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 拜月亭贈圖私會 姑蘇城走馬選妃

金瓶梅傳奇 作者:郭戈


  卻說世貞見姑父竟這般勢利,趨炎官場,只覺氣血上涌,按捺不住,破門而入。那顧瓊正和夫人說話,忽見世貞突兀而入,一時竟不知說些什么,神情極是不自然。世貞原想奚落姑父幾旬,便拂袖而去,如今見姑母雙目垂淚,神情慘然,只怕傷了姑母情面,便軟下心來,施禮稟:“孩兒倉促離京前來拜望姑母,承豪姑父盛情款待,實(shí)是感激不荊今見姑母康泰,也便放下心來。只因舊日與友人有約,明日當(dāng)去探望,不得久留,特來向姑父姑母辭行?!?br/>
  顧氏夫人聽罷,猜到他是聽到剛才言語,心中甚覺不安,慌忙起身扯住他衣袖勸說道:“我兒才來一日,如何便要走,萬萬使不得。若有甚么言語不周觸犯侄兒,只看姑母面上不與計(jì)較罷了1世貞見姑母急得言語慌亂,只差些哭將起來,心下甚是不過意,只好寬慰道:“孩兒本愿多陪伴姑母些日子,只是不好負(fù)約,還望姑母體諒。日后但得空暇,定當(dāng)前來拜望1那顧瓊聽到此處,知他識趣,正中下懷,便插嘴說道:“侄兒千里而來,理當(dāng)多住留幾日。既是有舊約,也不便強(qiáng)留。明日老夫自當(dāng)為侄兒設(shè)酒餞行?!笔镭懲顺龇縼恚櫡蛉四睦锟弦?,一把鼻涕一把淚,直和顧瓊鬧至半夜。

  卻說柔玉小姐見父親無情無義,全不顧念自己終身,只攀鄭家權(quán)勢,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又欲將世貞驅(qū)出府門,心下悲痛欲絕,徑直哭跑回閨樓,茶不思,飯不進(jìn),心中暗暗怨恨父親道:“你把勢利招牌掛在額前,只攀鄭家權(quán)勢,反慢待表哥,苦不相憐;竟將女兒許配與那惡人,教我終身無靠,好不識人也!想表哥遭此輕薄,定然含恨而去,天涯相隔,永不再來。我一片相思向誰訴?”不由得眉黛凝寒,長吁通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愁懨懨拂動絲弦,唱一曲《斗鵪鶉》道:

  欣逢著才貌雙雙,恰好的年華兩兩。情相近,一瓣心香;嘆終身,哀怨凄傷。管什么鄭家勢狂?怎地伯嚴(yán)親難搪,猛可里生不忘,一任價死難降。博得個月滿花芳,不枉卻人間天上。又唱曲《紫花兒序》道:

  喚不醒雙親愚憨,道不盡誹惻柔腸。只為著心貪勢利,逼效鴛鴦,強(qiáng)結(jié)魔障。

  卻教我終身孤苦怎依傍?豈甘心把那鳳花雪月俱撇蕩?如今俺兩情難忘,偏要結(jié)地久天長!

  這時丫環(huán)翠荷自花園中折得一束桃花回來,剛上樓時,聽到小姐暗自傷感,卻是為世貞之事,心下同情,也不由暗自說道:“公子高雅超群,豐姿奇?zhèn)?,老爺有眼無珠,卻把他當(dāng)作禍端,真?zhèn)€是人心難淪1柔玉見丫環(huán)在妝臺前往瓶中插著花兒,也自傷嘆,輕輕問道:“翠荷,你方才自言自語,說些什么來?”

  翠荷一驚,圃首看著小姐臉色,試探說道:“方才我從園中回來,見到王家公子從內(nèi)廳出來,說是明日便要高去。”

  柔玉驚駭?shù)梅碜饐柕溃骸澳憧芍獏s是為得什么?”

  翠荷搖頭苦笑道:“王公子十年不來,卻來了一日便走,便是傻子,心里也明白1柔玉平日看待翠荷,恰似知已姐妹,如今聽她說得這活,便把母親欲退婚許親,父親不允,恐他生禍遭受株連,故此欲驅(qū)他出府門之事一一說與翠荷。翠荷聽得,便直問一句:“小姐心下究竟是何打算?”

  柔玉道:“我心已許,卻只恐他無情?!?br/>
  翠荷道:“這般便好。小姐既有心于他,何不早作打算,明日公子一走,便是那鏡中花影水中月,連個邊兒都抓不著了。”柔玉稍稍思忖,便率直說道:

  “也罷,如今事急,只怕些什么,自古道‘君子周急不濟(jì)富’,今夜初更時分,你約他到后花園來,待我表明此心,自省得空自愁嘆。”翠荷點(diǎn)頭道:“小姐言之有理,只是我請他時,卻怎么講?”

  柔玉道:“你便講我園中拜月賞畫,求他指教。

  他若來時便罷,若不來時,便講我雖得珍畫,不通知音,留之無用,當(dāng)一把火燒盡,正對那冷意灰心?!?br/>
  翠荷稍思又問道:“更深夜靜,倘若事情泄露卻怎好?”

  柔玉淡淡一笑,斷然說道:“古來多少俠女做得好大事,我們兄妹怕些什么。”

  正是:

  無意功名有意書,丹青雅意重鴻儒。

  云封玉屑雙拜月,一片冰心在玉壺。

  不言丫環(huán)報信。只說小姐柔玉面對孤燈,煎熬等待。聽得譙樓更鼓初點(diǎn),心下且喜且驚,輕啟門戶,同翠荷直往后花園來。二人到得花園之內(nèi),柔玉命翠荷在園門芭蕉石旁把守,窺視動靜,自己繞過假山,直向拜月亭來。點(diǎn)燃香燭,將那珍圖鋪設(shè)于案,只作祈禱拜月狀,兩只耳朵,卻仔細(xì)聽著前后的動靜;一雙眼睛,只搜尋那左右的人蹤。正自心慌清急,忽見黑黝黝一人影向亭前走近,仔細(xì)看時,正是公子世貞,只喜得一顆心怦怦險些跳出喉嚨來。等到世貞來到跟前,柔玉道個萬福說道:“蒙哥哥應(yīng)約前來,小妹敬請指教?!?br/>
  世貞拜揖還禮說道:“世貞明日當(dāng)去,賢妹有何話講?”

  原來世貞赴約幽會,非為兒女私清,雖知柔玉傾心于他,但眷眷之心仍念隱娘,只因楊家遭禍,未曾許定,然俠義之腸,測隱之心,更使他不忍辜負(fù)她。今夜相邀,本欲不來,又知柔玉天真任性,若只恨自己,倒還不算什么,只怕使起性子,果真將那千古珍畫連同一腔情恨付之一炬,自己則是那罪禍之根,便是后悔,也無可補(bǔ)救。況且自己明日便去,便見得一面,權(quán)作辭別,講明原委,想也無妨。

  柔玉聽世貞講明日便去,心中慘然,含淚說道:“哥哥請來,可識得此畫么?”

  世貞道:“識便識得,但不知賢妹拜月何意?”

  柔玉道:“哥哥酒宴之上,可曾聽父親講得,此畫雖為珍寶,卻是奴家的陪嫁?”

  世貞微微點(diǎn)頭道:“這也聽得。”柔玉此時情動,秋波流盼,直盯住世貞問道:“哥哥可在內(nèi)廳前隔窗聽得母親講道將奴許配于你?”

  世貞鄭重說道:“賢妹何出此言?你本身有婚約,乃待聘娶,便是姑母講出此話,須知你我乃嫡親中表,禮法相關(guān)?!比嵊竦溃骸澳青嵓一槭?,我死不肯從,哪個應(yīng)允,哪個去罷了!若說姑表配偶,古來盡多。況上有母命,當(dāng)不為私。今夜得贍儀表,奴以終身相托,這里有父親所贈珍畫,便如奴身,今不以相薦為恥。

  如若哥哥不嫌棄,敬請笑納。”

  世貞委婉推辭,道:“此畫乃傳世珍寶。姑父以千二百金購之,視為家珍,賢妹雖是好意,只是不敢造次。”

  柔玉聞聽此言。幽恨頓生,瞪圓杏眼間道:“此畫確值千金。奴身當(dāng)不值干金、抵不得一張畫兒?”

  世貞道:“豈敢!愚兄只恐賢妹忒地任性,倘有不測,使千古珍畫毀于一旦,故斗膽前來相勸。今賢妹私贈此畫,萬萬不可1柔玉見世貞語意皆堅(jiān),垂淚嘆道:

  “唉!罷了,正是,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奴有從兄之意,兄卻如此無情;如今在你面前,我丑態(tài)盡露,反招君笑,有何臉面為人,留得此畫又有何用,罷!不如與畫同盡,抹去世上恥笑1柔玉說罷,凄然淚下,將畫兒揣于懷中,踉蹌奔向荷池,便欲投水自荊世貞見狀大驚,慌忙搶步上前將她攔腰抱住勸道:“賢妹不可如此?!比嵊癜c軟在他懷里,只是流淚不止,哽咽嘆道:“我心太癡,枉作多情,反招得人間羞恥。自見君面之時,我心已屬君矣!如今遭此無情冷落,也是咎由自取,君既無意,救我何用,便是我人活得,此心已死矣1世貞攬柔玉溫香于懷中,聽她凄慘之言,便是鐵石人幾,心也軟了。暗自想道:

  “蒙她一片熱心待我,難得如此一往深情。我若負(fù)情,眼見她要殉情喪生;若是允下此親事,想那隱娘只身天涯,顛沛流離,誰可見憐?”嘆息兩聲,又勸柔玉道:“賢妹不可如此,非是愚兄不從,只是……”說到此處,欲言又止。

  柔玉聽他話兒活動,抬起淚眼間道:“只是什么?”

  世貞遂將隱娘之事一一向她敘說一遍。柔玉聽罷,心下思忖:“我只道他心如鐵石般冰冷,不想倒是賢德重情之人。他是人中琬琰,若能以身相托,使是死也瞑目了?!毕氲酱颂帲媲橐鎴?jiān),含情說道:“哥哥少年英賢,蘊(yùn)藉風(fēng)流,使人欽羨。那楊家小姐身遭不幸,承蒙哥哥憐才仗義不見棄,實(shí)是令人可敬。我柔玉但得哥哥垂憐,但做偏房也情愿1世貞見她情真意堅(jiān),甚是感動,便道:“既蒙賢妹盛情,只是世貞不才,羞得山雞配鳳凰,恐負(fù)娥娥芳心1柔玉見他應(yīng)允,心下頓喜,起身牽起手道:“兄既見允,奴家平生之愿足矣。須要星前月下,海誓山盟,兔使奴家有自頭之?!?br/>
  世貞應(yīng)允,二人重新設(shè)得香案,把那畫兒作媒證,素手相攜,雙雙跪于香案之下,望月拜上三拜,海誓山盟,永不相欺,自頭偕老,伉儷同歡。正是:

  翩翩美少年,配蟬娟,丹青為媒實(shí)堪羨。心撩亂,話語甜,今宵了卻相思怨。山盟海誓拜月前。只恐分離各一天,別時怎得重見?

  拜畢,柔玉益發(fā)情深,戀戀不舍道:“明日哥哥果真要去么?”

  世貞嘆道:“如今世態(tài)炎涼,人情卻薄了,只道銅臭可夸,名利可逐,用得著時便親,用不著時便遠(yuǎn),著實(shí)可笑:世貞向是我行我素,卻受不得這般腌臜氣!明日是走定了,只是姑母恩深,恐冷落了一番厚義?!?br/>
  柔玉也陪他嘆息道:“只因父親仕途曲折,也便勢利起來。他時常講道,如今的官兒,都是為上司做的,但若保得烏紗,奉承便奉承,裝樣便裝樣,說假話便說假話,個個如此,且是那忠直良臣,便是為國為民說得幾句話時,哪個不惹出禍來?似哥哥如此肝膽之人,乃頂天立地偉丈夫,當(dāng)是可敬可羨!只恨奴家不是男兒,不能伴哥哥闖蕩四海,作一番轟轟烈烈的事兒。”世貞聽罷連連點(diǎn)頭,道:“難得賢妹有此心,也便夠了?!比嵊駨?fù)問道:“哥哥明日是何去處?”

  世貞道:“我只對姑母講是舊友相邀,其實(shí)不過是借口,哪里有什么去處,便到蘇州游玩幾日便回京罷了?!?br/>
  柔玉道:“是水路還是旱路?”

  世貞道:“自是水路方便?!?br/>
  柔玉片刻不語,忽凄然嘆道:“明日一別,不知何年何日相見?賤妾既是哥哥之人,便同去如何?”

  世貞驚道:“不可!不可!姑父若知道,斷然不允,惹出事端,益發(fā)遭亂了。”

  此時園外,有人輕輕咳嗽數(shù)聲。柔玉驀地想起丫環(huán)翠荷仍在門外??纯刺鞎r,早已暗月西斜,已是更深,柔玉不覺身上冷將起來。世貞見狀道:“想是夜深了。

  賢妹請回繡閣罷,愚兄要去了?!笔镭懭プ治绰?,柔玉已是淚花瑩然,柔情不盡,飲泣說道:“哥哥,你路上須要自己保重,只恨賤妾不能相陪了?!笔镭懙溃?br/>
  “賢妹放心,天色已晚,請回去安歇了吧1二人戀戀不舍,揮淚相別。正是:

  話別臨歧各滲然,雙垂別淚意懸懸,咫尺天涯相思恨,卻使喬妝趕畫船。

  且說次日顧瓊設(shè)得酒宴,為世貞?zhàn)T別送行,顧夫人珠淚漣漣,拉著世貞手兒,兒長兒短,不忍分別,又是千般叮嚀,萬般囑咐,話語不盡,只說得世貞神情黯然,哪里飲得下酒去。壽兒不知就里,只是廝纏世貞不放,責(zé)怪他食言,不曾與他試對詩文。世貞卻暗自奇怪,設(shè)席半晌,唯柔玉不曾入席相見。顧夫人命貼身丫環(huán)去喚,丫環(huán)去得疾,卻也回得快,只道小姐并丫環(huán)翠荷俱不在繡樓。夫人只道她不肯見此傷感景象,也就罷了。宴席之上,顧瓊有意陪笑敷衍,世貞卻是無心應(yīng)酬,不一時便酒殘席散。世貞辭別起身去了。正是:

  揮恨別離去,冷落意中人。

  且說世貞雇得一篷船往蘇州而來,時值三月天氣,正是和風(fēng)習(xí)習(xí),花雨紛紛。

  綠楊枝上囀黃鵬。紅杏香中飛紫燕。踏紅塵香車寶馬,浮綠水畫航歌船。世貞只因心中郁悶,沿岸雖是萊花翻黃浪,青山列畫圖,卻是無心欣賞,只覺得櫓聲咿呀生煩,水聲嘩嘩添亂。獨(dú)自在案頭擺張桌兒,解下佩劍,胡亂向船家討得些豌豆作酒菜,只管頻頻大杯狂飲起來。

  船行數(shù)里,只見岸上一個松林,多是合抱不交的樹。林中隱隱一座庵觀,坐落山坡之上,周圍一帶粉墻包裹,向陽兩扇八字墻門,門前一道彎彎溪水,甚是僻靜。世貞看時,恰見一仆童隨著一個書生從林中而出。遠(yuǎn)遠(yuǎn)望去,但見那書生逸致翩翩,有出塵之態(tài)。到得岸上,也早望見世貞,招手叫道:“船是上蘇州去的么?”

  船家道:“正是,送一位相公的。”

  書生道:“既如此,可帶我主仆一帶,便與相公同去,舟金依例奉上?!?br/>
  船家道:“相公也是上蘇州游春玩要么?待我問過艙前相公,只是老兒不敢自主?!?br/>
  世貞聽得二人言語,又去看那書生,且是生得清秀豐姿,甚覺可愛,心下想道:“我孤單一人,正自煩悶,便帶了這二人去,與他們做個相知往來,到那里做下處也好?!北銓Υ艺f道:“他既是也去蘇州,便下船來做伴同去何妨?”

  船家聽得這話,便把船攏岸。那世貞到近前看那書生,吃了一驚,一頭上船,一頭直朝他盯看,只顧看。心里暗想道:“我眼里從不曾見得這般風(fēng)流少年,竟是如此俊雅超逸,卻又面熟得很,似曾哪里相識,可惜想不起來?!?br/>
  那書生飄逸瀟灑,擺出大家風(fēng)度,大搖大擺上得船來,和世貞見禮畢,只是望他笑。二人艙里坐定,船家撐船離岸,卻值順風(fēng),便拽起片帆,船順風(fēng)疾去。

  二人艙中置得薄酒,世頁問道:“公子哪里人氏,卻是如此面善?”

  那相公復(fù)笑道:“我本太倉人氏,與公子本是同鄉(xiāng),且曾同吃得酒席,如何不識?果真貴人多忘事?”

  世貞拱手謙道:“只是在下眼拙,但是面善,卻記不起來,敬請見諒,敢問年兄大名?”

  那公子哈哈大笑道:“我便弇州,姓王雙名世貞,乃當(dāng)今天下才子,你如何便不知?”

  世貞道:“世貞不才,區(qū)區(qū)不足掛齒,年兄何必取笑?敢問年兄何事至此?

  是探親還是訪友?”

  那相公道:“便是去姑媽家探親;非為別處人氏,就是昆山第一大家族顧家,只為姑父勢利,忍不得腌臜之氣,故一怒而別1世貞見他說的正是自己底細(xì),愈發(fā)詫異,驚疑問道:“學(xué)生底細(xì),年兄如何得知,以至見笑。愿君一言,以解學(xué)生之疑?”

  那公子道:“稟復(fù)不難,求相公再用幾杯薄酒,容少停奉告。”

  世貞心中愈悶,道:“酒已過分,不能領(lǐng)矣!學(xué)生惓惓請教,只欲解胸中之疑,并無他念?!?br/>
  那相公復(fù)笑道:“君果不知否?弟贈君小詩一首,當(dāng)明其中疑跡?!?br/>
  世貞道:“望兄賜教?!?br/>
  那公子裝模作樣,似笑非笑,沉吟片刻,低聲吟誦道:擬向昆山覓故翁,朱門霜冷鳥驚風(fēng)。

  落花欲去春無限,芳魂有意寄丹青。

  好事既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情。

  公子欲問真名姓,只在‘軟碧’兩字中。

  世貞聽罷,知他意有所指,細(xì)細(xì)玩味?!笆拙涞溃簲M向昆山覓故翁,無疑是指自己省親之行。朱門霜冷烏驚風(fēng),分明是姑父無情,無意留客。那兩句:落花欲去春無限,芳魂有意寄丹青,便是花園拜月,丹青為媒之說了。好事既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情。這兩句明白,是指自己應(yīng)婚蘇州之游。未兩句:公子欲問真名姓,只在軟碧兩字中。軟碧,軟碧不正是——世貞想到此處,猛地一驚,便瞪大眼睛把那公子看個不夠,半晌終于明自,失聲問道:“你,你便是柔玉?1那公子得意笑道:“妾身便是。只道公子是天下才干,不想今日也有愚蒙之時,正是那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也?!蹦瞧屯肷尾徽Z,此時忍俊不住,也笑出聲來,上前施禮道:“適才多有冒昧,還望公子見笑海涵?!?br/>
  原來那柔玉昨夜在花園之中問得世貞去處,便有心同往。餞別之時,顧夫人使丫環(huán)去呼叫時不見,卻是早已和丫環(huán)扮了男裝,暗攜寶圖潛出府外,雇覓得一只涼篷船,早來至河岸松林等候。世貞哪知就里,只是看得面熟,嚇煞也不敢想到這些,今見果是柔玉,猶自驚訝不止,嘖嘖間道:“賢妹卻是何為,怎得如此?”

  那柔玉斂起笑容,嗔怪道:“我既是君之人,理當(dāng)隨君去,卻有何不可?”

  又道:“不日鄭府就要迎親,難道你仍要把我向火坑里推么?”

  世貞驚道:“姑母尋人不見,家中不鬧翻天?”

  柔玉微微笑道:“我已留得書信在房中。母親早有意將我許配于你,便是知道,想也不會見怪1世貞嘆道:“好個賢妹,真真膽大包天,如今卻叫我如何是好?”

  丫環(huán)插嘴道:“小姐現(xiàn)帶來那千古珍畫陪嫁于你,該知小姐情誠可貴吧?”

  世貞聽得愈驚道:“如此更是瓦上添霜,益發(fā)糟了1柔玉詫異道:“卻是為何,便這般大諒小怪?”

  世貞心中叫苦,搖頭嘆道:“賢妹真摯情意,世貞感激不盡,只是這畫,非尋常之物,乃令尊千金購之,視如性命一般珍愛。雖說贈與賢妹作陪嫁,倘若發(fā)現(xiàn)不見,定然疑我世貞生得邪異之心,匡騙小姐,陰謀圖畫,若將事情告發(fā),則壞你我一世清名,令天下人恥笑,禍患無窮矣1翠荷聽罷,驚得心頭卜卜直跳,慌亂問道:“公子言語極是有理,如今到得這步光景,卻如何是好?”

  此時柔玉也心知自己莽撞,只為情絲所系,不曾顧得后果。心里這般想,只是口上不服,道:“如今事已至此,怕甚天塌下來!父親若翻悔滋事,自有母親見證作主1說話之間,忽覺船身震顫一下,停了下來,便有那船家將頭探入艙內(nèi)稟道:

  “二位相公,已是蘇州到了,便就此請下船吧?!笔乱阎链?,世貞無可奈何,只待安下身來,另圖良策。三人下得船來,柔玉、翠荷仍是男裝打扮,相隨而行,只往城內(nèi)走來。只因這一來。正是:

  芳心只求三春雨,真情卻化六月霜。

  風(fēng)流反被風(fēng)流誤,斷送愁鸞泣新凰。

  卻說蘇州城里,本是極好去處,只見石街水巷,別具格調(diào),人煙稠密,車馬紛紛。兩旁店鋪林立,生意興攏到底是江南名城,和別處大不相同。三人一路走來,過一十字路口,市面熱鬧非幾。到一家酒店門首,見三開間門面,買賣興旺,招牌上三個字:“謝客來”。踏進(jìn)鋪內(nèi),見果然好生意。三人揀得空位坐下,買下一壇金華酒,一只燒鴨、一只雞、一碟鮮魚、一肘蹄子,又叫得頂皮酥果餡餅兒,幾個搓面卷兒,量酒飯算賬,該三錢四分半銀子。三人吃著酒飯,世貞只不言語,思量如何打發(fā)柔玉并翠荷回去。

  正吃間,忽聞街上人聲鼎沸,大呼小叫,且夾有亂馬嘶鳴,踏踏蹄聲。頓時滿街大亂。行人牽兒攜女,紛紛奔竄,有的掉了鞋兒襪兒,有的翻了筐兒擔(dān)兒;攤販貨架,俱被擠倒,雞飛鵝鳴,惶惶不安。

  世貞只道海盜入犯,囑咐柔玉、翠荷躲避店堂,自己便嗆啷啷抽出佩劍,竟去門首觀看。世貞出門看時,心下暗暗驚訝,只見街上數(shù)十匹飛馬奔馳而來,馬上是清一色官軍。那飛馬盡在人群中沖撞,見得貌美女子,便將黃紙貼于額頭,隨后便有兵士將貼黃女子綁架而去。偶有人呼救乞饒,便有那官兵惡狠狠說道:

  “皇宮選美,哪個敢不從,便是要你腦袋,也當(dāng)拔蔥兒一般1世貞見是皇宮選美,竟如此非為,心下著實(shí)氣惱。

  原來世宗皇帝貪淫,又喜齋醮,便在宮中寵得妖人方士陶仲文、粱高輔等人。

  那梁高輔本南陽方士,年逾八十,卻須眉瞻白,兩手指甲,各長五寸,自言有吐導(dǎo)之術(shù),且修得極好妙藥。你道藥中用著何物?乃是選童女七七四十九人,用第一次天癸露曬多年,精心煉制的春藥。服食之后,立見奇效,一夕可御十女,恣戰(zhàn)不疲,并云:“可長生不死,與地仙無異?!蹦鞘雷诨实勰暌盐迨?,精力寢衰,后宮嬪妃,不下百名,靠了一個老頭,哪里能遍承雨露,兔不得背地埋怨,世宗也自覺抱歉。待到服食了那春藥,即與嬪妃等實(shí)驗(yàn),果然經(jīng)久耐戰(zhàn),與前比大不相同,于是龍顏大喜,傳旨選那八歲至十四歲的少女三百人入宮,待她天癸一至,即取作藥水,合入藥中,制作“先天丹鉛”。不想這一美差,竟落至趙文華頭上。

  他恃著皇帝旨意,哪管什么年齡大小,但見絕色女子,便盡加掠奪,將那年幼的獻(xiàn)與皇帝作藥物,卻將那青春妙齡的攜回京內(nèi),一部分討好敬獻(xiàn)世蕃,一部分供自己賞玩。

  騷亂過后,街上空落冷靜無人。世貞回到鋪內(nèi),柔玉并翠荷迎出問道:“街上為何慌亂不安?”

  泄貞憤憤,說出選美之事,三人搖頭嘆息片刻道:“此地不可久留,務(wù)必速速回去,免得生出事端1三人起身,正待要走,門外走進(jìn)兩個人來。前面那人,卻好生穿戴,怎見:頭戴忠靖冠,身穿錦緞服,正是官人打扮,年在四十上下。

  只是生得身材精瘦,黃病面皮。一雙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個不止,卻喜得嘴巴笑嘻嘻咧開。后面那人,網(wǎng)巾素服,四方臉龐,年方三十幾歲,卻是斯文模樣。二人說笑進(jìn)得店內(nèi),那為首漢子見到世貞,先是一征,后驚喜揖手施禮道:“玉大人卻怎么在此?這正是千里有緣來相會了。”

  世貞看時,卻是湯裱褙。這湯裱褙原是世貞家人,識得好字畫,精善裱工,后因嚴(yán)嵩酷喜古董玉器、字畫珍玩,將他索去,樂得他工精藝巧,又善奉承,竟提薦他做了一個經(jīng)歷。世貞見他身著官服,不知為何也到了蘇州。打趣道:“裱褙發(fā)跡了。此來蘇州,可是奉圣命選美而來?”

  湯裱褙微微尷尬。自嘲道:“哪里!哪里!只是為相爺辦點(diǎn)私事?!?br/>
  湯裱褙忙呼酒擺設(shè)。世貞欲去,二人哪里肯依,死死纏住道:“千里相會,哪里便去,只是不給小人臉面。孝廉雖居此城內(nèi),卻是與大人初識,也當(dāng)賞些臉才是1世貞推辭不得,勉強(qiáng)歸座。只是柔玉并翠荷閃避一旁空桌兒上閑坐,只當(dāng)與世貞不相識。

  酒席之上,世貞間道:“此次奉旨選美的卻是何人?”

  湯裱褙并不避諱,直言道:“便是老爺義子趙文華,工部趙侍郎便是1世貞冷笑道:“飛馬選美,黃簽加額,趙侍郎此功非小,回京見得皇上,伯是又要晉升了1那徐孝廉見世貞憤慨不悅,笑笑插嘴說道:“經(jīng)歷與此事絕不相干。經(jīng)歷此來,乃是密托小人,為相爺府中搜尋購買一些名珍字畫古玩?!?br/>
  世貞隨意問道:“可曾上手?”

  湯裱褙道:“便弄到一些,卻是沒什么貴重好貨?!?br/>
  世貞道:“你相爺府中珍異,便是皇宮都不及,此地有何珍異,何蒙裱褙辛勞?”

  湯裱褙俯耳低聲說道:“我家相爺與公子,偏是喜愛古玩書畫,若有珍異,自比性命看得還要重,既是吩咐,怎敢不來?”

  言語之間,卻見一小廝慌慌張張尋到鋪內(nèi),見到徐孝廉,氣喘吁吁悄悄說幾句話語。徐孝廉聽得,慌忙起身告辭道:“二位大人權(quán)坐,小人家有私事,不便相陪,恕罪,恕罪?!闭f畢揖手作別,隨小廝慌忙去了。

  湯裱褙見徐孝廉那驚慌模樣,回首哈哈取笑道:“孝廉端的個如花似玉娘子,且莫叫趙侍郎選去1又飲數(shù)杯,酒散相別。裱褙問道:“王大人且是哪里居住,待小人抽空去伺候。”

  世貞說道:“胡亂住一兩日便回京去了,不敢叫裱褙辛勞?!?br/>
  辭別裱褙,世貞復(fù)同柔玉并翠荷出得店門。柔玉翠荷適才也聽得酒桌之上湯裱褙尋畫之言,暗自驚道:“哥哥:如今卻是怎的才好?”

  世貞道:“小心便是。只恐姑父找你不見,覓人尋畫,鬧到此處,便麻煩了。城中不可停留,待我雇得船只,仍舊送你們回去。家中若問起,便只道出外游玩迷路,宿于庵中罷了?!比嵊耠m是情意牽連,難托春心脈脈,不忍分離,沉吟片刻,遂默默應(yīng)允。三人空尋一場驚慌,到城外走來,世貞雇一船,與二人道別,眼見扯帆去了。正是:

  春心脈脈情人遠(yuǎn),流水飄香嘆別離。

  畢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特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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