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木文集（第二卷）

　　小星小臣自嘆行役之苦，自怨命不如人。男詞?！霰诵⌒?，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襄命不同！小小星兒閃閃亮，三三五五掛東方。匆匆忙忙摸黑闖，為了官差早晚忙。真是命里不一樣！■彼小星維參與昴。肅肅宵征，抱衾與稠。寰命不猶！小小星兒亮晶晶，參星一旁是昴星。匆匆忙忙摸黑行，被子褥子自己拎。真是命里不如人！【說解】此詩旨義清晰，實(shí)無多葛藤。即《毛傳》亦于“■命不同”句下注云：“命不得同于列位也?！边€是不離其宗，知為奉使言勞之詩。魯說未詳，韓齊仍可考見。韓說日：“……任重道遠(yuǎn)者不擇地而息，家貧親老者不擇官而仕。故君子撟褐趨時(shí)，當(dāng)務(wù)為急。傳日：不逢時(shí)而仕，任事而敦其慮，為之使而不入其謀，貧焉故也。詩日：夙夜在公，實(shí)命不同。”（《韓詩外傳》）；齊說日：“旁多小星，三五在東；早夜晨行，勞苦無功?！保ā兑琢帧罚?。這些固然都是推演之詞，而義必相比，明此詩乃卑官奉使，則甚明確。凡此都說明西漢經(jīng)師，原少異說。惟毛序出，亂講了一套鬼話，說什么“小星，惠及下也，夫人無■忌之行，惠及賤妾，進(jìn)御于君，知其命有貴賤，能盡其心矣?！编嵐{更推波助瀾，愈說愈遠(yuǎn)，說什么“諸妾肅肅然夜行?；蛟缁蛞?，在于君所，以次序進(jìn)御者，其禮命之?dāng)?shù)不同也?！庇终f什么“諸妾抱衾與床帳，待進(jìn)御之次序”。朱熹本是主張不受舊說局定，要廢《序》言詩的，于此卻也不能超出《序》、《箋》窠臼，且更張皇其說，說什么“南國夫人承后妃之化．能不■忌以惠其下，故其眾妾美之如此。蓋眾妾進(jìn)御于君。不敢當(dāng)夕，見星而往，見星而還，故因所見以起興。其所以如此者，由其所賦之分不同于貴者，是以深以得御于君，為夫人之惠，而不敢致怨于往來之勤也?！睆拇?，這些鬼話，便形成了詩說正統(tǒng)，千余年來，士大夫之流都以《小星》一詩為納妾之口實(shí)，小星一詞已成為妾之代語。自矜風(fēng)雅，恬不知恥。足以見若輩精神狀態(tài)之低下，足以證所謂封建道德之虛偽耳。實(shí)不值一哂也。但邪風(fēng)雖熾，迷霧雖濃，歷代詩家，猶不乏頭腦清醒之人。宋洪邁《容齋隨筆》說：“小星肅肅宵征，抱衾與稠，是詠使者遠(yuǎn)適，夙夜征行，不敢慢君命之意。”章俊卿以為：“小臣行役之作”。程大昌《詩論》亦謂：“此為使臣勤勞之詩。”并用韓、齊義，亦暗合《傳》旨，斯得之矣。姚際恒《通論》，更痛斥序、箋之不類不通，其言日：“山川原隰之間，仰頭見星，東西歷歷可指，所謂戴星而行也。若宮闈永巷之地，不類一也。肅、速同，疾行貌。若為婦人步履之貌，不類二也。宵征云者，奔馳道路之辭。若為往來宮闈之辭，不類三也。嬪御分斯夕宿，此鄭氏之邪說。若《禮》云，‘妾御莫敢當(dāng)夕’，此固有之，然要不離宮寢之地。必謂見星往還，則來于何處？去于何所？不知幾許道里，露行見星，如是之疾速征行？不可通一也。據(jù)鄭氏邪說，謂八十一御女，九人一夜。按夜，陰象也，宜靜；女，陰類也，尤宜靜：乃于黑夜群行，豈成景象！不可通二也。前人之以為妾媵作者，以抱衾與稠一句也。予正以此句而疑其非，何則？進(jìn)御于君，君豈無衾稠，豈必待其衾稠乎！眾妾各抱衾稠，安置何所？不可通三也。”最后還以此詩與《北山》相較，意謂“肅肅宵征，抱衾與稠”，亦正如“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以見己之不得寢息耳；并謂“■命不同，較我從事獨(dú)賢，稍為渾厚”。這些，雖然并未超出封建士大夫的倫理觀念，但說得淋漓盡致，見解還是精辟犀利的。聞一多《詩經(jīng)新義》轉(zhuǎn)引王質(zhì)的話，以為此詩乃“婦人送君子以夜而行，事急則人勞?！辈榍善湔f，而釋抱為拋，且日：“拋衾與稠者，婦人謂其夫早夜從公，拋棄衾稠，不遑寢息，殆猶唐人詩‘辜負(fù)香衾事早朝’之意與？”說雖新穎，但改男詞為女詞，終為無據(jù)。既然丈夫“非必遠(yuǎn)道行役”，妻子亦只是“惜夫之拋棄衾稠，言婉而情正”，則審度其情景，當(dāng)是未出閨門，未下床笫之言耳，又安得有小星在東之類的感受耶？還有一條，歷代說詩家，無論韓、齊，無論毛、鄭，都以此為比，并從中探尋微言大義，也憑空生出了許多麻煩。韓說：“■彼小星，喻小人在朝也。”（《文選》五臣本曹丕《雜詩》呂向注文）。《易林》所引齊說，所謂“旁多小星”，亦與韓合。這是以小星喻小人在朝。于此，鄭《箋》釋毛《傳》，亦指出：“眾無名之星，隨心喝在天”，“眾無名之星，亦隨伐、留在天”，“猶諸妾隨夫人以次序進(jìn)御于君也。”孔氏《正義》更申之日：“此星雖微，亦隨三星之心，五星之喝，以次列在天，見于東方，以興禮雖卑者；是彼賤妾雖卑，亦隨夫人以次序進(jìn)御于君所，由夫人不炻忌，惠及故也?！边@又是以小星喻諸妾，以心、■、伐、留喻夫人。這樣說詩，直把一首小詩生動(dòng)的形象，如實(shí)的意境，完全給窒息了。惟朱熹釋小星為興，并說：“因所見以起興，其于義無所取，特取在東在公兩字之相應(yīng)耳?！边@見解是明通的?！吨靷鳌贰谥黝}思想的闡釋，往往成為《序》、《箋》的奴才，這是以他們共同具有的封建道學(xué)思想為基礎(chǔ)的；但于語言形象，詩情意境方面，卻又時(shí)抒新見，不無可取。這是朱熹比較高明的地方?！对妭鬟z說》云：“今欲觀詩，不若置《小序》及舊說，只將原詩虛心熟讀，徐徐玩味，候仿佛見個(gè)詩人本意，卻從推尋將去，方有感發(fā)，如人拾得一個(gè)無題目詩，再三熟看，亦須辨得出來。若被舊說一句局定，便看不出。”又說：“看詩不當(dāng)只管去《序》中討，只當(dāng)于詩辭中吟詠著教活絡(luò)貫通方得?！敝祆湓谶@里提出的讀詩方法，無疑是正確的。如謂《朱傳》亦有貢獻(xiàn)，當(dāng)是多從此中來。惜其于實(shí)踐中未能堅(jiān)持貫徹，未得充分體現(xiàn)，為不足耳。P4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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