主錯愛，掌握軍兵。歷任巡撫山東、浙江、大岡。屢值倭寇進(jìn)犯，海匪生亂，抒銜圣主鴻恩，統(tǒng)兵剿除?？缁谡鳀|，南及閩粵，仿諸葛渡滬深入。羨班超辟土開疆，慕平仲添城立堡。薊鎮(zhèn)操兵，養(yǎng)銳待全予志，偶有失點，蒙圣主懸鏡明心，詔賜赦罪，誠惶誠恐，憾恩不盡，銜草環(huán)以報。俺答盜寇縱橫，抒鞍馬戎行，鞭指狼姻，旗揮征剿，敵見我旗至，棄盔甲奔逃。奈何虎將麾將，不主將令，及至號令三易，命抒引兵東進(jìn)，賊寇窺機(jī)而入，渡灤河、掠遷安、遵化、玉田諸縣，京師震驚。前則遵旨屯兵，于后奉征東進(jìn)。有賊權(quán)奸，設(shè)牢籠之計，謀誅忠直。妄加反逆之罪。抒陷囹圄，干般拷打，并無抱怨；萬種嚴(yán)刑，忠貞不渝。抒便死時，閻羅天子，當(dāng)知我忠心。今負(fù)罪呈奏，望萬歲洪恩，天心明察。抒所奏皆實，若有虛詞，甘罪無辭。
那曹九待王抒寫畢，接過私藏于腰帶中間。及至到牢獄門前，見守護(hù)兵丁，盡換錦衣校衛(wèi)，搜查甚緊，便是獄中人員，概不放過。只因前日王山探獄，生出事端，惱了嚴(yán)嵩，唯恐監(jiān)獄內(nèi)外，與王抒私通勾連，因此一夜之內(nèi)，把那護(hù)獄兵丁，盡換了錦衣校衛(wèi)，見人就查，有嫌疑則逮。
曹九原本心怯，行至門首，見那錦衣校衛(wèi)個個似虎狼，先自心里怦怦跳個不停；待至搜查之時，那校衛(wèi)見他是獄卒，無非是例行公事。只在他身上拍拍摸摸，若理直氣壯，也無事了，偏這一搜，又自慌亂起來，表白道：“我，我與罪犯決無私通！”這一說時，那錦衣校衛(wèi)倒疑心起來，又見他慌亂神態(tài)，喝一聲道：“你不私通，卻是哪個？”上前將他拿了。曹九見逃脫不過，益發(fā)慌亂，改口道：
“我，我是與相爺報信的?！闭f時便將王抒本疏取出獻(xiàn)了，那錦衣校衛(wèi)知事情嚴(yán)重，便連人帶疏本押送到嚴(yán)府。
嚴(yán)嵩不看則已、只這一看，有分教：
一怒生出殺人膽，便教天下也寒心畢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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