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上年紀而滿有禮貌的先生把身體轉向阿維葉,猶豫了片刻之后,就開口了:“您叫什么名字呀,從事什么職業(yè)?”“我?我叫阿維葉。作家?!薄昂寐殬I(yè),”這位素不相識的長者贊許地微笑了笑。“很有趣也很可敬的職業(yè)喲?!薄澳敲?,請問您是干什么的?”性情直率的阿維葉問道?!拔衣铮靠?,一個國王?!薄笆沁@個國家的國王?”“自然是。要不,還可能是哪個國家的呢……”阿維葉也不能讓自己在風度上遜色于人,他同樣客氣、友好、和善地向國王說道:“也是一個好職業(yè)。很有趣也很可敬?!薄翱?,你就不要這么說啦,”國王嘆了一口氣?!拔疫@個職業(yè)呀,說它受人尊敬吧,倒的確也是,它還是受人尊敬的;可是,要說它很有趣,那就不對了。這個職業(yè)可是一點兒情趣也沒有喲。應當把實話對您說出來,年輕人,做一國之王這份職業(yè),遠不如很多人所想象的那樣甜蜜蜜美滋滋?!卑⒕S葉聽了這一席話,十分驚訝,情不自禁地用雙手拍起膝蓋,失聲地叫起來:“這真令人驚詫!我就從未遇到一個對自己的命運滿意的人?!薄澳敲?,您是滿意自己的命運啰?”國王稍稍瞇起眼睛瞅了作家一眼,以嘲諷的口吻說道?!耙膊蝗?。有時候,某個批評家會那樣鐵面無情地把你狠狠斥罵一通,你那會兒都想哭?!甭芬着瓮?,為了回答這么動聽的歌曲,許多小白面包、角形小面包和面餅會紛紛從窗子里飛出來。但是并不是這樣,而是掀起了一陣厲害的喧鬧聲,子彈紛飛。有一個喊叫過“面包!”的人叫了一聲“痛??!”便倒下了。這時爸爸和別的一些人就開始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們推倒兩條長凳,從隔壁院子里拉來一只小桶,一張破桌子,甚至還拉來一個大雞籠。他們把這一切都放在街道當中,自己卻躺在地上。路易明白了,大人們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戲。后來他們開槍了,別人也向他們開槍。后來另一些人來了。他們也有槍,不過他們都愉快地微笑著,漂亮的帽徽在他們的帽子上閃閃發(fā)光,大家都管他們叫“近衛(wèi)軍”。這些人抓住爸爸并帶著他在圣馬丹大道上走。路易尋思,愉快的近衛(wèi)軍士兵會給爸爸飯吃,便跟著他們走去,雖說天已晚了。林蔭道上有些女人在笑,栗子樹下有些花花公子在喝紅酒,光滑如鏡的人行道的黑頁巖映現(xiàn)出成千上萬的人。在圣馬丹門旁邊那些無憂無慮的女人當中,有一個坐在咖啡館里對近衛(wèi)軍土兵叫道:“你們干嗎領他去那么遠?他在這兒也能得到自己的一份……”路易跑到那個笑著的女人跟前,默默地像小烏鴉似的張開自己的嘴。一名近衛(wèi)軍士兵舉槍再射。爸爸喊叫起來并倒下了,而那個女人卻笑了。路易跑到爸爸身邊,抓住他的兩腿便尖叫起來,那兩條腿還在跳動,仿佛爸爸躺著還想走路似的。這時那女人說道:“把小崽子也打死!……”但是正在旁邊一張小桌后面喝紅酒的一個花花公子不同意:“將來讓誰去干活呀?”日子一天天閃現(xiàn)而過。我把經驗保存起來了。金黃的、秋天的樹葉沙沙沙在響。我給畫面涂上金黃的顏色。干燥、黃燦燦的沙沙響的麥粒,穿過三指的間隙往下灑。有一次,月光照亮了房間。我從床上跳起來,向院子跑去。一個喜歡跑跑跳跳的男孩子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從鏡子的深處對著我跑過來。從鄰近的一家別墅傳來了太陽的聲音——把絲線繞成一個個明亮的小團團。該是那大學生在拉小提琴。我用鏡子去捕捉月光。把一面鏡子鋪在地板上,并幻想自己站在一個池塘邊上。金色的亮晶晶的平面上閃泛著陣陣漣漪,于是我想在深處洗個澡;我跳進鏡子里。啪啦啦一聲響,接著我的一只腳被什么東西咬了。人們聽到響聲跑過來了。他們看見我在一面打破了的鏡子旁邊。這時一家人進行商議,決定請位教師。叔伯和姑姑們爭先恐后地解釋說:“是個感覺敏銳的孩子,他在尋找自己好奇心的滿足。與其隨他幻想,不如用實實在在可靠的食糧滿足他的好奇心來得合理。”惟獨年邁的父親傷心地沉默著。他看了我一眼。而從他的臉上。夾鼻眼鏡的那條寬寬的絲帶不停地在往下流淌。他理解我??墒撬聊?。從那時開始,留著長頭發(fā)的瘸腳大學生便來照看我了。原以為他會把小提琴也帶來,結果我的希望落空了。他給我?guī)砹艘恍┠抗饩季嫉男±ハx和枯草,同時說這也是——太陽能的產物。后來我知道,他成了個招魂術者。歲月一年年過去了。夜結束了。但離天亮尚早。大地上堆滿一團團靜得叫人吃驚的形狀,像是草垛。它們之間的距離比白天增大了;似乎是為了更好地休息,那些形狀分開了,離遠了。在它們的間隔中,怕冷的草地在汗透的馬衣下輕聲地喘息著,鼻子呼啦呼啦響。偶爾,形狀中的某一個表現(xiàn)為一棵樹、一片云或一個熟悉的物體。但更多的,這還是些無名無姓、模糊不清的堆積。它們被稍稍轉動幾下,在這半昏厥之中它們未必能說清,剛才是否有雨,然后又停了,抑或是雨正準備著,馬上又將開始落點。它們時而被從往昔帶去未來,時而被從未來送回往昔,就像經常翻覆的沙漏鐘里的沙粒。但在離它們很遠的地方,像一件天明時被一陣風從柵欄上扯下并被吹到鬼曉得什么地方去了的襯衣,在原野的另一邊隱約地閃現(xiàn)著三個人影,在與他們相對的一方,翻滾、轟鳴著遙遠的大海揮發(fā)不盡的消遣。這四個東西只能被從往昔帶去未來,并永遠不得回返。那幾個穿白衣服的人從這里跑到那里,彎下腰又挺起身,跳進壕溝里看不見了,然后又在另一個地方爬上溝埂。彼此間保持著很大的一段距離,他們呼應著,相互揮著手,由于這些信號每次都被理解錯了,他們便馬上用另一種方式揮手,揮得更急,更懊喪,更多地表示:不明白那些手勢,它們被廢除了,先不要回去,在找過的地方繼續(xù)尋找。這些身影和諧的狂熱造成這樣一種印象,似乎,他們想起來在夜里玩俄式棒球,球丟了,此刻他們正在溝壕里找球,若找著,游戲即可以恢復。在那些歇息著的形狀間全然無風,臨近的天明已能讓人相信;瞧一眼這幾個像一陣旋風飛翔在大地上的人,就可以想到,林中的草地已被風、黑暗和不安這把帶著三顆斷齒的梳子梳理得柔軟、蓬松了。存在著一種規(guī)律,遵循它我們永遠不會有別人不斷碰上的那些事。這一法則作家們不止一次地碰到。其確鑿性在于,當我們尚把不幸看作是可以彌補的時候,朋友們還認識我們。當我們一旦充分意識到其不可彌補性時,朋友們便不再認識我們,而且,似乎是對法則的肯定,我們自己也將成為他人,也就是成為那些注定要在法庭上或瘋人院中燃燒、破產、墮落的人。清晨下山進城。順著空曠的街道走去,從窗戶看得見一個正在梳頭的姑娘,看她一眼,讓她莞爾一笑,然后高興地擺擺手。這就是清晨下山進城的意味。走上海岸,在這兒的海水里長久洗浴??春zt。海鷗在無云的風中飄浮,宛如一只只帆船。它們吟唱,用女人的尖嗓彼此呼應,拼命瞪著你。它們晃動頭顱嬉笑。這就是清晨時分把衣服留到岸上在海水中沐浴的意味。從海水里鉆出來就會發(fā)現(xiàn),衣服、褲子都不能穿起,因為一只貓偎靠在你的衣服里。一只褐色的大貓,眼睛微合。那樣子就像是它正在夢鄉(xiāng)。也許,它確真就在做夢也未可知……順著清晨陌生城市的馬路行走,再諦聽一下你的腳步順著一扇扇窗,順著馬路行走時發(fā)出的響動。那聲音是多么年輕,多么靈逸。從冰窖里、從瀑布下鉆出,從差不多是鷹鷲尖叫之聲可聞的地方出來,再下山進城,其意味就是這樣。進了城,沒有人認識你,可你也許愛著那里的每一個人。很遠的地方,河灘地上,女人們大步流星地走著,唱著歌子。她們唱著,還不時把空桶弄出錚錚的聲響。大概,她們是到地里去,去干活,去給畜群中的奶牛擠奶。在我們的山谷間睡蓮蕾啟花展……正午彌蓋河面,徐緩地吹奏樂笛,像是填塞自己的歌聲,因為青春,因為詠唱,要么單就是因為睡蓮松脆清新的金黃。那金黃順著河岸游移,在白樺樹下聚合,向著整個正午天閃閃爍爍,晃得它眼睛酸痛。你在哪里呀,我的睡蓮花?……正午天搖動淺藍的頭顱,喃喃低語,只想讓自己聽到語聲。結果聲音卻很大——在水洼上面,順著急流……于是,它緊張起來,簌簌的語聲漫過樹林:你在哪里呀,我的睡蓮花?……女人們在很遠的地方聽著,不再歌唱,而是歡聲大笑。其中一個大聲信效那聲響。正午天漸歸平復,收起樂笛,不過,仍然用長鞭抽打林中的空地,發(fā)出的聲音低悶,像珠寶敲打時發(fā)出的碎裂聲;隨后,驅趕畜群,回應著牧人,順著一座座山崗遠遁。……